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珞自然是兴趣缺缺,除了抚琴弄笛,其他才艺她可是连一般闺阁千金也比不上。
这花样儿,果然是由萧汐兰定下的。
女官抽签派定分组,两人一组,此两人互出灯谜,输者自罚一杯壶啼烈酒,和则免;再行比试乐曲,由皇后判定优劣,输者再罚一杯。
话说这壶啼烈酒,宝珞亦是听得千尘说过,此酒味苦难咽,乃是苦胆酿制,酒烈可焚火,若是不擅饮酒者误饮此酒,莫不是神志昏迷,吐个三日三夜,再躺个三日三夜。
呵,原来,这就是她们的杀招,使其在比试中丢尽颜面,再饮下那苦酒,饱受六日六夜地折磨。
真是宁得罪君子莫得罪悍妇,竟用此等低劣的妒妇手段。只是说到饮酒,宝珞可不是没有后怕的,在此仿如鸿门宴之地,若是因饮酒失常乱语,怕也是会招来杀身之祸。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她们有心挑衅,那就奉陪到底罢了。
果然不出所料,女官将宝珞与萧汐凝分到一处,众人面带讥诮,暗忖医女这厢可是触了霉头;谁人不知萧汐凝才艺决绝,京城贵女眷属无人能及。
论品阶,自然是萧汐凝先出题,提笔即落……
女官将宫灯诗谜高声咏念:“月拢红蕖冉冉香,河渠杂芜见凄凉。紫月翩跹隐浮云,可怜万里糟尘踏。打一句。”念毕将宫灯放至宝珞案前。
众人细细作想,片刻,窃笑声轻微响起。萧汐凝倒是气定神闲,仿佛那谜题与她无关一般,兀自轻抿香茶。
宝珞也笑,提笔在宫灯上写下谜底,“芙蓉渠草,乃云泥之别。”
女官将谜底念出,笑声更盛……
宝珞自然是看得明白萧汐凝谜面所言,芙蓉自然便是她,而将自己喻为沟渠杂草,一个是天上洁云,一个是路边泥尘。
轮到宝珞写诗谜,她可是颇费了些功夫,方才作好谜题,由女官接了过去,大声念道:“土雀腹小难鸣,绞绞长疑居心。无惧不知禽食,子亦曰难养也。亦打一句。”
顿时,萧氏姐妹面色晦暗,半晌说不出话来,萧汐凝垂下眼帘,桌案下十指抠紧了衣襟,微微抖动。偌大个园子里仿佛风也停了,音也止了,猜到谜底的人隐忍难耐,猜不出的面面相觑。这半柱香时辰已到,萧汐凝竟也咬紧牙关,谜底偏就是不说出口。”
忽而一个脆亮的声音打破寂静,高声说道:“阿……我猜到了,谜底是‘小肚鸡肠,乃无知妇孺。’医女姐姐,不知对不对?”不知是哪家小千金,就这么将谜底直兜兜喊了出来。
宝珞扑哧一笑,说道:“民女乃乡野粗鄙之人,不懂作诗,这谜题写得粗陋了,望皇后娘娘莫怪。”
萧汐兰眼角抽搐,几乎便要拍案而起,萧氏姐妹尊贵无双,旁人莫不是看其脸色行事,何曾受人如此奚落过。姐姐做这麒王妃,所受的委屈,她当然是一清二楚。平日里遣派心腹宫女前来王府,奶妈、湘芩也没少诉苦。可是麒王无心无力,姐姐独守空房,她也无可奈何,皇上护着麒王之心,无人不晓,她岂敢去捋龙须,念他这一句半句的不是。
而今竟得知麒王在边关带回了个医女,竟敢仗势对王妃不敬,且更与麒王同吃同住,不清不楚,胆敢欺到正室王妃头上,她这做妹妹的,早就想会她一会,惩戒一番,替姐姐扳回颜面,一个小小医女,即便是拿她怎样了,皇上那方该也不会过多计较。
可是她终究是小觑了她,若只凭这一句灯谜,当场发难,倒是应了她那句“小肚鸡肠”了。
于是按捺住怒气,轻描淡写地说“无妨”这下一回合的音律乐曲相较,她绝无可能胜出。赐她一杯加了醉梦仙的壶啼烈酒,在醉酒中睡个六日六夜,无声无息梦毙,旁人也只当她不胜烈酒。
念及此处,一丝噫笑沁出嘴角,何必去与一个必死之人多做计较呢。
应景应节的乐曲,萧汐凝淙淙琴音响起,如梦似幻,音质清婉,随芙蓉香花飘散空中,悠悠洒洒,妙不可言,一曲《月宫》奏得是完美无瑕。
所有人将目光凝聚在医女身上,萧氏姐妹与医女之间流转那道微妙的气息,惯于心眼算计的宫廷贵人们已是隐隐察觉,不动声色看这场好戏。
月凉如水,这场喧闹的夜宴显然是为她举办,怎可辜负这芙蓉花香,美酒佳酿。
宝珞缓缓站起身来,朝萧汐兰行了个礼,转手在腰囊间取出一个陶埙,低眉指尖细细抚过粗陶上每一丝细纹,浅笑而道:“容民女用此塞北埙乐来应和此际此情景。”说罢将埙孔放至唇畔,悠远、苍凉的埙音,幽幽响起……
如泣如诉,悲凉沧桑……
这席间多是身娇柔贵,长于烟雨江南的官家贵女、贵妇,哪时候有听过这般粗砾苍凉的乐曲。这曲中意境悲怆无边,仿是冤魂盘踞头顶倪久不散,如诉未了心事……这声音又有无尽的魔力,直教人置身在乐魂中无法脱身,周身盘桓寒湛湛湿凉气息,浑身汗毛一阵阵竖起。
萧汐兰实在忍无可忍这诡异的气氛,指尖玉扳轻叩桌案,发出刺耳“叮”地一声响,打断了埙音,硬生生将这满座失了心魂的意识拉了回来,心底更是笃定,这医女定然是在施妖术,冷声说道:“医女此曲太过悲凉,又有何应景之处?”
哼,说不出个名堂来便是输定了,即便说得道道出来又如何,那种粗乐怎可与姐姐的天籁之音可比。
宝珞被打断了乐音,倒也不以为忤,仍旧是带着笑眼直视萧汐兰,说道:“此曲名为《魂难逝》,乃是民女在漠北塞外听得,是已为度送战场上死去的亡灵所奏。”
“哦?医女在本宫的赏月宴上演奏此曲,用意何在?”
“禀皇后娘娘,民女认为,如今能安然坐在此处赏月作诗,风花雪月,又怎可以忘记在边关浴血沙场的将士?若不是他们以死捍国,吾等又怎能端坐于花前月下,边关战事过无多久,将士是皇上子民,又是父母之子,孩儿之父,谁又不想在中秋月下一家团圆?以此曲慰魂,民女自觉应节,应景。不知皇后娘娘以为如何?”目光状是不经意扫了一圈,满场只见绫罗美食,不懂民间疾苦的贵妇小姐竟是满脸迷茫,不明边关将士与这月下夜宴有何干系。
萧汐兰听完也未作声,不知是认同医女所言还是反对。
宝珞抬眸嘴角牵笑,那笑容却冷透心扉,陶埙放至唇边,继续未完的曲乐,忽而一道清越的箫声在花树林中响起,吹的正是《魂难逝》,萧声与埙音和曲,仿如身置浩瀚无际茫茫沙场,雁过长空、天地悠悠,吹动亘古的沧海桑田……
目光转向树林间,惊诧于谁人敢惊扰凤驾,只见翩翩俊公子,一席闲雅鹅黄长袍,手抚玉箫,缓缓由树林中转出。眉目俊逸,顾盼生辉,一派风流倜傥。身后细细簌簌跟随几名敛目垂眉,手提宫灯的皇宫内侍。
众人一怔间,立时起身跪地,萧汐兰亦忙起身行礼,侧身让座。
宝珞瞧见来人,埙音也停了下来,盈盈下拜,眸光闪动。
刘邑隆冲萧汐兰微微一笑,却不上座,缓步走至宝珞跟前,伸手令其起身,道:“医女埙音甚得朕心,曲音之说更显巾帼心怀,难能可贵,皇后以为如何?”瞧着宝珞,他眨了眨眼睛,倏才回身望住萧汐兰。
萧汐兰一愣,忙道,“陛下所言极是,亦为臣妾所想。”
女官更是愣在当场,不知要如何定这输赢。众人亦是面面相觑,也有幸灾乐祸之人肚腹里打上了小九九,准备好好编排一番,看来今日萧氏姐妹折了颜面之事要在京城里说上一阵子了。
结怨过甚对宝珞而言倒不是什么好事,于是她自认音律不及萧汐凝,便算是和了,有惊无险返回了雁归阁。
山雨碾尘烟(二)
这里是京北笼山帝陵区一个茂密的山林,一座看似破落失修许久的楼阁,在密林掩映间渐渐清晰。屋前一个白发垂地的妇人睁着呆滞的目光,安详依在门槛边,即使是粗布衣裳,灰白干枯的头发,无神而浑浊的双目,枯瘦萎靡,眉目间却也依稀可辨年轻时亦是风华绝代的女人。
她嘴里唱起了歌儿,是一首断断续续的童谣,摇头晃脑痴痴地笑。
宝珞只是一瞬不瞬远远盯望着这妇人,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她缓步踩着林间柔软的落叶向那依旧痴笑的妇人走去,慢慢站定在她跟前,妇人却仿佛当她透明一般,晃着灰白的头颅如孩童一般吟唱。
宝珞朝着妇人慢慢伸出手,攥紧了她的衣领……
******************
虽然统共没有见过几次面,没有说过话,虽然他与从前乃是天壤之别,可是她断定自己不会认错,这个眸光颓靡,衣裳褴褛,挤在领取救济粥水的人潮中,貌似与周旁乞丐无任何区别的男子。乃是当年的二皇子,贤王刘邑峒。
从他适才瘸着腿奔忙而来抢夺粥水,撞到途经此地的宝珞,那一抬首间,她就认出了他。
遂远远跟着他来到了这片密林,远远看着他将千辛万苦抢到的粥水喂着屋前的白发妇人吃下,便又瘸着左腿离开,另去觅食。
那妇人,纵然是化了灰,她也认得……
是她,令本该快乐无忧成长的玥颠沛流离漠北;是她令玥背负了无药可救的毒症病痛;是她害死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害死了众多的忠臣;是她令得百姓饱受战乱……
她怎么还能好端端的活在这世上?如此大奸大恶之人,难道不该死无葬身之地么?
她伸出手,攥紧了她的衣领,离得近了,她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苍老的皮肤松垮跨地挂在失了血肉的骨头上,从她没有焦距而明显放大的灰白瞳孔,她知道她已失了心魂。这歹毒的妇人,如初生的孩童一般无知无觉,无爱无恨。上天怎能如此优待她?留给玥无尽的折磨,却给了这个该死的人在后半生安详平静。
“梅若舫!‘翎火焰’有没有解药!你不要装傻!你下的毒,一定配得出解药!”她的手仿若痉挛一般用力摇晃着梅若舫,摇得她白发纠结四散,骨络发出咯咯的轻响,摇得她难受了,瘪着嘴发出呜呜的碎音。
宝珞咬紧唇,半晌挫败地停止摇晃,恨恨说道:“好,我便将你带回廷尉府衙。”
“哐当”声响,刘邑峒已回到屋前,手中装满了粥水的破瓷碗跌落在地。满面惊惧拐着腿冲近前来,死死抱住宝珞的手臂,沙哑的声音战栗抖着,“不要,不要带她走,求求你,放过母亲吧。”
宝珞冷冷瞧着眼前这个男子,“贤王殿下,不是我不肯放过她,是她始终不肯放过我们。”
刘邑峒仍旧死死拽着她不肯放手,“母亲,已经失心疯了,你若要带她去廷尉府,也问不出什么话来。”
“失心疯了么?那么,在塞北伊吾戊镇外杀人的又是谁?是你么?”宝珞放开握住梅若舫的双手,一把抓起刘邑峒的手腕。
不是他,脉相极弱,他一身武功与梅若舫一样,被废了。
“不是我们!是那人!是那个人!”刘邑峒浑浊的眼中流露出如忆鬼魅一般的神色,脸上肌肉不住抽搐。
“那人是谁?你若说得清楚了,我便不带她走。”放松了手劲,她紧紧盯着刘邑峒。
他嘴唇颤抖着,低下眼,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武功很高,蒙住了一张脸……”他陷入了极度恐惧的回忆当中,眼神也渐渐没有了焦距,“那时,我一直偷偷跟着母后,我不敢上噬魂崖,母后落崖中剑,幸而内力深厚,护住了心脉,我在河边寻到她的时候,她抱着一根浮木,方没有被河水卷入河底。可是她的伤势很重,我带着她躲入丛林,却遇到了那黑衣蒙面人,他一出手便废了我的武功,打折一条腿,吸尽了母后的内力。可是,母后的内力太过霸道强大,他自身也无法抵御,趁他调和内息之际,我便带着母后逃了出去。”
刘邑峒眼睫抖了抖,看向梅若舫,满脸哀戚“母后的命是保住了,可是从此就不再识得人,亦不能自理。我本带她远离了京城,这次,乃是回来祭拜父皇。了此心愿后,我就会带她走,远远离开这里,此生不再踏足中土。”
宝珞松开手,退后一步,由得他俯身扶起瘫坐在地上的梅若舫。她知他所言非虚,看来真有这样一个人继承了梅太后那身骇人的功力,深深隐藏在幕后。
“贤王殿下,你可有见过‘翎火焰’之毒的解药?”她抱着一丝希望询问。
刘邑峒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宝珞,“此毒,是母亲所制,她制的毒,从不配解药,我……愧对四弟,也,不敢求他原谅……”他低下头,转身,扶起梅若舫慢慢走进屋子。
宝珞怔怔愣在原地,只听得屋内又再响起童谣的低吟浅唱。
转眼已是九月
牵着乌龙驹出了王府,沿着河边溜达。“墨鱼”在府中憋屈了数日,早就不耐烦了起来,整日里地在马厩闹脾气。这不,看着日头正好,便带它出来走走,晒晒。
宝珞顺了顺它柔亮的鬃毛,墨鱼跟了她这些日子,还真是委屈了呢。从前,即便是在皇宫,也有专属的草场任它放蹄狂奔,这江南的马可就没它这么野性,一般的王府别院均不会修建马场。奈何,它可是独一无二的漠北名驹。
“墨鱼”,跟着嗣或者能更快活些,宝珞轻轻叹了口气,寻个机会,还是将它送回他身边好了。不知小狐狸在他身边又好不好,他们总是不搭盘,一见面就人眼瞪狐眼。想着想着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
进入九月的日头还是晒得猛,竟有些晕眩,这阵子不知是否心事重,总感疲乏。放开牵着缰绳的手,由得墨鱼踢踏河岸边浅水一路小跑而去。
她在河边林子里寻了处枝叶茂盛的树杈,翻身上树,躺下歇息,避避日头。
闭目许久,耳边突闻细簌人声。
睁眼瞟去,只见一个灰衣汉子在树下不远处,缩头东张西望。不多时,林子另一头走来一个橘色身影,宝珞认得她便是总在萧汐凝身侧的西苑总管湘芩。
湘芩一见那灰衣汉子就柳眉倒竖,低声叱骂:“不是说过没事不要来找我,教人瞧见怎生得了,若起了疑心可就不便往后在王府里查探。”
宝珞心里头一个激灵,当日在边关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