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向着他们温和微笑,可是她看到那笑意却不在双眸,那双如朗月星辰的双目中隐隐的冷寂忽的让她胸口一疼。他飞眉入鬓,眉间微拢,唇角轻扬的笑意带着些许冷漠,些许的疏离,曾经温润和煦的脸上呈现她所不熟悉的冷厉。
“适才忽闻绥海侯画舫上传出琴音,本王觉得甚是熟悉,不知是何人所弹奏呢?”他的嗓音依旧温润清醇。这一出声,宝珞仿如在梦中清醒过来。
只听千尘已经答道:“禀麒王,适才下官与友人在舫上嬉闹,让王爷见笑了,这琴音乃颜姑娘所奏。”
宝珞忙起身敛衽一礼,“民女颜陌,见过麒王,王妃。”
他身边那绯红身影,广袖飘举若行云中,衣袂迭迭若曳月华的王妃正是萧汐凝,只见她美目顾盼,笑意盈盈,说道:“颜姑娘弹得一手好琴,难得王爷喜欢,能否奏上一曲应和这灯河之景呢?”
一旁的文官雅士忙随声附和,宝珞大方一笑,接过侍女拿来的古琴,眼角余光中只见麒王看向自己,深如幽潭的黑眸似闪过一道不可捉摸的光亮。
一曲应景之乐随意而起,随之清唱“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萧声动,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随着喝彩声起,萧汐凝却是心头一紧,忽的看向身旁的刘邑玥,这琴声和着歌声,令她想起在乐游苑皇家别宫那个一曲震惊四座的女子。她已死去,玥也从没有提起过她,可是玥那时看着她的眼神自己却从未拥有过。眼前这个名唤颜陌的女子那一手琴技,倒真是跟她像个八九分呢。
看到刘邑玥眼中波澜不变,萧汐凝安下心来,抬眼看去,只见一曲奏毕落座的颜陌正与绥海侯低头笑语。心下也释然了,令人赏酒下去。
鱼儿快手拿起宝珞面前的美酒,说道:“姐姐不能喝酒,这酒便由做弟弟的代喝了吧。”说着一饮而尽。
宝珞尴尬解释,“民女沾酒就醉,怕是失仪,请王妃莫怪我弟弟唐突。”
众人听得哈哈一笑,萧汐凝也笑称无妨,赏了茶下去。
此时隐在帘后的丝弦乐声悠扬飘荡来,歌舞翩翩而起。
席中众人有的品酒观舞,有的吟诗作对,有的走去船头赏灯吹风。
宝珞稍觉舱内烦闷,说是去船甲透气,千尘起身欲跟去,被鱼儿拉住要与她对饮。末了才低声说道:“让她独处一会儿,她……难过了。”
拣了一处无人暗处,她撑了许久的身躯软软靠在桅杆旁,玥没有认出她,抚琴那一刻,她是有了些许的期待,却如所料换来的是沉痛失落,真的是淡忘了么?还是你心底不愿意再想起那个舍你而去的人?无疑,他已是有了她不该介入的生活,不认识,也好。
可是,看到那纤长的紫色身影伫立船艉,微风吹得长袍飘逸,仰头望月,那一霎月光洒向稍显苍白的面容,他脸上一抹痛苦的神色,她看得如此真切。
又是满月呢,刘邑玥不禁蹙起眉头,今夜似乎不该来。只是……那琴音,竟在心头掀起一股暖意,她并非技艺超脱,也不是乐曲如天籁,可是却勾起他所不熟悉的一丝触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听出她低沉的歌声中那种抑压不住的期待和思念。
宝珞忽地一个激灵,站直绷紧了背脊。
杀气……那种气息是道行高深的忍者所发出的动手前那一刻的凌厉气场,而颜陌,无疑对这样的微弱气息异常敏感熟悉。
她由暗处走出来,快步走向他,他听闻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瞬间的对视,他眼中闪过寒光,“不要过来,这里危险!”话音未落,忽地四周几艘悄声逼近的画舫上射出密集如雨的火箭,“嗖嗖”声破空而来。
他向前一步将她按倒在地,躲过身后呼啸而来的箭矢,翻滚向可以遮蔽的桅板后。
宝珞自然是可以躲过箭矢,可是她却任由他带着自己躲离险境,靠在他怀中,鼻尖那缕清幽龙诞香萦绕。他身上散发出不寻常的暖热气息,令得她心头一震。“你……身子可有不适?”
他看向她,冷如冰,“无妨。”
船上已是惊叫连连,瞬时燃起熊熊火光,在船身四处漫延开来。
待第一轮火箭稍停,他们跑向船舱,却被火光隔绝,只听见舱中尖叫呼救声不断……
宝珞冲着舱内大声喊道:“千尘!鱼儿!你们在哪里?”
舱内传来千尘的呼声,“陌儿,我们无恙!我们下小船会合!”
刘邑玥也冲着火光说道:“绥海候,你带王妃先行退去小船,快走!”
“王爷放心,王妃无恙!”
数十个黑衣蒙面人蹭地跳上船甲,手中刀剑向着刘邑玥砍杀而去。这边船艉上尚有麒王麾下几名隐在暗处的随行侍卫,均已跳出将刘邑玥跟宝珞护在圈中。
一番厮杀骤起。
黑衣人武功怪异,招招拼命,颇有些类似东瀛武功。宝珞是见过这些招式的,心中一沉,思忖自己两上画舫,两次都遭到同一班人的伏击,还真是与船交恶。
拾起地上被斩杀黑衣人手中的短剑,宝珞也加入战团。刘邑玥正诧异这女子也会武艺时,也已发觉她内力不济,仍是不着痕迹将她护在自己剑下。
千尘已带着鱼儿、萧汐凝避到自己的小船上,欲将船驶向大船船尾接应宝珞与麒王,却被热浪火焰逼得连连后退。
“陌儿!陌儿!你在哪里?快跳下来!”卓千尘铆足了力气向着大船喊去。
宝珞他们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黑衣人围得水泄不通,玥与侍卫虽合力斩杀了十余人,可这火势越来越大,那些杀手又是一副同归于尽决不退缩的架势,情势于己方很是不利。
宝珞看向身旁的刘邑玥,却惊见他面色煞白,忍引着痛楚般抿紧发白的双唇,额头沁出汗珠。果然……是“翎火焰”毒发的症状。
他咬牙说道:“待我杀出一个缺口,你快跳下河中,他们定会接应你。”
“不!要走一起走!”
忽然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火药味,仅剩的十余个黑衣杀手越逼越紧。
“不好,他们身上有炸药!”宝珞边说边在地上气绝的黑衣杀手身上掏出一大把的暗器,手法凌厉的抛射出去,将他们逼退几步。悚然惊见他们竟然点燃了身上的引线,“滋滋”作响,竟不惜以身为抵也要至他们于死地。
此时刘邑玥与侍卫已合力杀出一个缺口,宝珞扬出最后一把暗器,跟着纵身飞扑向玥,触着他似火般滚烫的身子,带起越过火焰,直扑入河中。
身后传来几声巨响,船体崩分瓦解,碎削火光四散,烟雾滚滚冲天而起,猛烈的气流荡起河水巨浪,将旁靠的小船推向远处。
“姐姐!姐姐!”眼看小船离得越来越远,鱼儿呼喊着“扑通”一跃入水,蛟龙般向火光处游去。
千尘亦是焦急万分,可是舫船中尚有泪流满面,簌簌发抖的麒王妃,哭喊着要船夫驶回去救王爷。
河岸边也已围满了闻讯赶来的京城禁军,阻拦住围观惊呼的百姓,快速备好船只驶向火光中的巨舫。
千尘见状冷静吩咐船夫靠岸,先行将王妃带离险境。鱼儿与陌儿水性均是极好,吉人自有天相。
五月花未尽(三)
没入水底那一霎那,身后的巨响象连绵不绝的春雷一般炸开来,汹涌而至的热流、水流无可抗拒的冲力将他们卷入水底,又用力推开去。
宝珞深知这种力量凭自己的能耐绝不可逆转,只能双臂紧紧揽着玥,以至于水流无法将他们冲击离散,随波逐流,渐漂渐远。
刘邑玥已是抵受不住体内的热毒不能抑制颤抖起来,如一团灼热的火焰散发出骇人的滚烫,不能自控的身躯只能将所有重量依靠在那个紧紧揽住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的女子身上。她拖拽住他跃入河水时那一刻眼中绽放出不容置疑的决绝坚持,似乎与他共赴生死是一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无法不被那样的她所震撼,不由自主松懈了一身的防备将自己完全交付与她。
筋疲力竭之际,河水将两人冲上了河滩。
意识清醒过来那一瞬,宝珞慌忙扶起蜷在一旁的玥,“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伤?”焦急心慌之色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
刘邑玥咬紧下唇摇了摇头,却见她伸出手指,搭上自己的手腕,他用力摔开她的手,“不要碰我!”那微弱略带颤抖的声音夹杂着一丝狠厉。
“我……我是大夫,你现在这样……”
“不用,你不用知道。”看着她忧虑的模样不由得放缓了声音去拒绝。自从那场大病初愈后,唯一允许给他医治的只有太医长,因为,他所身受的毒、他的命数,是个不容外人窥探的秘密。
宝珞似是听到胸腔里轻轻破裂粉碎的声音,手指僵直地收了回来。
月上中天,亮如银盘的满月将清冷的光洒落下来,映得水面上一片斑驳银辉,银辉晃到眼底,怎样也看不清他刻意隐在暗处的面容,微敛双眸、冷冷的疏离、不着痕迹的冷漠,均是在掩饰着难当的苦楚。
他身上的长袍很快被热气蒸干,灼热凝聚在他周旁,春末的深夜还是很清寒,这里没有雪山上的冰湖,宝珞转头看了一眼轻缓东流的河水,不由分说撑起刘邑玥向河中走去,走到水流及肩处,她拥着他静静伫立在深夜冰凉的河水中。他全身虚脱无力,只能由着她的簇拥,将纤长的身躯重重靠在她孱弱的肩头。
眼角微微湿润,小时候,她小小的身躯扶着毒发的阿爹去浸泡冰湖,那时阿爹受苦,她也痛得揪心,阿爹挨了这么多年的苦楚,却将她守护在羽翼下快乐的成长,她依赖他,贪恋他温暖包容的臂弯,恣意任性的拥有他宠溺的笑容。
如今他重重的依靠在她肩头,令她生出一种宽慰,她的肩头虽然孱弱,没有足够的力量,但是,再孱弱的力量,也有能守护他的时候。
宝珞轻轻将双手环上他的腰,贪恋着能拥着他的这一刻,他没有推开她……宝珞嘴角溢出一个笑容,像是偷到了一刻的幸福时光。
虽然,他没有认出她,宝珞不是没有疑惑,她的面具已经在河水中遗落了,难道是因为在这样昏暗的夜里看得不真切?难道是她的变化太大?难道是他失去意识?还是别的……等回去了,定要找到降涟哥哥问个究竟。
刘邑玥意识是清醒的,冰凉的河水缓和些许体内的炙热,尤其是那个冰凉的身子轻轻拥住他,安抚住他的狂燥,他没有推开她,好像他们相依相靠是那样理所当然,是他心底无从追溯的一段往事,甚至是自己的王妃也不能给予的……她是谁?她究竟是谁?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们维持同样的姿态无声无息浸在河水中,他火烧般的体热慢慢散去。于是宝珞搀扶着他走回河滩。依着河滩边的岩石,他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远处隐隐的火光以及铁蹄踏破夜空的声响,是禁军寻来了。
宝珞深深看了他一眼,毅然转身朝着黑暗中走去……渐行渐远,她没有回头,没有看到他睁开了眼睛,久久凝视她远去的背影。
刘邑玥扶着岩石站了起来,俯身拾起在河岸上随着水流涌来飘去那个小小的鹅羽面具,放入袖中,站直了挺拔的身姿,看向狂喜蜂拥而至的禁军,那里,有一抹白裙罗衫的身影,飞快地向他跑来,是他那个一向姿容端庄的王妃,如今却失态无措的奔跑而来。
可是,他却始终看不清她的容颜……
元嘉二年五月末
宝珞从河灯节回来后就受寒大病了一场,在床榻上躺了近十日。鱼儿怕她烦闷,也没有向往常那样日日前往军营,留在候府练武过后便去陪着宝珞。千尘却是忙得早出晚归,时常顾不上说一句话,还时有留宿军营。
宝珞向鱼儿问起千尘,鱼儿也说不知,只晓得千尘日夜在军营练兵。
这日,千尘却在晚膳时回府了,带来了一个令宝珞震惊不已的消息。
宋北边境与魏南近期来总是骚乱不断,疑有叛军盘踞山林滋扰生事,前些日,魏军以剿灭叛匪为名在边境驻扎了大量军队,而后又称骚扰魏南的叛匪实乃宋军,于是大刺刺调集五万兵马攻打宋北守军,魏国大将奚金率步骑兵两万,渡过黄河,扎营于滑台之东。
南北战争一触即发。
南宋刚历经了内战,实是大伤元气,如今是百废待兴之际,北魏分明就是看准了此番有机可乘,方在边境掀起事端。
北魏明元帝拓跋嗣继位后,大力扩展军备,将骁勇善战的十万重骑兵改为灵活诡变的轻骑兵,被称为魔鬼之军,加上训练有素的二十余万步兵,这军备实力上实有悬殊。而魏国国泰民安多年,国库富足。着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宋文帝为此事是烦忧不已,朝上主战、主和谈的两方朝臣日日争执不休。麒王主战前谈判,兵不可不备,若能和谈避免一场战乱自然是最好,若魏国蓄意入侵,那这一战也无可避免,且请缨挂帅出征。
文帝自是赞同麒王的战略,但是这挂帅人选倒真让其犯愁。此番前去凶险难测,怎能让玥前去冒险?若是主战,定国公亦能挂帅领兵,可是定国公近半年称身体不适在府中养病,已是久未上朝。其他的年轻将军恐作战经验不足,难当此大任。
迫于无奈,文帝即令麒王挂帅领兵五万出征滑台郡鲁阳关,副帅卓千尘率领两万绥海军随同。
千尘回府便是将此事告知宝珞鱼儿,过几日她便要领兵出征。
“千尘,我也去。”宝珞听完,不假思索便说道。
千尘、鱼儿均将诧异的目光投向宝珞,“呃……陌儿,此次出战实乃凶险之极,你与鱼儿便留在候府,莫要去冒险了罢。”
“千尘,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只是不知何从说起……日后,我定会向你们明言,就算……随军不方便也无妨,我独自前往便是。”宝珞着实想不明白,嗣……为何要攻打南宋,为那日崖下那一句誓言么?他……并非是为了儿女之情而妄动国家军队、罔顾两国百姓安定之人,难道,他是蓄意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