这时已是黎明时分,赶路的人已开始出现在河边的官道上。
他努力地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向路边靠拢,睁大了直冒金星的眼睛,看着有可能从面前经过的人。
渐渐的,缓缓的马蹄声响了过来。听得出来,那马走得很慢,似乎拉着车,有轮轴转动的嘎嘎声一点一点地响起。
宁觉非无力地靠着路边的树,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线隐隐约约的天光中,一匹毛已掉光了的老马拉着一辆破旧的小篷车,沿着官道慢慢地走来。再近一点,可以看见车上坐着一位老人,穿的是粗布衣服,上面还有许多不同颜色的补丁。
宁觉非放下了心,待他走近,他挣扎着跨上一步,拦在了车前。
老人一愣,随即跳下车,赶了过来。看他全身湿淋淋的,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不由得惊道:“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宁觉非的身子抖得很厉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被人……扔下了……船……老人家……我……想……搭你的车……可以吗?”
老人又是一怔,随即赶紧扶他走过去,托他上车。车里还有一个小男孩,一见他,也赶忙过来拉他的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借着这一老一小的帮助,终于上了车,随即倒进了车篷中。
老人看了他一下,急急地道:“孩子,你这样会冻出病来,得赶紧把湿衣服脱了。”
宁觉非自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但已是实在没了力气。他抖着手去解腰带,却半天也拉不开来。
那老人看着,心下不忍,连忙手忙脚乱地帮他把衣服全都脱了,随即用两床厚厚的棉被裹住了他。
那棉被以土布缝制,十分重,却很暖和。
宁觉非抖了好一会儿,这才觉得好过了一些。
老人拿过一个酒葫芦来,凑到他的嘴边,说道:“来,喝一口。”
宁觉非闻到浓烈的酒香,立刻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这是农村人自己酿的那种粮食酒,非常烈性,一口下去,他的胃里立刻像是烧起了一把火,而且迅速蔓延到了五脏六腑。他的全身重新有了感觉,顿时各种各样的痛感席卷过来。
他拼命忍耐着,对老人道:“大爷,谢谢您。”
老人忧虑地看着他道:“孩子,你家在哪里?我们先送你回家吧。”
他摇了摇头,低声说:“大爷,我没家了,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老人看着这个显然已虚弱到极点的漂亮孩子,想到脱下他衣服时看见的满身伤痕,脑海中涌现出的也就是“家破人亡”四个字,不由得同情地叹了口气,问道:“那现在,你打算去哪儿?”
宁觉非轻声问他:“大爷……你们……这是……去哪里?”
老人答道:“哦,我是过来看女儿的,现在是回邗阳。”
宁觉非根本不知那是哪里,只要不是临淄就好。他露出了一丝微笑:“大爷,我跟你……一道……走吧。”
老人想了想,便点了头:“好。”
等到马车重新开始走动起来,宁觉非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头一偏,昏睡过去。
天光大亮时,临淄城中忽然有了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翠云楼里大乱,那个红牌小倌殷小楼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礼部尚书张于田不知怎么被江从鸾安抚住的,总之没有发作,只是被随从送回了府中,躺了好几天,却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奉命在翠云楼看管殷小楼的侍卫看这孩子一直都性子温顺,连去野兽堂会都不曾抵抗过,早就懈怠了。此时丢了看管的人,在城内外遍索不见,只得磨磨蹭蹭地回到武王府,向淳于乾报告。
淳于乾听了,只是一怔,却并没有发脾气。其实,自那次亲眼在静王府看见他们怎么残酷折磨殷小楼的时候,他的气就已经消了一半,待到在章纪府中看到那个飘逸俊美的少年时,心里的怒气早就没了。这些日子来,朝中事务吃紧,他根本就没再把那个戏子放在心上了。
“走就走了吧。”他和蔼地说,心里倒还是挺佩服那孩子的,经过了这么久这样多的折磨,他竟然还有这样的心气,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宁觉非从那天下午开始就一直高热不退,且咳嗽不止,但却始终撑着,保持着心里的一线清明。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东西,除了一些平时客人送的小小的金锞银锭外,还有钱琛给的那张五百两的银票。看那老人太过憨厚老实,不敢给金锞和银票,怕反被人欺,便将银子全都给了他。那老人便沿途给他请医看病,按着时辰给他吃药。他看宁觉非病得实在不轻,途中曾想先找个客栈停下来,等他养病,但宁觉非坚决不肯,只是婉转地请求他不要停,只管走。
老人姓范,那孩子是他的孙子,乳名狗儿,却是活泼好动,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叽哩呱啦地讲了不少事情。他告诉宁觉非,邗阳是在南楚的西北,与另一个国家西武相邻。西武人都会骑马射箭,常常过境来抢掠,所以他们那里的人也都养马,也会射箭。
说着说着,他好奇地问:“哥哥,看你的模样,一定是读书人吧?”
宁觉非的声音十分微弱,却笑得很愉快:“不,哥哥不是读书人,哥哥也会骑马,不过不会射箭。”
“哦,没关系啦,等回去后,叫阿坚哥哥他们教你,他们都射得很准呢。”狗儿天真地说。
宁觉非笑道:“好。”
他们在路上慢慢悠悠地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回了到邗阳城外的小山村里。
这时,已有喜讯传来,燕北七郡的战事已然结束,北蓟皇后中箭身亡,大军全线撤退。皇帝下诏,大赦天下,举国欢庆这一百年来未遇的大胜利。
这个令南楚上下喜形于色的消息传到西北边陲时,又过了半个多月,已是春节临近了。宁觉非将身上带着的所有银钱全都给了范老爹,让他分给全村的人。于是,日子本过得十分穷困艰难的这个小山村今年却是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准备着过年。
昏迷了许多天后,宁觉非的身体已渐渐好转。
他躺在范老爹的屋里,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听着不断响起的鞭炮声,这时候才算是真正感到自己终于是再世为人,活过来了。
第十章
南楚自君王始,历来讲究文采风流,向来重文抑武,结果国力积弱,军队里的武将几乎个个都是皇亲国戚,吃空额喝兵血个个在行,说起打仗人人惧怕。这些年来,南楚西边的西武和北边的北蓟都对这个富庶的国度虎视眈眈。南楚国君淳于宏却一直禀承着历代君王的国策,不是送公主去和亲,就是贡献岁币,以保平安。
春节过后,击退北蓟的喜悦尚未淡去,便传来一个令人担忧的消息。西武国的大王驾崩,新王登基,却是远近闻名,骁勇善战的独孤及。
西武虽然国土千里,却多为沙漠戈壁,国民几乎全是游牧民,虽然剽悍,却也是靠天吃饭,生活很是艰难。因此,独孤及一登基,便派了使臣到临淄,要借关内的五座城池,借期百年。
朝内顿时哗然。
淳于乾一听便大怒:“独孤及实在是欺人太甚。”
淳于朝立刻附合:“关内之地,绝不能让与蛮族,否则失去关隘屏障,就任他们长驱直入了。”
太子淳于戟却是一贯地主张息事宁人,借城出去,以偏安一隅为满足。
这次,国君淳于宏却也知道利害关系。如果让这些弓马娴熟的蛮子入了关,一旦他们性起,只需几天便可直抵临淄城下。况且,北蓟大军刚被击退,朝中的主战派势力渐渐抬头,主和派势力有些萎缩,说出的话底气不足,也难以服人。
因此,只听得两派争了一天,他便下了决定,召来西武的使臣,对他说:“回去告诉你家大王,要战就战,南楚绝不割地求和。”
满朝文武一看大王忽振雄风,大部分人都是既惊且惧,小部分人却是精神一振。
那西武使臣十分嚣张:“大王,你说这话时,可想清楚了。”
淳于乾就站在他身旁,伸手便是一耳光:“你一个番邦外族的小小使臣,竟敢对我天朝上国的皇帝陛下如此跋扈,也太放肆了。”
西武使臣审时度势,见淳于氏忽然重振朝纲,一时懵了,不敢再多说,便立刻离开临淄,匆匆回国。
这时,淳于宏才问道:“战事必起,诸位爱卿,谁愿领军前往边关,抗击强敌?”
整个大殿一时间鸦雀无声。此时,章纪尚在燕北七郡未归,游玄之怕儿子吃亏,借口劳军兼视察敌情,匆匆也去了北部边关,一时都未及赶回。其他人均赶紧垂头缩肩,生怕被陛下注意到了。
淳于乾环视了那些平日里最擅长夸夸其谈的文臣一眼,冷笑一声:“诸位大臣年年吃着国家俸禄,此时却怎么都做了缩头乌龟了?”
淳于戟立刻道:“正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武王身为皇长子,正该为臣工做个榜样,也不负了武王之名。”
淳于乾毫不犹豫地对着淳于宏一拱手:“父王,儿臣愿领军前往。”
淳于宏赞许地点头:“好好好,那就命武王为平西大将军,领兵十万,即刻起程。”
能够集结起来的精兵已被章纪带到了燕北,目前这所谓的十万兵马其实是匆忙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平时由那些混进军中的纨绔子弟统领,一向军纪不严,基本上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此时只得仓促上阵。
淳于乾知道这十万少爷兵到了边关,比起西武的骁勇之师来,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总要搏一搏吧,否则迟早会亡国的。
十万大军走得极慢,还未到半途,边关已然告急。一月之间,连丢三座城池,西武的军队每攻下一城,便是将满城百姓赶到一起,男的尽皆屠杀,女的便抢回营里凌辱,竟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淳于乾怒发冲冠,连斩了五名校尉,才终于令大军克服了畏惧心理,向前赶去,终于与西武大军在距边关不远的第四座城池邗阳城下狭路相逢。
独孤及见此次南楚态度强硬,倒引起了好奇心,以为南楚忽然有了什么良臣猛将,于是御驾亲征,想要见识一下,谁知南楚军一触即溃,他竟是势如破竹,不由得好笑之极。
淳于乾率大军赶到时,独孤及正骑在马上,出来侦察地形。他根本没把龟缩在城中的邗阳守军放在眼里,仅带了三百余名亲兵,便来到了城下。
忽然看见有南楚大军涌来,独孤及的卫队长立刻让他回转大营。独孤及见到这群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大军中竖起的军旗上大书一个“武”字,于是笑道:“是武王么?打了我的使臣一耳光的小子?让我来会会他。”说着,一马当先,竟直向南楚大军冲来。
他的三百名亲兵本就是以一敌百的骁骑,此时也是蛮性大发,舞着刀大声吆喝着,紧随着独孤及冲阵。
根本没有系统训练过的南楚军被淳于乾督着一路急赶,本已倦怠不堪,这时见敌人杀来,完全没有章法,心惊胆战之下,发一声喊,便向后逃去。
后面的士兵连什么情况都没搞清楚,只听得前军大喊着“敌军来了”,如潮水一般地退来,也不管不顾地转头就逃。
淳于乾约束不住,被往后败逃的士兵们裹挟着也一路退却。
这一退直退了五十里,独孤及怕自己孤军深入,于是勒马不再追击。
南楚大军远远地退到一座小山后面,这才战战兢兢地停下,观察着情况。
淳于乾拉住了马,也是累得气喘吁吁。这时看来看去,敌军也不过数百人,顿时恼恨不已。他痛骂着手下的将领,要他们催兵攻上去,那些人却是期期艾艾,半天没动静。
这时,独孤及已回马退走。
斜斜的山坡上,却有零零落落的十几户人家,像是个小村落。独孤及转念一想,打算在这些南楚军前立威,于是马鞭冲着那个村子一扬,三百亲兵心领神会,便策马冲了进去。
很快,那安静的村子里便传出了惊呼声、惨叫声、女人的悲鸣、孩子的啼哭,很快,家家户户都开了门,人人都在往外奔逃。
那些西武兵策兵狂呼,扬手一刀便劈翻一人,老弱妇孺竟是无一幸免。
淳于乾怒极,便要往那边冲去。
马鞭堪堪扬起,旁边的谋士猛地拉住了他的马缰,说道:“王爷,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淳于乾挥鞭便向他抽去:“放手。”
这时,一匹马出现在村后的山顶。
马上的人似乎很年轻,穿着普通的南楚平民装束,一看这幕惨剧,顿时怒不可遏,立刻张弓搭箭,竟是箭无虚发,那些正在追杀无辜平民的西武兵纷纷中箭落马。
独孤及一怔,正要上前迎战,那人已将箭射尽,右手伸出一柄钢刀,便纵马冲下,如箭一般射入敌群。
淳于乾见那人只是一介平民,却豪气干云,刀刀狠,招招猛,一时血肉横飞,顷刻间敌兵便死伤大半。隔了那么远,他似乎都能感觉到那人的煞气,立刻挥手命令道:“冲,再退者斩。”
南楚的这些军人本怀畏惧之心,此时只见仅凭一人便杀敌过百,顿时信心大增,立刻跟着淳于乾冲了上去。
独孤及回头一看,大喝一声:“退。”便策马往回狂奔。
那个南楚平民的一袭灰衣此时已是血迹斑斑。见敌人拨马溃逃,立刻衔尾急追。
独孤及立刻挽雕弓,回首连珠箭发,想将那人射落马下。那人挥刀疾斩,将箭矢一一挡下,仍是紧追不舍。
很快便追到了西武军的大营。那人与独孤及竟是只差一个马身,大营中人全都不敢放箭,怕误伤大王。
那人更不打话,直冲西武大营,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却连西武将士都隐隐为之胆寒。
淳于乾见那人已冲了进去,杀得敌人大营中秩序大乱,觉得良机莫失,也指挥大军冲了上去。
独孤及在瞬息之间便已知势不可为。他此次只带了一万骑兵前来,本是试探性质,准备打不过就走的,谁知攻下三城,竟是如此轻易,顿时失了警惕,这才有今日之危。眼见那人纵马在营中来去驰骋,左一刀劈死一人,右一刀砍下一颗头颅,待驰近王旗时,挥刀猛砍,将王旗拦腰斩断。
绚丽的阳光下,那人翻腕砍断王旗的英姿,清清楚楚地落在敌对双方的眼里。
大旗落下,南楚军万众欢呼,西武军却甚是气馁。
独孤及大呼道:“退。”便率军往关外奔去。
那人一提马缰,便要追去。
淳于乾大呼:“壮士,穷寇莫追。”
那人猛地回头。夕阳下,那年轻俊美的容颜顿时令万军寂然。他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