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驹打了个响鼻,蹄下踏水四溅,洒了她一身湿。
宝珞也不在意,抓过它乌黑如同少女的长发般柔亮的鬃毛,“可是你真的莫要生气哟,我这般也是为了保住你这条小命;要说马为悦己者容,我可不介意你的容貌,你也别太介意哟。”嘴上念叨着,手上短刃挥舞着在乌龙驹颈脖子上削割。
待得乌龙驹发觉一声嘶鸣前蹄扬起表达抗议时,它引以为傲乌亮柔长的鬃毛已是被削得七零八乱,短短一撮撮倒像是被它啃食过草坡上的杂草一般。
一声哀鸣响彻山谷。
过不多会,墨鱼倒是乖乖地不再闹腾了,想必已是自暴自弃没了想法,任由宝珞拎着药汁在它身上涂抹描绘。好好一身乌色均匀,亮得耀眼的皮毛顿时成了杂灰晦暗之色。它炯炯有神的双目霎时湿润。
“这可是我在山中发现的草汁染料哟,保证纯天然,不会有副伤害。”退开一步瞧瞧自己的杰作,满意地咧起笑容,“如此这般也不能再叫你墨鱼了,你就改名叫小灰毛吧。”
乌龙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它,开始怀念前任主人。真不知拓跋嗣瞧见心爱的乌龙驹被折腾成这般模样,该是有多心痛呢。
刘邑玥在河滩上瞧着已是难以忍耐地低下头去,唯有肩膀不停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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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发盛装
梳齿成对的木梳,其上缠一方块白布、一块蓝布;一碗清水,其内放有几枝柏枝;一碗牛奶和一盘“五色粮食”,这些物品表示新妇的心灵洁如牛奶,成亲之后与“木华”白头偕老,幸福富足。
用柏枝蘸着清水给新妇洗头,边洗边把先前的那一条拖在脑后的辫子解开,尔后将头发从顶部分成左右两半,又用手蘸着牛奶开始辫细小辫子,辫成的小辫很对称地从头顶两则垂吊在脸部侧面,中间留一股头发辫成一条大辫:其根处系上“热坚”。
戴上“夷麻阿锐”的大头面,夷麻挂在背后,阿锐挂在两腋下。穿上华丽的藏式多层宽领中衣,镶有织锦、水獭皮边的彩袍;戴上用珊瑚、玛瑙、松耳石、翡翠等镶嵌的“格什健”,再系上红、绿的几条绸带,此时新妇便显得富贵典雅,美丽动人。
盛装而出,宝珞在丹萝的陪同下,迈出山寨大门,前往昆罗藏寺转经祈愿。阵阵莽筒声、唢呐声响起,身后祭司用柏树枝蘸着净水敬天、敬地、敬山神。
待得来到昆罗藏寺,刘邑玥亦是一身盛装等候在此,他的脸上竟被描绘得五颜六色,隐隐可辨是某种图腾之形状。这般可好,仿如面具。
他微笑牵过她的手,立于寺庙神像图腾之前。
透过面上清脆作响的珠帘,瞧见于今日成亲的新人真是不少,面上俱是凝着幸福笑颜。也曾幻想过自己披上嫁衣之时也如他们这般的微笑,甜得如同化不开的浓蜜。
如今,我们这般作假,是否亵渎了神圣的婚姻呢?
且不管真假,牵住自己那只温热的手是这般淡定而从容,那微微的湿润却透露了些许紧张的情绪。
可以有期待么?
这般牵着手以天地神为证,是多么美好得令人心醉的梦境;既然是梦,何不让我贪恋这一刻。即便是醒了,也曾感受到了幸福。
由大祭司主导的仪式完成,四周便有僧人跳起了羌姆,人们戴上各种面具,扮装成牛神、羊神、鹿神和各种金刚、护法神,以及阎罗王等,绕寺庙而行,表示除去鬼祟和不祥,迎接平安如意。
新人此时手腕上系着红绳,一前一后沿着寺庙四周雕刻梵文的经筒由西至东方转动。
蓦然想起那一句,“我转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丹萝亲自送了他们行出雕堡封地外的关卡,浩浩荡荡的成亲队伍,守关卫兵却是一点也不敢疏忽,拿着手中画像在队伍中挨个扫过,若是在平时,乃是谁都不准放行;今儿,是个例外。
屏息过关。
分离那一刻,刘邑玥牵着被彩带装扮得七彩绚烂的乌龙驹,丹萝只是紧紧搂住宝珞,隐忍着不敢滴下泪水,成婚之日落泪,那可是很不吉利。虽是瞒骗的手段方能使得他们共偕连理,但……就是该替他们高兴。
伏在她耳边小声说:“姐姐,你一定还要来看我啊。”
“一定,丹萝,你要保重,待得你寻着了良人,莫要忘记告诉我,我定来讨你这杯喜酒。”
“我们姐妹俩杯酒下肚,非翻了天不可。”丹萝破涕而笑。
渐行渐远,前方,是漫漫转山之路。
春暖雁归阁(一)
穿过原始茂林,空气愈加寒凉,眼前赫然惊见群峰簇拥、巍巍雪山相连、无边无际浩瀚得犹如冰雕雪砌之海洋,主峰直插云霄,白雪皑皑,银光闪耀,气势磅礴之雄姿,不愧被喻为雪山之王,宏伟壮观震撼心魄。
山脚下却是气候温和,植被茂盛,林海茫茫;安多藏人转山的惯例,是沿着山脚长年累月踩踏出来的转山道一路西行,而丹萝所言二人却是要南行翻越神山,方可绕道返回宋境。
转山队伍中不时有人途遇玛尼石堆诵经祈祷,慢慢本是聚拢在一起的人逐渐走散而开;刘邑玥与宝珞更是越落越后,待得再也看不见前方人影,两人于是折返南行,沿着碎石山路攀山而上。
换上丹萝为他们准备的雪貂皮胡装、雪靴、雪帽,做足攀越雪峰的准备。
展开丹萝所绘制的羊皮地形图,寻到一处峭壁边简易破陋的藏寺,藏寺东行五里地便可见一处海子,沿海子乱石沙坡下行至底南行上山。
渐行渐高,白云缠腰,景观变幻莫测,空气稀薄缥缈,时可见雪崩轰隆之景,冰雪飞腾、响声如雷、群山震颤。
在山中穿行了两日,清晨,从山坳中转出,旭日东升之金光万丈蓦然将他们笼在其中,金色的光芒穿透他们的身体,映得四面冰雪光彩流溢;目光所及尽览一片金顶雪峰,延绵数百里,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美得动魂心碎;直教两人移不开目光,久久不能言语。
“世间竟有如此壮丽之景色山河,竟教浮尘万物显得如此渺小。”刘邑玥慨叹不已,“只有天地之力方能雕出世间最美的景致。”
终生碌碌沉溺于权势虚浮之红尘,如此豁然开朗之景怕是此生再难得一见了。
“是啊,自然界的力量方是鬼斧神工,真想走遍这个世界,去看世上最美的景色。”当然,是要与最爱的人携手相伴。
刘邑玥心下微窒,道:“这是珞儿,你的愿望?”
宝珞呵呵一笑,“我在发白日梦呢,这个世界用双足怎么可能走遍?”
“珞儿,世界在何方?”刘邑玥疑惑询问,会有走不到的地方么?
宝珞一怔,莞尔失笑,“世界就是从我们中土大地一路西行,穿越山脉海洋,再回到原点,那便是世界;那里有神秘的亚马逊雨林、大堡礁迷人的珊瑚岛,险峻绮丽的大峡谷,气势磅礴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很多很美的地方呢……”
他只是静静地听她讲述,虽不甚明白,却觉新奇无比;世界,仿佛就在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透过她,便能看到。
“玥,你可有什么愿望么?”宝珞说完却又后悔了,他的愿望,她怎能不知呢?
他有片刻的恍惚,脑海中忽地划过一句话,与你一同云游四海,找一处风光如画的地方,盖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
这是他曾经说过的话么?这是他曾经许给谁的承诺?
头忽然剧烈痛疼起来,轻轻揉了揉眉心,忽地听得宝珞兴奋欢呼声,“玥……玥你看,青山绿州……那边,那边就是宋境。”
顺着她指尖望去,只见清晨的薄雾散去后,远远可见清晰的一片深沉绿意;
宝珞一个转身,兴奋得忘乎所以,扑到他身上,“我们总算要回家了。”
回家,回家么?看着她,不可思议地感到温暖。双手缓缓拢上她的背脊,嘴角漾开一抹笑容;这几年累月在边关征战,没有任何念想,从未期待过回家……从前,若是回了京城,倒是往皇宫走动得多,富丽堂皇的王府,倒不像是他的家了。
而宝珞朝思暮想的家,却是沉淀了那许多美好时光的馨园。
目之所及的翠绿山林,却也行走了一整天,方到达摩天岭南麓,已是夜幕降临;前方便是沈黎郡郡府黎阳城,两国交战,城门早已是紧闭,守卫森严;若不是就着乌龙驹,刘邑玥早已带着宝珞跃上城墙而入了,如今又绕了一个时辰,方寻得一处修筑城壕之缺而进。
按耐满腔喜悦之情,摸入城中。
宝珞忍不住揶揄,“想不到堂堂宋麒王返国竟要如此偷偷摸摸。”
刘邑玥亦莞尔轻笑,“我身上能证明之物俱都给你丢弃了,拿何去令守备开城门?莫不把我们当了细作。”
这黎阳城是边陲郡府,寻了许久方得一间客栈,竟还客满了;失望之际,掌柜却上下打量着两人突兀之貂皮胡装,看似塞外经商之贵人,斜睨着小眼说道:“瞧你们夫妇二人风尘仆仆,这大半夜也再难寻客栈,我便腾一间厢房出来,不过我可说好了,十两银子一宿,住与不住,随你们。”
大半夜还碰到黑心掌柜敲诈勒索,宝珞气不打一处来,丢了一大锭银子到那掌柜怀中,掌柜立马换了副嘴脸,堆起笑,忙不迭招呼伙计将马牵去马厩,引了他们前去厢房。
厢房窄小简陋无比,仅得一张床榻,寒碜得连处坐的地方都没有,刘邑玥不禁怔了怔;那厢宝珞已是脱了外袍,踢掉靴子,直扑上榻,嘴里嚷着舒服,好几日未曾好好歇息了。
瞧见他仍愣在一边,“玥,就将就住一晚,这……这床榻还算宽敞,嗯……我先睡了。”
刘邑玥应了一声,吹熄了烛火,方才脱了外袍上榻;床榻虽是宽敞,被褥却窄小得紧,免不了便肢体相触,宝珞挨到他身旁,小声说道:“玥,如今我们已回宋境,你有何打算呢?”
替她抿紧被褥,说道:“明日先回益州,边关之危未除,尚不能回家,珞儿,你可愿随我一同前往?”
“那是自然,你莫忘记了答应给我的答谢酬劳。”如今脱险归来,她满心所想便是要如何医治他的毒症,照诊脉断症,医治时间方只得两年而已,两年后毒即扩散至五脏六腑,心脉衰竭,便如活死人一般,每念及此处,心揪痛得难以抑止。不禁靠近过去,揽紧他的手臂。
刘邑玥轻笑出声,“我既然答应了,自然不会反悔,我们……我们既已成了亲,我便不会再像从前那般轻视性命,珞儿,我相信你,我定会好好配合你的医治。”
他要活下去,这种求生的渴望直至遇到她方才强烈得破茧而出;既然存了要与她携手此生的念想,又怎能留下她独自在世上悲伤煎熬呢。
“玥……”喉头哽咽,抱住他手臂的手更紧了,她可以看作,玥是因为她而不再消极怠医么?
半晌,以为她已然睡去,却又忽然出声说道:“玥,军中如今有奸细,敌暗我明,回去了你可要千万小心呢。”
刘邑玥细想,说道:“当日晋西边城议策,四路将领有三人乃是跟随我多年的部属,绝无可疑,剩下便是接管顾长天晋西边城军的副督统虞洽;此人是顾长天结义兄弟。”
“玥,那个攻击我们的黑甲骑将,可是这个虞洽?”
“虞洽身形短小,功力也及不上那人。”
“我在柔然可汗庭王帐见过此人,我认得他的银盔面具,一定是他……”宝珞一五一十将所见所闻细细道来,直说到随云差点便要揭开他的面具,却被另一名功力甚似梅太后之蒙面男人所重创,方才不治而亡。
刘邑玥思虑片刻,“如此说来,此乃一个连环布局,从顾长天临危受命而始,黑甲骑军便是柔然庭潜派而出,无怪得战法甚有北地骑兵之风;那银盔面具人,不会是魏帝的人,他断不会与柔然人结盟,随云是由我军中得知其形迹,他必是宋人无疑,且军中定也有其安插之耳目。”
“他周划缜密,本以为是万无一失,只是料不到随云临死仍传讯出来、天道义军会临阵倒戈,破了他的局,在他历时长久的周密筹划中,唯一豁出去的破绽便是土军太轻易知晓我军营救计策,我必怀疑有人泄露军情,所以,他除了竭力欲在土国境内困住我之外,定会切断一切可循线索,不出意料,顾长天与虞洽定已然成弃子。”
“待去了益州,我会令降涟暗中彻查此事,如今我们便是当作毫不知情,免得打草惊蛇。”
宝珞嗯了一声,“如此甚好,但是,跟着随云姐姐前往漠北的天机阁探子也全部无一生还,此人定已对天机阁加以警惕,且他如此熟悉你的行踪,甚至连你身上的毒症发作之期都了如指掌,实在不可小觑了,你身边定也安插了不少眼线,方能展开布局之天罗地网。”
刘邑玥道:“可他料不到我们竟突破重重封锁,安然返回,此次局败,必定还会有再次的行动,照丹萝郡主所言,皇上已然御驾亲征边城,怕就怕这是一个后招,恐京城有变。明日须得加紧返回益州。”
“敌暗我明,防不胜防……玥,思虑前后,我想,易容成你在民间所遇之游方郎中,跟在你身边,不易引人注目,更为方便暗中探查可疑之人,如此可好?”她别无长处,除了行医便是前世的暗人之职,如此最适合不过了,如是以宝珞的模样回去,那可是极其显眼,想要在暗中查探又谈何容易,说不准又成了他人用来要挟玥的目标。
他在被褥下握紧她的手,“珞儿,怎能如此委屈你呢?此事太过危险,你就莫要插手了。”
“玥,我已不能置身事外了,那夜,银盔黑甲骑士已经跟我打了个照面,虽然夜色浓郁,我又是胡装男子。但是也难免会被认得,我若易容为医倌,低调行事岂不更好?”
刘邑玥听得她此言有理,自己身边确实是危机四伏,珞儿还是扮作普通医倌更为安全,待得事情了结了,再行公开便是了。于是答应了她,叮嘱万不可擅自行动。
宝珞禁不住连日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