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长安往辽东地区行军,快到辽东的后半途,都是延海岸一线行军的。这日傍晚大军驻扎下来,离海不远,我带了新兰和几个侍卫随意出去海边走走,正遇上了在海边检视整军训练的南英。我默默立在一旁远处的滩涂,等待士兵散去,新兰和侍卫们在我万般要求之下都站在远处,给我自己留了一些空间,沙滩上只有我和我的影子。
南英果然不一会走了过来,站在我身后叫道:“明空。”我笑了,回过头迎着夕阳看他,也道:“南英。”然后是沉默,只能听见海浪一拍一拍打着岸边的声音,闻见海水咸咸的气息。可能我们都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也还是能够沉默的时候不尴尬,不说话的时候有默契。
听了好一阵子海浪声,心里宁静到了极致,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全部敞开了,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一般,我对南英轻声说:“南英,你不知道有多少年我没有见过海了,没有一个人这样在海边静静地待着了。”
南英声音温和得让我觉得想流泪:“不是,我知道的,十三年了对不对?从你九岁时醒来,到如今十三年了。”
我不能形容此刻的感受,原来在这个世上,这个时代,是有一个人知道的,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死也不能说出的秘密,我这一辈子注定只能对他一个人完全坦白,只有在他面前,我才是我自己,清澈明白。
于是絮絮叨叨地,有些神经质地开始诉说,从何处起呢?
“南英,我出生在一个海滨的城池,那里美极了,绿树红瓦,碧海蓝天,我小时候到海边去玩,抓小螃蟹,钓小虾,还去喂海鸟,只要我在海边,我就觉得心里无比的宽广宁静。我的家庭平和而富足,我的父亲母亲都十分疼爱我,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格外珍惜跟大哥二哥和姐姐的感情。我们那个世上,大家都是去学堂被授课业的,我读过十六年的书,所以我知道很多事情。我以前到过许多地方,比吐蕃甚至天竺更远的地方,那些国家里的人和我们长得都不一样。我那时也是经商的,只是并没有自己的钱庄。我来了这里的时间太久了,久到我都快忘了从前的自己,久到这里的人和事竟然比从前的更加重要,我心底里常常害怕。从前我怕自己不能回去,现在我怕自己有一天忽然回去了,发现如今的我只是一场梦境……我也害怕,害怕战争,皇上要远征,你也要统军,我不愿待在长安,我怕你们有事,皇上性命无虞,我知道的,可他的身体可能会受损,将来也许愈发不好。我又不知道你将来的事,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可是海风很急,眼泪还没有溢出就已被风干许多,这样很好,让我觉得自己仍旧坚强。
南英轻轻打断,看着我,看得像海一样深邃:“明空,我都明白,都明白……你会很好,你会在这里很好,师父曾说过的话,天竺高僧曾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你不会离开,我也会好好的,会一直守着你,你只管往前走就好。只要你在,你需要我,我也会在,知道吗?”
我还是微笑,笑得很努力,很灿烂,道:“是,我知道。”
太阳慢慢地落下去了,海天相交的地方,被晚霞染得泼墨一般的紫色,美得不似人间之境,我站在南英身边,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定。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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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中军大营,一入营门,竟然第一个就看见了子衿,他竟然带了高德顺负手站在营门口,看到我回来,身后跟着新兰、侍卫还有南英,他对我笑了笑,可是笑意里没有多少温度。我们一行人忙着行礼,子衿道:“免礼。”随后问:“明空,你出去好一阵子了,朕有些担心,没想到是和南英一起。”
我道:“陛下,不碍的,明空遇到江夏王,聊了一阵子,所以有些晚。”
南英回道:“皇伯父不必担心,有臣和护卫们护着。臣在海边检兵,恰巧遇到……”南英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措辞,子衿道:“在军中,称明空为唐公子罢。”
南英恭声道:“是。臣恰巧遇到唐公子来海边,唐公子关心战况,于是微臣叙述一二,不想时间拖得有些晚了。”
我心里惊讶,南英竟然也可以面不改色地扯谎,可是我并不想编了话来骗子衿,我和南英之间一向坦荡,没有道理如此。可是不愿意南英有任何为难,忙点头称是。
子衿饶有兴趣地问道:“噢?说说看,明空都了解到了什么?”
我有些为难,南英并没有和我说战况,我所能了解的很有限,这要说什么呢,子衿果然是犀利得紧。可是此问必答,我除了只对辽东这一代的地形比较了解,别的一无所知,可此时脑海里跳出一个想法,好填上这一段的空白,沉声道:“是这样的,其实是明空这几日,看到沿海行军,忽然冒出个念头,所以向江夏王了解一下辽东的地形。”
子衿挑眉看我,南英面色稍松,我继续道:“高丽乃半岛之国,与陆地接连不广,若只以传统方法作战,易守难攻,我军长途远征,时间久了未免于战况不利。明空在想,是否可以另遣一路军队,由鲁东出海,从海上攻击高丽,此种前后夹攻,高丽将会顾此失彼,相信可以增加胜算和胜速。江夏王对明空讲述了这一代的地形,明空更认为此计值得向皇上一献。”本来是想说这是南英之计,可是后来又觉不妥,因为我并不清楚南英的作战主张,如此贸然强加给他,未免冒失。而且南英的作战主张,又何必跟我细细道来,万一两头再说不圆,岂不是惹子衿疑心。
子衿眼睛发亮,十分赞许地看着我:“此乃妙计,妙计!”他转头看向南英,问道:“南英,你以为呢?”
南英答道:“臣也以为此计甚妙,只待回营向皇上回报。”南英说完看了我一眼,眼神看起来是赞叹,可是其中尽是了解之意——那只有我能看明白。
子衿拊掌道:“好,就如此定计,江夏王!”
“臣在!”南英朗声答道。
“传朕旨意,行军沿路,由程笛训练一路水军,并跟沿岸渔民购买大型渔船进行改造,组成一路船队,务必准备好,四月之时由鲁东出海,配合主力大军,一举击破高丽!”
“诺!”
此番中军大营门口的说辞,从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唐军远征高丽的胜利,可是后人谁又知道,如此策略原来只是用来应付一场风华雪月的怀疑。
然而子衿在国事上的虚怀以纳和知人善用确实让人钦佩不已,我再也没有见过或者听说过任何一个人比他更适合做个圣明的君主。可他在感情上所存在的微微怀疑让我觉得疲惫,原来爱一个人绝对不止两情相悦这么简单。
第二日行军之时,子衿心情大好,抛弃了马车,自己骑在千里良驹之上,金凯银甲,统军之势压倒众人。我骑了匹温顺的母马跟在他后面,想象大唐开国时可能更是一番令人热血沸腾的光景。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子衿为何一定要坚持亲征。这是一个男人想要一统天下的骄傲,是一个君王毕生的心愿,也是一个父亲希望留给自己的儿子一个强大的帝国的疼爱。
作者有话要说:是不是某揚堅持日更大大?就都不霸王,都打分?既然如此,我來??吧。偶在投行工作的,各位親?可以想象日更的難度哦,认真打打分吧
☆、第六十八章 妙计
贞观十九年三月的一个夜晚,辽东地区,唐军帅帐。我炖了温和补养的安神汤给子衿,走到帅帐门口,高德顺守在门口,见我来忙请安,对我做了个手势,知道有朝臣将军们在,可依然掀开帘子放了我进去。我此时做的宫女打扮,进了帐子,帐子里十几个人都随李世民站在帅案地图前观察着讨论着什么,见有人进来,大家都回过头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此战的主将们都在——南英、李绩、程笛、营州都督张俭,还有长孙无忌等随军的重臣,看来是定计的决策之夜。长孙无忌等重臣都见过我,本应给我行礼,可是因着并不希望外间知晓我随军而行,平日里我一直着男装称唐公子,似乎只是御前的师爷、文书,需要照顾子衿的时候,我只会做宫女打扮,所以他们也不好请安,只是客气地点点头,只有长孙无忌一个虽是打着招呼,但是目光阴沉。阿笛有些吃惊,回了头去看南英,南英几不可查的瞟了阿笛一眼,阿笛才收了眼色。
我对着李世民请了个安,走到茶几前,轻轻把汤放下。刚想着要告退出去,子衿忽然出声:“明空,你过来,来研磨。”
众将们见了有些奇怪,但是都没有做声,我也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仍旧照了子衿的话去研磨。我走到案前磨墨,几乎就站在众将外围,身边的几个年轻将领大概从未在军中见过女子,而且我又是后宫之人,都显得有些拘谨,其中一个年轻的绿袍将领站得离我最近,他的耳根都有些发红。
子衿仍是自顾自地和众将众臣们分析战局,引得我也听得入神起来。张俭道:“陛下,臣建议我军应最先攻取高句丽盖牟城,我军北上而伐,粮草接应线路长,盖牟城乃高句丽最为富足的城池,供应各城守军的粮饷,虽然驻军众多,但我军如果能够最先攻下盖牟城,从实的来说能过得富足的粮饷、俘虏高丽兵士,从心里上来说重创高丽士气,此乃上佳选择。”
张俭大约五十岁左右,面貌忠厚严肃,为人踏实妥帖,乃唐军的行军总管领诸蕃骑,为六军前锋,此策略在我看来确实是上佳之选。也听得子衿赞同道:“张将军所言甚是,朕也深以为然。南英,你说说看。”
南英朗声道道:“臣也以为张将军所言甚是。另外,我军大军主力可以按照先往盖牟城,后攻白岩城,再攻乌骨城的顺序,由西向东依次攻去。同时可派遣精锐战力最强的先锋军,暗度陈仓,星夜进军,迅速深入敌腹,直攻辽东城,如此一来如果能够拿下兵力最强的辽东城,高句丽如同被扼咽喉。我们于敌前,敌人咽喉,如再有敌后同时进攻,必能速战速决。”
众人一听南英建议直攻辽东城都有些意外,但是听完此番话也都是热血沸腾,深以为然,只是大家并不完全明白敌后进攻的意思。子衿此时瞟了我一眼,惹得众将都看过来,我有些不明所以,继续磨我的墨。子衿接着道:“前两日,军中有人向我献计,我军可以从海路出战,从鲁东出发,从海上攻击高句丽,与陆上形成呼应之势,朕以为此计甚妙。你们说说看?”
李绩接到:“此计的确甚妙,有利地利用了高句丽特殊的地形,且自黄帝以来,华夏大地自来鲜少海战,此举乃出其不意,不知是何人所出?”
我听了一愣,子衿不是打算就说出来吧。子衿却道:“接着议,我一会儿再说是何人所出。”
张俭接话道:“皇上,此计甚好,可此次我军出征并没有抽调东南有水战经验的军队,也没有战船,如此以来,如何实施此计?”
此时南英淡淡一笑道:“张将军此问问得关键,皇上早在一个多月前,已命程将军开始训练水师,并且命人采办战船,如今应该已经大有进展。”张俭面带敬佩看着子衿,南英接着问向阿笛:“程将军,你怎么说?”
阿笛此时对着子衿和南英抱拳道:“回皇上、右元帅,末将一个多月来训练军士,大有进展,如今对所训军士取胜有八分信心。”阿笛答得实在,众将有些讶异。
子衿问道:“另外两分不足在何处?”
阿笛有些困扰,道:“回禀皇上,此次征伐军士们大多出身西北或者蜀中,大都不谙水性,虽然已经过挑选,仍有约一半军士不会泅水。”
终将皆是肃目,长孙无忌道:“皇上,这确实是个耽误军力的事,若将士们在作战的时候不会水,既没有灵活性,也无法放下对性命的担忧,此计有不可行之处。”长孙无忌大约知道此计是我所献,也不顾全盘,就因为这一点缺陷而否定,此人私心果然如我料想十分之重。
此时我忍不住哼了一声,本以为自己声音很小,谁知此时众人听了长孙无忌的话都是安静,显得我的声音十分明显,于是又都看了过来。长孙无忌眼里有些薄怒,大约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敢哼他了,奈何忌惮子衿,他忍了怒气沉声问道:“姑娘是有不同的见解?”
子衿无奈地笑了笑,有些无所谓的意思,鼓励地看着我说:“明空,你说说看吧。”
我只好在这么多人面前,硬着头皮说下去:“是。皇上,明空以为,泅水这个技能并非天生,乃是后天习得,如果能由专人教习,大部分的兵士都能学会。”
张俭温和地笑了笑道:“姑娘,会泅水人大部分是儿时便在水边长大,自然就会,没听说有人成年了以后再学会的。不知姑娘何意?”
我有些意外,原来唐代的人都是这样学会游水的,不过也是,这个年代哪有不识水性又不在水边长大的人成年以后再去学水的?这里有没有游泳池,又没有海滨度假,游泳也并非强身健体的运动,可是我再清楚不过,游泳是可以学的。我对张俭很尊敬的说:“张将军有所不知,泅水是有方法可以依循的,明空曾在书籍中读到过,明空不便直接教授,但可以与会水的将士们口述方法,他们必能理解,然后再教给不会水的其他将士。”
此时长孙无忌插话道:“纸上谈兵,不可信服。姑娘可有什么实际的经验?”
我此时自信地笑了,指着南英道:“长孙大人不若问问江夏王,是多少岁学会泅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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