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没路可走,抬头发现是个荒废的院落——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我蹲下来,坐到台阶上。深深的夜,深深的哀凉……原来一切都是假的,究竟还有没有什么是真的?
我呆呆坐着,眼睛干涩,没有一滴眼泪,我把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起来。听说人在受伤、真正感到难过的时候喜欢把自己蜷缩起来向右依靠,因为这是婴儿在母体里的姿势,是一个唯一让人有安全感的姿势。从前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直到此刻。此刻如果我不这样做,我觉得我下一刻就可能会难过无助得死去。
李治也在我身边坐下来,他默默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开口:“贡酒里我下了迷药。”
“……”
“我本来是打算把你和江夏王凑在一起,让父皇撞个正着,这样你就彻底被父皇厌弃了。可是你醉倒之后,我把你抱到床榻上,我改了主意,我不能再让别的男人碰你。”
“……”
“你以前不喜欢承乾哥哥,想来对太子这个称呼印象不好,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太子殿下’,这是我最恨这个身份的时候。”
“……”
“你对父皇悉心照顾,和他默契相处、情深意切,你对四哥的关心比对自己都多,你和江夏王从小一起长大很是熟稔总是记挂,你连对宫里的下人都很和善客气,可是只要对着我你就是横眉冷目,全是挑剔。”
“……”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四哥的画里,四哥对着那幅画叹息。他从来都是不可一世、傲视天下,可那时他脸上的仰视和迷恋,让我不明白,可也让我记住了。后来我十一岁那年在中秋菊宴上看到你,你在众人面前不管不顾地唱《菊花伤》,跳那淋漓尽致的一舞,我就明白了四哥看着那幅画时的心情,可是我不心甘,你不过是个女子。”
“……”
“后来,我怨你,讨厌你,这么多年……我如今明白我只是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记住你。”
“……”
“你随父皇出征,军报一道道传来,军中我的心腹的信一道道传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怕你逞能,怕你受伤。结果你还是受了重伤,你差点死掉的时候,我也不在你身边。我那时想,我大概命中注定和你无关。”
“……”
“我的人查到你和武吉祥飞鸽传书,那种亲密,你怎么能再给第三个男子?父皇,四哥……你究竟还要多少?后来承乾哥哥来了长安,武吉祥甘心受死,承乾哥哥也去了……我就知道我错怪了你。可是你一定恨死我了……”
“……”
“与其让你恨我,我想我直接毁掉你好了,父皇厌弃你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再也不会那么骄傲了。可是最后一刻,我还是狠不下心,而我自己也陷了进来。”
李治颠三倒四一口气讲了这么多,我终于抬起头看他,有些茫然,道:"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次终于轮到他:"。。。。。。";
我轻轻道:"皇宫这个地方太让人害怕了,多疑心狠的皇帝,阴险无耻的太子。。。。。。手段毒辣的权臣。它拿走了我太多再重要不过的东西,我十年的岁月,我的自由,我爹,吉祥,南英,大哥。。。。。。还有我的心意。。。。。。而我从来不属于这个地方,我待在这里干什么?"我喃喃地问他,可我并不是真的想问他,只不过他恰好在身边,而我刚好有这个问题。其实也这不是个问题,只是心生去意的一个反问。我管这天下作何?我管它天道命数如何?我只想离开这鬼地方,我的命只想由我自己来定。
可李治却真的回答了我:"你必须待在这里。你爹的仇你不想报吗?父皇也许动不得你大概也不想动,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呢?你打算放过他们?"
我还是茫然,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想了想又低声说:"爹爹临死前要我答应他不许报仇,他说那是大哥要担心的,我该离开武家,有我自己的幸福。他那时就已经知道了罢,长孙无忌、房玄龄、程安化、背后的皇上,他都知道的。"
李治急道:"你大哥怎么斗得过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更何况他如今还不知道。。。。。。"
"那就不要让他知道,那样大哥或许可以过得更好。"我打断李治的话。
"你以为你大哥不知道,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就会放过他吗?当年你爹是先帝的开国近臣,他们是父皇的近臣,只是如此便不能相容。如今你在,父皇宠你,他们投鼠忌器,若你不在了,你大哥还有几分活路?"
我摇摇头说:"我会劝大哥离开朝廷,大哥也许会听我的。"
李治急道:"你难道有办法告诉他实情,然后要他走?"
我不答话,我为何要和李治争论?我不接话反而问道:"昨天你把南英弄到哪儿去了?"
李治表情阴郁道:"差人送他回府了。"
"哦,"我说,"你可以走了。"他看着我,我继续说,用冰冷阴狠的语气:"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不顾李治是否跟着我,我回了钟庆宫,珠月见我回来,很惊讶,忙问:"娘娘不是留宿在皇上那儿,差奴婢回来吗?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回来了?"
我仍有些恍惚,对她道:"不要惊动别人了,珠月,你给我备些热水,我要沐浴就寝。。。。。。"
我眼神涣散地仰面躺在床上,看着重重叠叠的幔帐……我和子衿之间,在今夜彻底结束了。我不想不愿意,可也完全没有办法。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已太多,太重,只有结,没有解——他从阿泰那里抢来我时他心里留下的刺,阿泰的夺嫡失败和离去,吉祥和承乾的死,我于君王之外失身,父仇家恨,没有一样可以放下。我怎么还能继续对他巧笑倩兮,看他满目宠爱地望着我?怎么还能在他怀里汲取温暖,把他当作此生的依靠?他曾为我不顾生命,我曾为他甘愿身死,到如今还怎么能两情久长朝朝暮暮?
就算我狠不下心做不到为爹爹报仇,我也没有办法继续欢颜以对,我更不能继续作他的女人。
如果这是灭顶的洪流,我情愿一次性窒息而亡,也不愿浮浮沉沉地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了明空。。。我写得很郁闷的说,要留言……
☆、第七十九章 十年
第二日,我没有过去勤政殿,高德顺过来请安,说是皇上担心我是不是身子不适。我淡淡道:"我没事,身子很好。今天就不过去了。"高德顺不明所以,观察着我的神色,最后称诺告退。
估摸着子衿快要亲自过来了,我拿出有一年生日阿泰送的羊脂白玉雕的锦客楼,找出当年阿泰送给我的长孙皇后留下的传国凤佩——那凤佩和子衿送的龙佩是一对,由前朝玉玺改雕而成,乃大唐天子和大唐皇后所有。我又把从前阿泰写挂在锦客楼的诗经的字儿展开放在一旁。
当我用手指抚摸那樽玉雕锦客楼时,子衿刚好带了高德顺进门来撞了个正着。他手里握着只盒子,兴致冲冲,本来是满脸笑意,估计他以为我因为他昨天晚上回来晚了我闹脾气使性子,所以亲自过来哄我,看到我满桌子的东西先愣了下,待看清楚桌上阿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字,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走到我跟前,定睛细细看着我手中的玉雕,忽地侧头笑了,他问道:“这个也是他送的?锦客楼……”
我心里窝得难受,可是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他把他手中的盒子掷在桌子上,咯啦一声,一只黄色的玉雕滚了出来——温润剔透的极品黄玉,一朵栩栩如生盛开的菊花,手法说不上最为高明精致,可是这朵菊花雕得极有气韵,菊花瓣丝丝分明,漫舒申展,明明是高贵精致的一朵花却显得自由烂漫。
“那你大概根本不稀罕这朵黄玉秋菊。”他声音冷硬,怒意伤痛尽显。我把视线从菊花上移开,抬头看他,这是什么?
高德顺在一旁忙跪下,道:“娘娘,这是陛下跟着玉匠师父学了两个月,昨晚最后雕成的。昨个陛下回宫晚了,就是为了留在华清宫把这雕完,赶在今日五月初十送给娘娘……”我心里一揪,从桌上拾起这朵黄玉秋菊。
子衿冷声道:“高德顺,你出去!”高德顺听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忙拉了珠月告退出去。
子衿又是失望又是惊痛地看着我说: “我昨晚回宫晚了,是因为要在华清宫跟着玉匠师父完成这个秋菊玉雕,你十一年五月进宫,到如今十年了,你进宫那年在中秋菊宴上的一曲《菊花伤》我永远也不能忘怀,我想亲手雕了这个送给你。原来这十年过去了,你对我上心,你对我有万般情意,可终究你还是放不下,还是那个玉雕的锦客楼最重要!”
我心里绞痛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我强撑着,把黄玉秋菊搁在桌上,拿起白玉锦客楼,握在胸前,起身跪在地上,对着子衿说:“皇上,明空原以为人心可以变,到如今却发现怎么也不能勉强。”
子衿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忽地伸手夺过我手上的羊脂白玉雕,拿在手里端详了又端详,惨淡笑道:“十年,十年,就算是你心里有块冰也该化了,早就消逝的无影无踪,可如今我才知道你心里的是座玉雕的楼,永远也不会化,永远也不会倒。”说完他忽地用尽全力把白玉锦客楼摔在地上,一时间,玉碎宫倾,高楼瞬间崩塌。
我闭上双眼,不想去看,不敢去看,哪怕此时真的锦客楼倾塌,也不及这一刹那碎裂的东西来得更重,眼角的泪一点一点的沁出,身子忍不住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子衿忽地一步走到桌前,手也有些抖,拿起桌子上放着的凤佩,捏着凤佩走回我的面前,扬着玉佩在我眼前,厉声问道:“连这个他也给你了?”
我望着他点头。
“他……你!你知不知道这个玉佩是谁的,代表了什么?这就是他许给你的?”子衿高声问,忽的反应过来,“呵,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的龙佩也给了你,你就是这样把我们父子玩弄在鼓掌的……还有承乾,你把吉祥放在他身边,是不是如此以来你就离这块凤佩更近,这也是你可以为李泰做的?你要这大唐江山为你们二人所有。”
我又重重地点头。
子衿有点踉跄:“好,很好,你终于承认了。”他静静站立住,半晌,他的手抚上我的脸,“多么美的一张容颜,多么玲珑的一颗心,我喜欢珍惜了这么多年,几乎都要把你看得比江山还重。”他猛地把我的脸甩在一旁,狠狠道:“可是,朕是你口中的明君,做不得昏君才做的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事!”
我重重的磕了个头,道:“求皇上赐明空死罪!”这样好,这样干净,我也不必挣扎报仇与不报仇,我也不必害怕自己忍不住要伤害他……
“死?现在想明白了,是不是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就算死也没关系?”子衿满身戾气,通红着眼说:“朕不会让你死,朕也不会放你走,你这一辈子都只是朕的女人!高德顺!高德顺……”
“奴才在!”高德顺忙推门进来。
“传朕旨意,媚妃武氏,其身不修,其德不正,触犯圣颜,削去妃位,褫夺封号,没收金册,从今日起贬为才人,移出钟庆宫,搬往……搬往勤政殿西侧殿,起居饮食同宫女制,晨昏定省,御前伺候,不得有误。”
我听到这个安排有些怔楞,但最终还是叩头:“谢皇上……”
终于还是回到了原点,在十年之后。不过三天,夜不能寐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三更天我站在勤政殿西侧殿的院子里,看着树梢上挂着的月亮,呆呆地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睡着?
此时一个人影出现在我身后,我吃了一惊,却并不感到害怕,我从容回身,南英。
南英被封江夏王以后,再也没有这样来见过我,此时出现,我却并不意外。
“明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的语气很焦急,“那天晚上和太子喝酒醉倒了,是被送回府的,你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触怒了皇上被贬?”
我定定地看着南英,答非所问:“南英,你曾对我说过,无论好坏,无论美丑,我是你唯一想要真实以对的人。你现在告诉我,你从来没有欺瞒过我任何事吗?”
下一刻,南英表情波澜不惊,瞳孔却骤缩,他皱起好看的眉头,镇定地问:“为何这么问?”他还在赌我不知道实情。
我冷了声音毫不顾忌地直接问道:“我问你,我爹爹的死,是何人所为?”
南英的脸色再也掩饰不住,一下子苍白起来,低声道:“你还是知道了……”
我觉得胸臆里全是悲怆,我问他:“你就算当时不知晓,后来明白了知道了,你自己也有过错,为何要帮着那幕后的人一齐隐瞒?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吗?”
南英面色惨淡,恳求道:“明空,你能不能放下这件事,别去和皇上作对为难?我不想你冒这个风险。你可以怨我恨我,可是你不要为难你自己,可不可以?”
“南英,我不知道我能做到多少,”我也笑得惨淡,“你看,我也努力了,我激他,想让他在我杀掉他之前杀掉我,可是他不肯,他仍旧把我放在他左右,给我更多机会。我现在怎么办呢?难道能跑到他面前说,嗨,皇帝,我知道你派人杀了我爹,我们是大仇家,等着我来报仇索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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