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芳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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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芳菲尽- 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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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中碧树葱茏,门外廊下侍卫和内侍,嫔妃们竟然一时安静了些,望着我从她们中间穿过,步步走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短短一段路却仿佛有一万年那么长,那扇红漆雕花木门依旧紧紧闭合,里面有未知和死亡。我止步在台阶下,木门缓缓开启了,一身鹅黄宫装的皇后站在门内,院中方才还哭泣不止的妃子们全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皇后。
  
  皇后眼中是如死灰一般的绝望,面上是平静到淡然的悲戚,她扫了一眼院中跪着的众妃,最后将目光落回我身上,冷冷道:“皇上有旨,宣蕙贵妃入内。”
  
  匍一迈入屋内,扑鼻就是一股浓烈的药味,我跟着皇后转过屏风,入眼便是雕花大木床上铺着的黄绫锦被,差不多有十来日我没有见到他了,我突然有一瞬间的恻然,不愿看到那锦被下濒死之人的眼神。
  
  “素华……素华……来了么……”气若游丝的声音从床帏间幽幽传来。
  
  皇后怨毒地瞟了我一眼,往旁边退了一步,把床榻边最靠近床头的位置让了出来。我咬了咬唇,迎着那声音的来源一步一步移去。
  
  “是,我来了。”我没有再自称臣妾,我是以沐素华的身份来看他,而不是蕙妃。
  
  随着我的步步走近,他的脸从床帏背后露出,那是一张苍白却两颊泛着奇异潮红的脸,清朗的眼眸如今暗淡无光,但仍直直看向我,泛白的嘴唇翕动着:“皇后,该交待的……朕方才……都说了……你退下吧,朕想单独和……蕙妃……待一会儿……”
  
  皇后心痛地瞟了一眼云铎,强忍这不流出盈满眼眶的泪水,恭敬福身道:“是,臣妾遵旨。”言毕便拖着步子后退到屏风外。
  
  我小心坐上床边,俯身向他:“皇上想说什么?”
  
  他蹙紧眉头,半晌闭了眼痛苦道:“你走……吧……”
  
  我心中一惊,将目光移向锦被上的祥云,冷静片刻,淡定问道:“皇上想让我去哪里?”
  
  “去你……想去……的地方……”他闭上眼,疲惫万分地微叹了口气。
  
  去我想去的地方?我倒抽了口凉气,紧盯着他越来越黯淡的眼眸,心头五味杂陈,报复的快感夹杂着汹涌而来的悲伤,还有一刻的心软?我说不清此刻内心的真实感受,只能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我并没有做错。云铎不是明君,我不过是想助高衍夺取天下,将这两分的江山一统。当然,另一方面,自私来说,我也想让云铎尝尝失去最在乎东西的滋味,他不是最喜欢权势吗?那我就让他试试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可如今他不但要失去权势,还有生命。
  
  “皇上!事到如今,你还不要跟她说实话吗?是她害了你呀!”皇后突然从屏风后奔出来,痛心疾首地喊道。她终于忍不住了,抛却了优雅端庄。可她说的“实话”是什么?
  
  我不解地望向皇后,她却看都没有看我,疾步行来,猛然扑跪到床前抱住云铎,泪眼婆娑道:“皇上……你一定要把什么苦痛都自己承担吗……早知道你要把自己的二十年寿命给她,你用臣妾的好了!大容不能没有你,臣妾为了皇上甘愿万死……”
  
  皇后撕心裂肺地哭喊了许多,只有一句让我心神俱震,就是那句“把自己的二十年寿命给她”。
  
  “你说什么?什么二十年寿命?什么意思?”我抓住皇后的胳膊焦急问道。
  
  皇后本埋首在云铎胸前哭泣,听得我问这话,缓缓直起头,怨恨地扫向我,方欲开口却被打断。
  
  “不要说!”云铎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涨得满面通红,说完又是一阵猛咳,一口气接不上,脸又憋成了酱紫。皇后急忙将其扶起,边为其抚背,边连声哭喊。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突然极度不安,慌乱不已。
  
  云铎的咳嗽渐渐平下,眼神却愈发黯淡,呼吸困难而粗重。
  
  皇后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串串滴落在锦被上,她抚着云铎的脸颊郑重而坚定道:“臣妾嫁与皇上已经七年,从未违背过皇上的任何旨意。皇上说好的,臣妾不会不喜欢,皇上说想要的,臣妾都尽力置办,皇上喜欢哪位妹妹,臣妾也是盼着她能承恩泽露早日孕育龙子。但是今日,臣妾就要违背一次!要告诉这个狠毒的女人,她是如何将皇上捧给的一颗心摔在地上狠狠践踏的!”
  
  我浑身一震,缓缓站起身,望着皇后凛然正义的眼神,心中有一瞬的疑惑,我究竟在皇后心中坏到了何种地步?
  
  “蕙妃娘娘,你以为你谁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皇后也站起来,立在床边同我对视,眸中犹如有万根寒芒刺出,她冷笑一声继续道,“不是妙手神医,也不是巫术妖道,是皇上!他明着宣布闭关,暗里却是瞒着所有人外出,去寻找你们曾经一起见过的那什么紫陌老人,让他救你。为了救活你,皇上甘愿把自己二十年的寿命度予你!二十年的人生啊……而你,你是怎么对皇上的?他生病时你没有一句热话,冷冷淡淡,事不关己,到如今他……惦记的人却还是你……”
  
  “住口!”云铎突然从床上挣扎着爬起,眼中是慑人的光芒,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几欲暴出。我和皇后都震住了,呆呆望着他。片刻之后,云铎半支起的身子软软倒下,圆瞪的眸子仍直直看向帐顶,其中的光芒却一点点消散了。
  
  “皇上!”皇后惊恐地大喊着扑回云铎身上,继而回头大声道:“太医!传太医……”
  
  丧钟长鸣,所有人都伏跪在地,哭声直上干云霄,我木然地跨出院门,没有人独挡我,只因云铎临死前留了一道圣旨,不得阻拦蕙妃去任何地方,更不准伤害其。
  
  皇后命令我即刻离开。说白了,就是赶我走。她现在恨我恨到了极点,巴不得杀了我,但碍于云铎遗言,只能赶我走。我最后看了一眼永远睡去的云铎,他睡着的样子安详了许多,再也没有病痛的挣扎。
  
  我将头上的流云钿取下,放到他枕畔,最后看了一眼他的面容,然后狠狠心转头离开。眼泪也在同时落下,云铎,我究竟该恨你还是感激你……
  
  我只带走了两样东西,除了高衍送我的结婚戒指,还有那件被我单独珍藏在一个箱子里的布衣,那件土红色的补丁布衣。两年过去,它已经有些褪色,手抚过粗糙的纤维,微微扎手的感觉陌生却又那么熟悉。
  
  脱下了繁复宫装,换上这件布衣,我骑马朝着来时路一路狂奔。我彻底自由了,再没有人能拘束我。不需要去任何地方……因为我现在想去的只有一个地方……
  
  残阳如血,晚风瑟瑟。
  
  城外杀声震天如海浪般涌来,将整座皇城淹没。凌乱脚步声和惊恐尖叫随处可闻,昔日这座歌舞升平的宫殿在众人眼中仿佛成了万劫不复的修罗场,钗鬟零落的宫娥只顾尖叫着四下逃命。
  
  没有人留意穿着一身粗陋布衣的我,更没有人关心知道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穿过道道宫门,离那里越来越近,长途跋涉的疲惫也似乎被一扫而空,我轻轻一笑,撩起被风吹散的鬓角发丝,迎着散逃的人群,一步步走向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一切都乱了,只有它是静的。
  
  它静静伫立在夕阳下,仿佛如入定的老僧,外界的一切喧嚣和厮杀都与它无关,如果可以,它会伫立千年。
  
  四周渐渐安静,再没有人声吵闹,空旷寂寥的殿前广场仅余我一人。止步被余晖染上一层浅黄的青碧石砖,同那座孤寂的大殿凝望着彼此,是的,人在看景,景未必不在观人。
  
  从建成至今,它还从未如此孤寂过吧?它看惯了历代王朝更替,目睹过血溅宫阙的悲剧,今天它将见证什么。
  
  我提起步走上云阶,一步一顿,仿佛走得万般艰辛,又似万般留恋。这是帝王御道,我走得这样慢,孤独的背影被拉得很长,映在那余晖中依旧温润如昔的盘龙云壁上,如同一个虚无的幻影。
  高高的云阶终于被我完全踩在脚下,回首来路,百尺长阶,惟有萧萧晚风。我突然笑了,如果没有可能陪他一起站在这里,那就让我描摹一遍他即将走过的路线吧,走过这长长的云阶,站在这接受万人朝拜景仰的盘龙云壁之上。
  
  杀声愈来愈近,宫城早已是一座空城,杀入其中早已是不费吹灰之力。
  
  余晖中尘埃细细,殿中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颓靡的昏黄中。我恍恍惚惚地望着那抹愈来愈黯淡的余晖,伸出涂了丹蔻的手指,出神地望着。
  
  皇后那失了优雅瞬间的暴怒面孔突然闪现脑中。
  
  “她害死了你!你还要护着她!为什么!是她!是她害死了你啊!是她啊……”她不可置信地尖叫,最后变为歇斯底里地泣喊,这个温婉贤惠的女子终于崩溃。
  
  她说的没错,我害死了那个人。那个人,是我曾经倾心爱过的,也曾狠狠将我伤害,我应该恨他,但他已用命来偿。我应该谢他,却是在他弥留之际才知道真相,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对不住。
  我是一个狠心的人吧,他死了,我却决然离开了,独自踏上返回这即将被攻陷的京城的土路,独自返回这将死之城,去见那个在我心底扎根的另一人。
  
  也许,我不是一个好人。
  
  自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年,从心心念念地想回去,到为了自由而拼命,再到只为了幸福而追逐,最后到愿意为了某一人而牺牲一切,甚至放弃了重回21世纪的机会。是的,也许我疯狂,也许我痴傻,但是这些都留给后人评说吧,我只想用力追逐自己心之所至。
  
  这种执着,一如我此刻的等待,我在等待,等一个奇迹。
  
  最后一眼,即便这个我为之默默付出之人早已不记得了我,我也要等下去,成全我在这个时空最后的执念。
  ……
  
  天色渐渐暗下,晚风挟着血腥扑入殿内。
  
  杀声愈来愈近,我尽力挺直腰板坐在龙椅上。细细抚平衣摆上那一道由于久压箱底而形成的褶皱,褶皱下面是一块用同色布料打起的补丁。这件布衣是当年他送给我的。
  
  那天,他猎到了一头肥壮的野猪,一进门顾不上吃饭,便高高兴兴拉我出门。我从来不知向来稳重的他为什么事会高兴得像个孩子。
  
  他二话不说,带我划船去了岸上的集市,将野猪卖了换做钱,一脸幸福的笑容,一本正经道:“娘子,我想给你作件新衣。”
  
  当时的我扑哧一声就笑了:“你给我做新衣?你会吗?”
  
  他故作恼怨地瞪我一眼,唇角却是藏不住的笑意,随后狠狠拉着我的手将我拖进了裁缝店。
  这件衣服,用的是很便宜的布料。并不是卖野猪的钱不够,而是我罗列了一推柴米油盐和生活必需品,扣除这些就所剩无几了。
  
  我振振有词一番论述后,便笑吟吟地将一堆钱收进怀里,挑了一块最便宜的布料,他生气了,坚持要挑一块好的,我抢过老板手中的剪刀大手一挥,往自己挑好的布料上扎了一个洞,这下不要也得要了。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气恼又不得发作的表情足足让我随后乐了好几天。
  
  但就是这个洞,让一件新衣一做成便了一件打补丁的新衣。看着我穿着这布衣屋里屋外快活得不得了,他的笑容里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歉疚,仿佛做错事的是他。
  
  他呀!心里悠悠叹了一声。
  
  越想他,心底的那个洞就越大,像再也弥补不好。一遍一遍地抚着这个补丁,只剩下紧紧咬唇不让自己哭出的能力。
  
  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黑暗的大殿中,我抑住泪水,努力坐直。抬眼望去,数只火把已将殿前广场照亮。
  
  一群士兵擎着火把闯入殿内,大殿被这突然的光明照亮,那群士兵却都不约而同定在同一个呆住的表情,随后面面相觑。也许,他们是被一个敢独自坐在龙椅上等待敌人的女子吓到,也许仅仅是惊诧于这座空城般的皇宫里还有一个活物。
  
  我没有将目光过多停留在他们身上,而是高高越过他们,望向殿外那不可知的暗夜,心底的痛苦夹杂着欢欣,顷刻之间变为了不可名状的辛酸。
  
  仿佛隔了一千年那么久,殿外响起了那熟悉到陌生的磔磔靴声。指甲深陷入掌心,心头被狠狠掐住。
  
  包围大殿的士兵退开让出一条道来。我努力睁大眼,想努力看清那道身影,却发现无济于事,眼中不知何时溢满的泪水将面前一切都扭曲成一面巨大的五色琉璃镜,惟有脑海中那夜夜午夜梦回的黑曜石般眸子越来越清晰。
  
  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祸国妖妇,得而诛之。”
  
  泪水悄然滚落,眼前骤然清晰不少。
  
  那人已举起了雕翎长弓,那双坚强的手臂曾努力为我撑起一片天,而此刻正挽弓向我。那双黑曜石般坚毅的眸子曾温柔地看过我,而如今却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他,早已不认识我。
  
  我当初让他喝下忘忧泉时,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是我让他忘了我。如今,他有疼爱的娇妻,有活泼可爱的儿女,还将拥有这分裂数百年的万里河山,他将是万世敬仰的开国帝王,他将名留青史,将载于史册,然而无论他是什么,都再与我无任何瓜葛。
  
  心口被撕裂的巨大伤口,呼呼地穿过千年烽烟,让灵魂深处痛得无处遁逃。凄然一笑,我高高仰首,缓缓闭眼,滚烫的泪水顺着脖颈滚落衣领,灼出一路伤痕。
  
  罢罢罢,此生爱与恨都已远去,连我也无法分清自己所做的对与错,但这些都已不重要了。我对不起的人太多,对不起我的人也太多,但我惟不愧对天下苍生,即便这其中夹杂着我的私心。
  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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