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千尘心中一愣,这黑面女子将自己的症状说得一字不差,还真不是欺世盗名的游医呢,“有劳姑娘了,要能打通这阻滞脉络之人,所需功力非同小可,武功高强之人又未必内力深厚,确实难寻,可惜我师傅已然仙逝……”脸上不禁黯然,片刻,又道:“无妨,待到回了京城再做打算。”
宝珞微微一笑,“卓姑娘唤我颜陌便是了,这回京路途遥远,还是得同舟共济方好呢。”
卓千尘看她个性大方爽气,毫无扭捏做状之态,也是甚为欣赏,“好,颜陌,我姓卓,名千尘,唤我千尘吧。”
两人相视一笑。
待得宝珞帮千尘换上干净衣裳,在床榻上躺好。忽听得厢房外不远处一声巨响,跟着就有人喊叫“伙房走水啦!”
“鱼儿,鱼儿在伙房煎药呢。”宝珞说着忙向屋外冲去。
伙房门前,聚了许多人在围观,幸好火势不大,没有其他人受伤,除了一脸黑灰,衣服烧出几个大黑洞,一脸茫然站在门口的鱼儿,手里还捧着一本书,背后浓烟滚滚。
宝珞上前将鱼儿拉往安全处,慌忙查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怎么回事?煎个药怎么会烧起来?鱼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快告诉姐姐。”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了公子的这本书,忽然药炉就飞出去,点燃禾草,就烧起来了。”鱼儿一脸无辜,欲哭无泪。
回到厢房中,千尘看到鱼儿如此狼狈的模样不禁笑出声来。
待知道鱼儿是因为看了那本《归灵心法》真气震飞药炉是大吃一惊,跟着又巍然长叹,“师傅果然是说得没错,这本书是有缘人方能得窥门道,看来是与资质无关。”说着斜睨了鱼儿一眼。
“公子,我不知道你这本书是武功秘籍,煎药时闲来无事便翻来看看,那图形就自己钻入脑中,然后就觉得有气在身上游走,很是舒服,可是那气息自己乱跑,然后不知怎的就震飞药炉了。”鱼儿忙不迭的向卓千尘解释。
“算了,我没有怪你,也是你与书有缘,当年师傅也说过他所知也只有方外仙人韩仙子前辈修习过这本书的心法,说是心性纯如白帛之人才能有的悟性,我始终是无法理解啊。”卓千尘又是一声叹息,稍后却微微一笑,“说来若是鱼儿修练了这本心法,便是有足够的内力替我打通阻滞经脉了呢,只是鱼儿你该是未曾修习过气息调和,尚未懂得如何归气为己所用,才会真气外泄,待我教你一套口诀,你多加练习,再去学那归灵心法,便事半功倍了。”
鱼儿听了心中欢喜,忙谢过了卓千尘。被宝珞打发了回自己厢房梳洗换去一身破碎烧焦的衣衫。
宝珞心中也是有些许过意不去,自己夺了千尘的明珠钱囊,如今鱼儿又学了人家师门至宝。如若鱼儿真能获得深厚功力,帮千尘打通筋脉,也是一桩好事。
次日,洗去一身污浊的三人登上马车继续赶路,宝珞与鱼儿换上新装,洗去脸上炭黑,乌发高束,一个凝肤如雪,一个如艳阳夺目,双双走来引得行人一声喝彩,好一双绝世俊俏公子。连卓千尘都看傻了眼,想不到这两姐弟竟是如此出彩的人物。
宝珞是担心如以前的装扮怕是给薛家的人寻来惹上麻烦,才恢复了原本样貌,仅作男装打扮。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乡村四月,景致怡人,美丽的芜水河面,几只白鹭飞上天空。河边稠密的春藤蜿蜒盛放,清澈见底的河水粼粼波光荡漾。河心,渔人头戴青箬笠;身穿绿蓑衣,悠闲摇橹,渔歌响彻山间。
卓千尘斜靠在河岸青青草地上,沐浴着四月芳菲,一览眼前风景如画的河光山色。她嘴角微翘,半眯着眼睛看着河中跳跃翻腾的那一道人影,从未见过有人在水中游弋得如此闲散自在,难怪他叫鱼儿,他那个倾城之姿的姐姐却手忙脚乱的在河边生火炖鱼汤,抹得脸上一道道炭痕。
几不可闻的笑声轻轻沁出嘴角,卓千尘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愉快的心情了,自从结识那对活宝姐弟以后,每天都能在他们的相处互动中找到乐趣,而一直以来处于紧绷的情绪不知不觉松懈了下来,要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应该也是快活的吧,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自己好像从未拥有过。
三人结伴同行也已逾半月了,因着千尘的伤势,大家都没有急于赶路。鱼儿的归灵心法也大有所成,千尘阻滞的经络也已经打通得差不多,如今只是行走尚有些许障碍,麻痹瘫软的症状已经全部消失。可是宝珞跟鱼儿只要路过有河水的地方,总是停下来去捉几尾乌鱼炖了药膳汤给千尘滋补身子。
在俩姐弟的照顾下,千尘那一身内伤早就复原无恙。而不知不觉间,相处甚是融洽,宝珞为照顾千尘住店时都用一间厢房,时常秉烛夜谈,竟有相识恨晚的感慨,不知不觉就成了莫逆之交。
鱼儿对千尘的关心总是溢于言表,不会刻意掩饰,也不懂任何男女之间的避嫌,时时把千尘闹得大红脸。而千尘也渐渐发现鱼儿并非憨傻之人,他习武的资质之高竟不亚于年少时的自己,聪颖而又机灵,只是那一身傻气源于不通尘世的纯真,毫无心机的剔透心性。
马车驶入城门,宝珞竟有些情怯之意,既欢喜又彷徨。建康城……我们回来了。
“姐姐,我们是不是以后就在京城生活了呢?”进得城来,鱼儿越加兴奋。
宝珞浅浅一笑,“鱼儿喜欢京城吗?喜欢我们就留下呀。”
“姐姐,我们的父亲母亲都在这里,陶叔叔也是,那……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吧。”
千尘知道他们姐弟是送陶先生的骨灰回京安葬,尚无居所,于是便邀了他们一同回卓府安顿。然后又支支吾吾的说道:“陌儿、鱼儿……呃,我这女子之身可否请你们莫要对任何人说起,咱们今后便以兄弟相称可好?”
宝珞心知她总是有不为外人道的苦衷才不得已如此,也不多加追问,欣然应允。
可是,当两人跟着千尘进了东伯侯府邸,两旁林立列队的仆从侍卫齐声称呼她为小侯爷的时候,竟把他们惊得说不出话来。
卓千尘竟然是东伯侯卓竞帆的“独子”,御封的绥海小侯爷,统帅当年那场宫变勤王入京的两万绥海军,奉皇命驻留京郊。
小侯爷卓千尘在入京一年多来在京城是名声大噪,年逾二十,统领大军,军纪严谨,在近年来踊跃的少年将军中是拔尖的人物,而在京城百姓的心目中,自从麒王玥大婚后这最受女子青睐的便是绥海小侯爷卓千尘了,风流倜傥,俊逸无双。
侯府中侍童对小侯爷的一番简介实在让这两姐弟听得嘴都合不拢了,卓千尘尴尬的将他们拉入内室,无奈向他们讲述那不得已的苦衷。
原来东伯侯本是有一双儿女,候府卓夫人甚为疼爱儿子千尘,而却时常忽略女儿千羽的存在。谁知道千尘不慎落水身亡,卓夫人心性大乱,竟成癫狂,日夜哭闹不休。而老侯爷也是伤心不已,独子辞世便再也无人继承侯爵封地,哀悼这卓家将于自己手中凋零。
卓千羽眼看家中遭逢如此巨变,于是向老侯爷提议,对外界的说辞为卓家女儿千羽落水身亡。而自己便立誓终身着男装,化身为侯爷公子卓千尘,而癫狂的卓夫人看到千羽装扮的千尘也破涕为笑,从此,侯府便不再有小姐卓千羽,而只有文武双全的绥海郡才子卓千尘。
那场宫变时,老侯爷一腔勤王热血,带着千尘与大军千里迢迢赶往京城,政权更替,时局暂稳后,新皇处于内忧外患的顾虑,力挽老侯爷留京,而卓千尘因担忧老父年迈,历年的征战留下了一身的病痛,于是请求皇上让老侯爷归回绥海封地颐养天年,由自己代父留京为将。此举一度在朝堂传为佳话,甚至流传民间。
宝珞鱼儿心疼千尘作为一个女子所要肩负的重任,这世上有太多无可奈何、身不由己之事。又是极为佩服千尘那果敢的作为。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得亦有所失,宝珞何尝不是深有体会呢?
五月花未尽(一)
元嘉二年五月
五月皇城犹莺飞,端阳蒲酒新开腊。月傍西山青一缕,扬花绕江啼不休。
宝珞与鱼儿将陶先生葬于京郊赵明简将军墓旁,本以为当年生身父母亲被抄斩后,部属收殓安葬极为仓促,定是杂草丛生、简单鄙陋。却不料目光所及处的将军墓竟修葺一新,明净宏伟,墓碑亦是新立,洋洋洒洒雕刻了赵将军生平功勋。鱼儿说是去年初陶先生携他前来拜祭的时候这里只是一钵黄土,却不知是谁重新修建了将军墓。
跟随他们前来的卓千尘看到赵将军墓时已是吃了一惊,未料到他们俩姐弟是赵将军遗孤。
“千尘,请恕我们姐弟未能明言此事,父母亲当年乃蒙冤罹难,如今我们若是表明身份,也只能是罪臣之后,或许会给你惹来麻烦,以致一直不知如何开口,千尘你莫怪。”
卓千尘却是向将军墓跪下行了祭拜大礼,起身说道:“陌儿、鱼儿,你们不用担心,去年新皇登基后已为赵将军一家平反,追封将军为‘忠烈侯’,罪魁祸首前朝后宫梅氏也已伏诛,这将军墓便是皇上派人修葺的,如今赵将军有后,皇上必是欢喜,不如由我去禀明皇上,还你们一个名分,如何?”
宝珞微微一笑,“皇上能为父母亲昭雪,真相大白天下,我们已很是感恩,但是我们姐弟所求也就是能还一个清白公道,既然皇上已经了却我们的愿望,那就一切到此为止吧。”
鱼儿也点点头,“鱼儿一切都听姐姐的。”
回城途中,鱼儿一路沉默不语,这时刻静不下来的鱼儿也有想心事的时候呢。
“姐姐,鱼儿想将来能像爹爹那样,保家卫国,驱逐外虏,我想从军。”鱼儿终于忍不住说道,一脸的认真恳切。
宝珞挑眉一愣,陶先生也曾说过不要鱼儿一辈子在山中庸庸碌碌无为一生,男儿当志向高远,在临逝前仍千叮万嘱要她带着鱼儿回京。鱼儿也已年满十七,又机缘巧合得到一身惊人的内力,他就像一枚埋在地底的宝石,欲破土而出,与日月同辉。
“好,鱼儿既然有了抱负,姐姐又怎会阻拦呢?”说着揉了揉鱼儿一头凌乱微卷的短发,姐弟俩相视微笑,千言万语的嘱咐在一笑中释然,这便是孪生血缘的默契吧。相视一眼便能知道对方想说的话,相视一眼就能看到对方情绪的起伏。
卓千尘听得他们的话也说道:“鱼儿想从军?那还不简单嘛,你在我军中先锻炼一段时日可好?”
鱼儿一听乐得蹦了起来,就差没搂着千尘的脖子欢呼了,“能跟着千尘当然最好啦,你说是不是,姐姐,哈哈……哈哈。”
宝珞也乐呵呵笑看鱼儿,有千尘看着他,自然是很放心,“鱼儿顽劣,那就有劳千尘了。”
那以后,千尘便时时带着鱼儿前往京郊驻扎的绥海军营,鱼儿空有一身内力,以及无比灵活的身法,与人对战却是毫无章法。他喜用长枪,千尘便不知去哪寻了本枪谱丢给他修习。短短时日下来,悟性极高的鱼儿已经能耍得一套枪法虎虎生风,在深山里与猴儿玩出的灵活身法更使得他的动作快如闪电,矫捷如游龙,轻盈如飞雁。在军中被称为“小蛟龙”赵瑜。
安葬了陶先生,鱼儿也有了自己为之忙碌的天地,宝珞也决定悄悄回一趟馨园。
千尘也曾提起,如今的朝堂麒王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与皇上亲厚得无分彼此,麒王无论在朝堂、民间均是深得人心,无人能忘记当年麒王率军力敌少帝近十万大军,至今书馆最热门的故事便是“宫城惊变溅血成河,太子玥对阵弑父伪君力挽狂澜”。可惜战后麒王便以重疾缠身为由放弃了皇位。
“他……可是因为腿伤?这重疾是什么?千尘你可知道?”宝珞焦急追问,当日在笼山噬魂崖上玥先是碎了膝骨,又给梅太后激发了体内潜藏的“翎火焰”之毒,难道……难道他如今一直受着病痛折磨吗?
卓千尘没有留意宝珞有异于平常的神态,“你也听说麒王患有腿伤了呀,我在朝堂上所见倒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皇上下了令朝堂之上赐座麒王于君侧,那该是念其不便久立吧,至于麒王是否还有其他病伤我就不得而知了,这种事,就算有,皇家又怎会对外宣扬呢?定是瞒得很紧的呢。”
听了卓千尘所说,宝珞这夜辗转反侧,瞪着眼睛满脑子都是玥脸色煞白,强忍着巨大的痛疼毒发的模样,他的伤好了吗?他成亲了,过得好吗?萧汐凝对他情深意切……珞儿在他的心中该是随着时日渐渐淡去了吧,会吗?会吗?可是珞儿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过玥,玥的情比谁都深,他若不能忘记,那该是多苦啊……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城外芳草萋萋,愿君自相忘,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夜深月影如水,一方佳人悄无声息流连于雁北居。
茂密的竹林月影重重,夜莺鸣奏不休,树影婆娑,尤记得当日一曲《竹舞》,我看到你眼中仅有的身影,发丝缠绕双眸,留恋一曲倾城之舞。
如今的雁北居静谧得如一潭死寂之地,缠绵蜿蜒藤花树下一座孤坟,月光静静洒在玉石雕砌的墓碑,投射长长的暗影,月影为伴,花藤笼盖,怎就如此凄清呢?
她白皙如玉的手抚过那玉碑上一个个字迹,和珞公主容宝珞……自己果然是死了呢。碑上无一丝尘土,碑前青石花樽一束束鲜活娇艳的紫藤,还有人对墓中人念念不忘呢。
推开一扇扇门,穿过一间间厢房,这里久无人烟,虽打理得仍是整洁干净,无一丝尘埃,却也无一丝生气,他现在该是居住于麒王府吧,那样也好,莫要日夜相对一座孤坟。
宝珞爬上雁北居屋顶,如今没有了内力,轻功也不好使了。
呀……黑匣子还在,转动密码,打开匣子,赫然映入眼帘便是那枚赤色龙凤纹重环玉佩,取出,两手捂紧玉佩,冰凉而又烙手。
她斜躺下来,睁大雾蒙蒙的双眸一瞬不瞬看向皎洁明月,这样……泪水就不会滑落了吧。
天蒙蒙亮了,鸟儿骤醒,欢声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