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与容家本是世交表亲,上祖传下了两家必要世代结亲的祖训。这如意符便是当年萧容两家指腹为婚的信物,所指定的两人便是老夫与容家大小姐容馨蕊。”
此言一出,仿如一枚巨石投入静谧湖水,容玥亦不由得面露惊诧之色。却也生生忍住询问,待萧定邦继续说下去。
原来,容馨蕊自小聪慧伶俐,甚有主见,十岁那年无意中得知指腹为婚之事,心中不满便离家出走了。却是有缘遇见了方外仙人韩仙子,收了她为徒,于是便长达八年隐居在山中跟随韩仙子修行学艺。容父屡屡派人前来带她回府履行婚约都被她打跑。声称已有意中人,且已定终身。这下把容父气得一病不起。两年后,容父病体垂危又遭偏房争夺家业,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容馨蕊毅然返家以赢弱之肩挑起大梁,与偏房势力展开了无止歇的争斗。
这日秦淮河游舫上,容馨蕊身中剧毒落水,刚好萧定邦平叛返京,军船横渡秦淮河时救起了奄奄一息的容馨蕊。萧定邦全力救治下她逃脱了鬼门关,两人在军船上日日相处,谈知己论天下,竟是觉得非一般的默契投合。萧定邦志向高远,年纪轻轻便接替父职成为了兵马大元帅。容馨蕊巾帼不让须眉,从容慧黠的谈吐,游历大江南北见识非凡的气度深深吸引了他。
待两人互表身份之后却方得知竟是造化弄人,当年萧家遭悔婚后萧定邦便带兵出征,一去就是两年,至今尚未婚娶。一时感叹唏嘘不已。容馨蕊亦向萧定邦和盘托出自己与新登基武帝暗地里的夫妻名分,并且产下了皇四子。
这上祖之命不可违,两人便定下了如意符之约,待萧定邦成婚后生下的长女便与皇子玥缔结婚盟。而萧家兵马亦会助容馨蕊之子入主东宫。
伏在帐顶的宝珞听得是心中一阵寒凉,不知是细细簌簌打在身上的细雨还是萧瑟的冷风。为何萧容两家会有如此离奇的祖训?为何连馨蕊夫人这样超凡脱俗之人都信誓旦旦?在遗书中叮嘱容玥必要守信,方死而瞑目。
此后,萧定邦与容馨蕊便成了不为外人所知的莫逆之交,容馨蕊不削于做万千宠爱的后宫妃子,毅然创立了天机阁,雄心壮志丝毫不逊色于任何男子,机智果断沉着从容。
萧定邦在讲述馨蕊夫人的时候钦佩之情溢于言表,目光流露出深深的眷念。
在萧家的助力下天机阁发展迅猛,如日中天。萧定邦亦是在朝堂上逐渐树立威信,直到四皇子在太傅府中死于火难的消息传出。容馨蕊骤然崩溃,悔恨过于相信皇帝的保证。悲痛欲绝,神志萎靡,一病不起。萧定邦时时劝慰鼓励,至此,为儿复仇的意念一直支撑着她已然颓败的身子。
容玥骤然听闻母亲过往已是心中悲伤,如今得知她竟然是因自己的离去悲恸伤身,忍不住身躯微颤,情不能控。
萧定邦伸出手在他肩上用力握了一下,复又仰天长叹。
当几年后容馨蕊得知儿子竟死里逃生仍在世间时不禁欣喜过望,并将此讯告知萧定邦,连皇帝都不得知的秘密。两家倾尽全力寻找容玥却不得其踪。容馨蕊日夜奔劳,逐渐病入膏肓。这许多年她为儿子登基铺路费尽心血积劳成疾,如今已是灯枯油尽之势。临去地陵前仍不忘嘱咐萧定邦帮她找回儿子,履行当年两人之约定。
萧定邦说到此声音喑哑,思绪又飘回战船上那个迎风而立,美貌气魄逼人的奇女子身上。如今已是生死相隔,往事不堪回首。人生得逢一红颜知己足矣,这份念想将永生相随。
宝珞亦是眼眶朦胧,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冰冷的细雨已经将她的斗篷沁透,由内至外的寒气侵透全身。馨蕊夫人为儿子付出了半生,至死都惦记着他。而容玥又情何以堪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痛啃噬心田。刚经历丧父之痛,而今又得知母亲一生为己操劳,终不能怡享天年。他又该是多么伤心自责啊。宝珞朦胧的泪眼看向他,自己又是何其幸运,虽不知道亲生父母何在,但是十多年来却是尽享关爱,比起容玥真是幸运百倍。
容玥此时也是百感交集,却不知如何回应母亲的厚望,心中无声呐喊着,母亲,你若想要孩儿夺取这天下,那孩儿绝对不会退缩半步,可是,如若要我背弃珞儿,我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内心煎熬翻滚于他看似平静的躯壳,只有握住茶杯的绷紧的手指透露出一丝情绪。
萧定邦亦是沉思了许久,顿了顿,喝了口茶水清一下喉咙又继续说道:“当天机阁出现一位隐秘阁主的时候,我便知道是贤侄历劫归来了,玉不琢,不成器。老夫是在暗处观察了贤侄多年啊。行事果断狠绝,计划周详慎密,一步步将天机阁登上了顶峰。颇有馨蕊当年之风,可惜,却少了她肆意张扬的霸气。”
在容玥由陵墓归来后,萧定邦便知他定是看到了馨蕊夫人的遗愿。于是便使人将信物如意符送到了馨园,却不想容玥竟如当年容馨蕊一样拒绝婚约。于是萧定邦不动声色,朝堂中的局势千变万化、峰回路转莫不在他眼中。这宫变双方亦是早有准备,两军对垒容玥能将永王迫出皇宫,面对六万江洲军能阻挡这么久已经是出乎意料之外。不禁让萧定邦生了惜才之念。
“永王府不时派人前来,诚意凿凿,老夫亦是难以推却,纵观两军形势,江洲军破城只是时日问题而已。而贤侄若是等不到援军,不出几日必败。而两位侯爷的援兵只要抵达京城,永王只需分出部分兵力前去拖住勤王军。皇宫内疲惫的将士又还能撑得几日?”萧定邦目光深邃,将这皇城的局势看得清清楚楚。
“萧将军,为人臣者又岂能如此置身事外?永王弑君谋逆,忠君者定当诛之而后快,还望萧将军当机立断出兵勤王。”容玥也知道晓以大义对萧定邦来说实在是疲弱无力,他定会审时度势某之而后动。
萧定邦目中一闪冷厉之色说道:“我萧家上祖原是封地诸侯,这萧家军亦是代代相传直属萧家,乃父辈多年打拼下来的精魂,才有今时今日的规模,这一兵一卒均为萧家永固的基业,自然不能凭一念之仁行事。必要时择势而为,也属无奈之举。”
“如若永王与老夫结盟,必是在此战中占了绝对之优势,用最小的损失便能达到更强盛稳固的地位。而与贤侄结盟,对付这六万骁勇善战的江洲军,这战事完结之期实难预测,我方损失也必不可少,贤侄若是站在老夫的立场,又该如何抉择呢?”萧定邦果然是老谋深算。“老夫是断不会将萧家置身于没有任何约定保障的局面。”
“但老夫亦乃重信守承诺之人,如若贤侄也能履行上祖遗训,萧某就算赴汤蹈火,亦是万死不辞。”他话音一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萧定邦忽哈哈一笑,拾起桌案上的碧绿如意符,脸上神色复杂。
“这如意符实乃两件拼合而成,一为龙符,一为凤符。而贤侄想要之物老夫早已双手奉上,只是贤侄不肯收而已。”他抚须轻笑。
容玥与宝珞均是听得茫然,不知他所说之意。这如意符浑滑光洁,前后两面雕刻着龙凤。莫非竟是拼接而成?
只见萧定邦不知如何轻轻一旋,半掌大的如意符竟然从侧分成了两块翡玉牌符,而其中那块龙符内里居然还镶嵌了一块令牌。闪闪金光刺得帐顶上的宝珞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
萧定邦说道:“这块龙符中的令牌便是我萧家军的将令,全军上下无一不听令行事。贤侄若是接受龙牌,即是认可了盟约,萧家军上下自然任由四皇子差遣,不敢有违。”
疑?雨水怎么变成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冰粒,和着雨水滴滴嗒嗒的打在帐幕上,像是天上的云朵被打碎了纷纷落落洒向人间。宝珞用力压制自己才不至于在帐顶上发起抖来,好冷,似乎冻得心上的血液也凝固了。璀璨的双目此刻眸色迷离,渐渐暗淡。
容玥忽霍的站起身来,向萧定邦拱手说道:“萧将军,小侄实在是有负您与家母的期望,容玥心中已有情定之人,万不可断送了萧小姐的幸福,如若容玥薄情寡义,相信萧将军亦是不齿于在下吧。”
萧定邦哈哈大笑起来:“老夫还道是甚么不得已的理由呢,大丈夫三妻四妾又有何不可?我家凝儿对贤侄的心思我做父亲的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娴淑大方,自是不会去计较。只是这名份上凝儿必须为正房。”
“萧将军,小侄自是明白其中道理,只是不能如此为之,人生在世,总是有不忍也不能伤害的人。”容玥目光清冷却也毫不犹豫。
“四皇子果然是有情有义,可是贤侄可想过顾全一人所要背负的后果吗?皇宫一役若是败北,千机阁与容家家业必遭重创,如果你愿意毁掉馨蕊毕生心血,老夫无权干涉。守护萧家是老夫毕生之责,而振兴容家你亦是责无旁贷。此不顾家为不孝。”萧定邦言辞咄咄,却是掷地有声,字字穿透容玥心胸,痛得窒息。
萧定邦声音越来越大:“且宫内誓死追随的众将士,四皇子可有想过他们又会如何?父仇明知可报而不为乃不忠不孝。置众将士生死于不顾而为不仁不义,能舍自我而取大义者方为盖世英豪。”
萧定邦举起手中的将令,冷厉的目光盯着容玥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是四皇子毁信在先,那便怪不得老夫背弃与馨蕊夫人之约定了。”
宝珞听闻不禁全身一震,屏息忍术即破。帐内的两人立刻发现帐顶伏有人。萧定邦一掌挥向帐顶,宝珞已是有所防备,一个闪身,在萧定邦撕裂帐顶时飘然落下立在帐中。
“珞儿……”眼前人乌黑斗篷遮面,容玥却一眼认出她是宝珞。
宝珞面向萧定邦,一把扯去身上斗篷扔在地上,只见飞雪盈袖,衣带当风,撕裂的帐顶飘落细簌雪花缓缓在她身上飘洒,人似雪砌,貌若凝琼。
“和珞公主……”萧定邦微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向宝珞施礼。心中暗惊这位公主轻功如此高明,且看她浑身已经湿透,不知伏在帐顶多久了,以自己的耳目竟然没有发觉。
宝珞也向萧定邦行了个礼,却伸出手一把将将令拿了过来。几乎是咬着牙齿清晰的说:“萧将军,这块龙牌将令我替阿爹收下了,舍自我而取大义,我阿爹定不会忘记,也请萧将军遵守诺言。”宝珞瞪大分明似水一般清澈的眼,却隐约如大海的深邃。仿佛是要得到萧定邦的保证,目光紧紧逼视他。
萧定邦仿佛被这谜咒一般的目光震撼住,“我萧某一言九鼎,自当为四皇子鞠躬尽瘁。”
宝珞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干涩的笑容。转过头来把龙牌将令放在容玥手中,他此刻正被宝珞的一番话震惊得呆立当场:“珞儿,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容玥紧紧盯着宝珞强装的笑脸慢慢的摇头。
“阿爹,我们回去再说。”宝珞说完便向萧定邦告辞,从裂缝中复又穿回那冷酷冰寒的夜色。无知觉的走进已是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里。
雪落卷残云(一)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呵,就这样无声无息毫无预警的在夜幕中铺满大地,一片银装素裹。似乎天地霎时披上羽衣,洁净纯粹,将多日弥漫的硝烟腥气洗涤怡静,将悲哀沧桑暂时裹上白雪皑皑,落雪草木隐,只因月惊尘。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星稀昏暗。
她茫无目的迎风而行,分不清方向,全然不觉湿漉的衣裳已经霜冻结冰,寒气透骨,雪花在风中呼旋,风刮起雪沫呼啸着吹过她的身子,将本就看不清前方的黑夜搅得更是支离破碎,一片迷朦。
蓦的落入一个同样冰冷战栗的怀中,他从后用力把她揉入胸怀,紧紧的不愿放手“珞儿,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声音喑哑到透出绝望。
她放松依进身后的怀抱,仿佛贪恋那冰天雪地中唯一的温暖,“我怎么会离开呢?只是,我……阿爹,让我暂时出走好吗?不管我走多远,珞儿的心也不会离开你。”
他的手圈得更紧,“珞儿,我们回去,大家一起再想想,一定还有其他解决办法。”
“阿爹,珞儿十多年来一直倚赖着你,一直在你宠爱关注下成长,可是我却不想一直藏在你的羽翼下。我们若是战败,你若是死了,我又岂会独活?若是侥幸偷生逃了出来,阿爹又要背负什么来度过余下时日?悔恨还是自责?我们放手,一切便会不同。珞儿虽不是大义之人,却也知道大局为重。”宝珞知道,说得再多只能让自己更舍不得,更加想沉溺在他温暖的怀中,于是用力挣脱开,向前一步,回过头来,离开他的气息包围,身子骤然如入冰窖。
容玥眼眸中清晰的痛楚死死看着眼前苍白的小脸,却拿不出任何话语来反驳她。还能说什么呢?还能给珞儿什么承诺吗?他的心里只有她,可是却肩负了太多的责任。像这样又怎么给她安定平稳的生活呢?一直以来,只想她能永远无忧无虑,可是如若连保护她的能力都失去了,又有何存在的价值。
他固执的紧紧拉住她的手,口里反复念着“不要走……”“珞儿,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我们约好以后一起云游四海,我们约好一起去寻找世外桃源,我们约好盖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你都忘了吗?”声音在呼呼的风雪里渐渐哽咽。
她仰起脸,仿佛是想把眼中奔涌而出的泪水锁在眼眶中,“阿爹,是我负了你,从此以后你都是我的阿爹。”说罢再也不敢看容玥惊恸的脸,拉开他手指的刹那,宝珞有些恍惚……终于结束了,一切戛然而止。
“阿爹,你莫要去寻我,女儿若是倦了会自己回家。”她不再回头,任泪水沾满衣襟,青丝飞舞,向风雪中行去。
雪片翻飞,渐渐笼住了越走越远的身影,仿佛是随着她的离去,他的魂魄也被生生抽走了。在雪地中一动不动,只余袍袖翻飞。
珞儿,你怎么能就这样把我推开?我心中没有雄图霸业,仅是想守护身边重要的人啊,若是知道要用失去你的代价才能换取,情愿我们永远相守西域,情愿你永远不知道真相,永远当我是阿爹。
心口痛得无法呼吸,一股热流从丹田汹涌而上,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