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云遵从父命,无意失礼。而且,若要追究的话,难道不是阁下陷害在前?”略一思考后,容云这样回答。他不明白对方改变的理由,但无论试探也好,挑明也好,主动权他要自己掌握。
“呵呵……”蔚思夜愉快地笑出声,不禁从煮茶的动作中抬头看了依旧礼仪端正的容云一眼,才复又低下头说:“小王爷……你要知道,要不是令尊有意配合,我是不可能这么容易陷害你的。”
“父亲的考量,我明白。”
“都明白?”蔚思夜口吻柔和,分明是针锋相对的问题,他却闲话家常一般地开玩笑。
“都明白是不可能的。”容云沉静温和的声音中带着些尴尬,顿了顿,他随后也很家常地问了一句,“阁下若都明白,可以教给我吗?”
“……”蔚思夜。
如果是最初,他一定认为这个问题是容云的挑衅,然而,跟容云也算接触一天多了,又“推心置腹”地聊过天,他现在很清楚,容云绝对不是在挑衅。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一个很没脾气没尊严的问题……
一个人得多没常识,才能一脸无辜地问敌人这种问题啊?!
而且,最凶残最让人郁闷的是,无论是“挑衅”还是“无辜”,这却又都是一个明目张胆地向对方套情报的问题……
“你这种人啊……真是灾难。”想到这里,蔚思夜抬头看着容云,没忍住,毫不客气地评价了一句。
“……?”容云。
看着容云一脸面无表情,蔚思夜心中无力:行了别面无表情了,已经知道你小子迟钝了,你压根什么也没懂吧?
静默片刻,蔚思夜将煮好的茶分成两杯,等温度适宜后,递给容云一杯说:“小王爷请,尝尝我的手艺吧。”
“……多谢。”容云接过,喝了一口。
“呵呵,小王爷喝得很放心嘛。”
“我不放心。”容云说得很干脆。
“……”蔚思夜。他真的不想说什么了,容云这人……性格真的很灾难,但,也是真的很有趣。
“我以为小王爷会说,我没有理由害你,所以你才放心喝的。”蔚思夜继续着闲聊。
“阁下不会害我吗?”容云看着蔚思夜,问。
“……实际上,会。”蔚思夜想了想,没有避讳,脸皮厚地承认了。
“我刚刚看到了,也能喝出来,阁下在茶里放了媚药,只不过这个量不会有问题。”
“喂……”蔚思夜愣了一下后,明白了容云的意思,哭笑不得。他下药的手法有那么差吗?而且——
“这种问题,你就不能含蓄点儿?”蔚思夜略有些窘窘地叹息,“而且,我已经放得不少了,还要多少,啊?”
“至少十倍吧。”容云说。
“……十倍连茶都浑了吧?”还下什么药!?“而且,别说得好像我给你下劣质药品似的,就算我没用最好的‘招待’你,但也是第二好的了。”
“……嗯。”容云表示肯定。
——事实上,给某人下药,毒药媚药,可以,只不过,按某人的医术与内功逼毒的能力来考虑,量得大一些。而量大了之后,比如十倍,不光是某人,基本任何人,看到浑浊的茶水、带着异味的食物衣物等等,也绝对是傻透了才会用下去(注)。
嗯什么嗯……对于容云的回答,蔚思夜闭上眼睛,拇指深按眉心,做了个深呼吸,然而,想到什么后,他轻笑出声。
当蔚思夜再次抬头,看向容云时,他的眼中少了些戏谑调笑,多了些清明率意,以及他自己都有些惊讶的,久违的真正的,认真。
“那么,可以告诉我吗,小王爷为什么要喝?你可以不喝不是吗?”蔚思夜问。
“我只是习惯性鉴定一下成分。”
“……”蔚思夜觉得,他从小培养理解力想象力,毕生所学的世代经验终于被他认真发挥作用,却是这种状况,真是……耻辱!
“另一半原因呢……”蔚思夜惆怅地看着容云说。
“阁下确定要听?”容云将只喝了一口的茶稳稳放回桌上。
“……你都已经爽快到用媚药来回答我了,现在就不能先开口吗?”你这小子明明没常识又迟钝得要命,可不可以别这么狡猾。
“我的好友说过,这种时候,先开口会吃亏。”
“……我真的很想知道,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把这种损招教给你这种人的啊。”蔚思夜继续惆怅。
“……”这次换容云有些无语。
静默,然后,对视。
即使当事人不愿意,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已经是一种默契。
“是因为,交易需要诚意……”蔚思夜。
“而试探需要答案。”容云。
从这次见面开始,容云便感觉到了蔚思夜在态度上似有变化,他觉得蔚思夜似乎要对他挑明什么,或者说,摊牌。容云原本不能确定,然而,联系到之前和之后蔚思夜的试探,容云觉得,对方是在确认他是否值得。既然如此,他不妨主动一下,既是节省时间,同时,他要先看对方底牌——
“如果容云的诚意与答案阁下还算满意,那么,阁下能不能先说说想要我知道什么?然后,我们再说别的。”
听了容云这句话,蔚思夜无声地笑了。
算了……
不知不觉对话居然就发展成了这个样子。原本,他是打算用自己的独家情报吊容云胃口,让容云求他,自己占主动的,结果,现在话堵到这里,变成了他要主动讲,而选择权在对方,由对方判断是否接受。
交易啊,果然,认真就容易输啊。
不过,这种郁闷而又爽快的感觉,似乎,还不错,有一种,久违的……
活着的感觉。
***
尹昭云抱琴倚靠在后窗边,听着房间内的对话,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虽然,会用媚药来试探对手的人,不见得有常识到哪里,但是,会反过来利用的那个,绝对更加让人无语。
最初,他真的很有弹一曲《明月清心咒》的冲动,后来……
后来,他只能感叹自己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
“……我真的很想知道,是哪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把这种损招教给你这种人的啊。”
无疑是“血枫”。听到蔚思夜这么说,尹昭云在心中回答。然后,他就突然想起来,去年跟血枫见面时发生的一件事。
说起来,虽然司徒枫跟尹昭云只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然而,“共事”许久,以他们的个性来说,其实,这种程度,已经可以称之为“朋友”。
去年天榜议事时,尹昭云一脸冰冷肃杀地对司徒枫说了一句话——“(你)性格,变好了。”
换来司徒枫一个迷人的笑容,以及当场,长达半刻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当然,当时罪魁祸首的尹昭云并不在乎。
如今,尹昭云大概知道了司徒枫性格“变好”的原因,也认识到,容云之所以会没事在街上“搭讪”他的,初始原因。
……要说跟司徒没有关系,他不信。
他收回前言,司徒跟某人在一起的话,用阿闲的话说,恐怕,性格更加“扭曲”了。
76、〇七〇 云皇,化镜批命(二) 。。。
小石房内,蔚思夜与容云依旧相对而坐,气氛和谐得诡异。如果窗外的尹昭云愿意形容的话,大概新任首乐兼左相会冷冰冰地扔出两个字——愁人。
“我想让小王爷你知道些什么啊……”蔚思夜语到嘴边,却突然坏心一笑话锋一转,半是不死心半是趣味地调侃道:“比如……我为什么会知道刚刚跟陆门主交手的‘容云’,其实有两个,后面的那个才是你。”
突如其来的话锋转换,让容云意外了一下。
被看出来了?照理来说,有阿闲把关,连自己身上还没有散去的血腥与药香等细节都相应处理了,应该没有问题才对,而昭云虽然不善于做模仿,但是,模仿不了的可以规避。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被看出来的话,应该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关键。
“怎么样,小王爷想知道为什么吗?”
“我可以,‘不想知道’。”
听了容云的回答,蔚思夜忍不住再次无语了一下。
这回答……还真是半点机会也不留给人啊。
这小子就不能正常点儿,就不能不这么理智,而且,什么叫“可、以、不想知道”?气人?
……好吧,其实从开始到现在,容云“气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明白容云多半不是故意的,但是,在唇枪舌剑中,容云说的每一句话,客观上,其挑衅的效果与程度却半点没打折扣。
这种人,真的是……哈,让人不感兴趣都难。
“不想知道啊,那就当做是我想让小王爷你知道好了,哦,原本说的也是我想让你知道……”蔚思夜说到这里,声音渐渐低沉,语调中开始透露出一种深情柔和,“我之所以能看出来另一个人不是你,是因为思夜记住了小王爷你的身体啊。”
“……”容云在思考。
蔚思夜笑容暧昧地看着容云,等待回应。
“……可以说得具体点吗?”容云思考后,点头,认真询问。
蔚思夜被容云的回应噎了一下。
胸口发闷,心脏鼓动,身体燥热,头侧轻跳,这种久违的感觉,自己是在生气……?
久违的感情波动,让蔚思夜愣了一下,然后他不着痕迹地掩饰了自己的失神,只是继续暧昧地说:“具体点啊……思夜忘不了小王爷你优美有力的腰型,忘不了小王爷修长迷人满是血色刑伤的脊背,忘不了小王爷令人赞叹的肩臂轮廓……”蔚思夜意犹未尽地扫视着容云。
“我明白了。阁下有如此本领,确实瞒不过阁下。”稍顿了顿,容云加了一句,“……记住别人的身体形状,有什么窍门吗?”
“喂……”听了容云如此“好学”的题问,原本还一脸暧昧的蔚思夜,实在没忍住,各种想法烟消云散,只剩下哭笑不得。
这小子这是怎样一种雁过拔毛的流氓习惯啊!而且,他还能再没常识一点吗?
……估计,真的能吧。
想到这里,蔚思夜近乎以一种“债多了不愁”的“堕落”心理,无力地说:“谁会去记一堆人的身体形状,而且怎么可能记得住,更没有什么窍门。我对你是比较特别,因为,我真的非常喜欢你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就记住了。另一位‘容云’……说实话,与你相差应该不多,只不过,与我的最爱相比,还是少一分则瘦,很容易就发现了。”
“……”容云默了一下。他意识到,好友大概就在窗外听着。
“我说小王爷,你知不知道西弘坊间关于国舅蔚思夜的传闻与风评啊?”无力之际,可能是抱着最后一丝不死心的幻想吧,蔚思夜不由确认地问道。
“‘荒诞龌龊,狐假虎威,靠着裙带关系上位,喜爱美人,男女不忌’?知道。”
“你……不能委婉一点吗?”就算这是他自己造成的事实,蔚思夜此时也难免郁闷。
“好,下次我会注意。”
“你啊……呃,算了,不说这个了。小王爷,你知道我的风评,而且对于刚刚的暧昧,也并非不懂是吧。”
“我懂……这跟阁下的风评有关系?”容云用一种“我像不懂的傻瓜吗”的眼神看着蔚思夜。
“那么……‘美人’,你就没有自觉吗?”
“没有。”
看着一脸坦然的容云,蔚思夜抚额而笑。
是啊,容云应该有怎样的“自觉”?某种程度上,面对臭名昭著的他,一个男人“没有自觉”才正常吧。因为有自觉,就意味着自我带入角色,以及,在意。
于是,是说,这小子压根就没把自己放在眼中是吧。
这样的人,这种天灾一般的存在……真的是让人欲罢不能啊。
嚣嚣乱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呵呵,为什么他会突然想到这句话。
容云,如此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美人”,他欣赏喜欢,是的,单纯而直接的欣赏喜欢,无关其他。
他真的很想看,想看容云被蹂躏被践踏被碾碎!
他想看,如此乱世,容云这种人的,下场。
是被毁灭,抑或是,相反……
相反……?
他在期待什么吗?是的,他在期待,他很愉快,很高兴自己居然还会有“期待”与“想看”的心情。
——神学与批命是一门深奥的学问,所有历史不过是窥探命运的工具,亲手推动历史的发展,是尉迟一族永恒追求的无上荣光……久远前,爷爷曾经这么说过吧?
他不想仰望天地与神明,也不想知道命运与感情的意义,然而……
即使厌恶抗拒,即使自我放逐,他也一直在窥探着别人跟自己的命运,犹如本能。
哈,天下第一神算,不,神棍么……?
无需深究。此刻,他的直觉,他的经验,他的知识,他的毕生所学,都在告诉他:容云,值得。
那么,还等什么?他的浩劫之序,便为容云而改。
“容云。”蔚思夜突然这样叫了一声,他喊得很自然,如同称呼一位老友。
容云看着蔚思夜,等待着他的下文。
“容云,你……相信我吗?”蔚思夜问,低沉含笑的声音,和着小石房内的炉火噼啪与小石房外的山风瑟瑟,显得有些不真实。
“相信与不相信都不是问题,有没有意义才是关键。”面对如此突然的“深情”提问,容云的回答,自然而平静。
“哈哈——”收到这样的答案,蔚思夜在意外怔愣之后,难得爽快地笑了。
容云的回答,温和如昔,然而,其中隐含的毫不犹豫与一往无前,不得不说,是一种独一无二的风度。
确实,相信与不相信,天下世事怎么可能是用如此狭隘的两面,便能表现的。
相信怎样,依旧可能浅薄而误会重生;不相信又怎样,依旧可能默契而心有灵犀。
强者,思考的不是相信与不相信,而是,即使在不相信的假象中,仍然可以得到所要的“真实”。
强者,当他想让你相信时,就绝不允许误会发生,不管你相信与否,实际上,你,“已经相信”。
嚣张。
蔚思夜看着一如既往温和平静,守礼端坐的容云,心中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