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铭很熟悉那个眼神,他在铜镜里,从自己的脸上看到过无数次。
那分明是几个月前刚对卫十二有了兴趣时的自己的眼神。
欺瞒主上
38
衣服叠了几摞,从里衣到外套,从簪子到软鞋。
来去自是花了不少钱。
朱小王爷听了价格,眉头也不眨的下去结账。京城的纨绔子弟做派一览无余。
卫十二换回了黑衣短打,默默站在一旁。芮铭坐在前面和掌柜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我说掌柜,门口那块儿牌匾倒是写的不错,一看就是大家笔法。”芮铭不经意道。
“噢,您真是有眼光。那可是皇亲国戚的墨迹啊。”掌柜笑道,“温侯爷您知道吧?”
“温侯爷?谁呀?”
“逍遥侯温如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啊。听我们东家说,当初这锦绣坊开业之时,温侯爷还入了股的呢。”
“哦……你这么一说,如雷贯耳。他住永州?郡城里有府邸否?”芮铭又问。
“有有,客人抬脚转弯儿就能看到。不过温侯爷住逍遥山庄,每月十五有大集市的时候,应许会到城里来住上几天。这两天估摸着也快到了吧。”
“呵呵,兴许还能遇见呢。”芮铭瞧了卫十二一眼,笑道。
卫十二莫名。
三人领着送货的伙计回了客栈。
禇十一与郑七已经在客栈等候多时,芮铭避了其他人,与二人交谈了一会儿。出来后,也不多说什么。
看看天色已晚,便转身回房间。
路上遇见朱振梓,朱小王爷聒絮如往,上前就道:“小舅,把卫十二给我——”
芮铭挥手就点了他的哑穴,走了两步,回来冲朱振梓道:“要想要卫十二,先打过我再说。”
朱小王爷在后面抓耳挠撒。芮铭倒冷笑着回了房。
卫十二已在屋里摆了晚饭,正等着芮大堡主回来。芮铭笑着坐下,心情倒似十分之好,看他还站着,便道:“十二,来,坐。”
卫十二后退鞠躬:“于礼不合。”
芮铭的笑容微僵:“你不是没吃饭么?一起吃吧。”
卫十二单膝跪地:“属下不敢。”
芮铭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我命令你坐!”
“……是。”卫十二起身,在芮铭下首坐下。
“来来来,多吃肉。”芮铭夹菜给他。
“多谢主人。”卫十二拘谨道。
“再吃点青菜。”芮铭乐在其中。
“多谢主人。”卫十二不自在回道,他不敢坐全,微微斜着身。心里倒十分纳闷芮铭的想法。
又是买衣服,又是同桌吃饭,仿佛是在对自己献殷勤一般。只是又有什么难处需要对影卫献殷勤?
他倒不明白芮铭的心思了。
“十二,你是十岁入的暗西厂吗?”芮铭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卫十二的思路。
卫十二回神,不懂为何芮铭突然起了此话题:“是,属下十岁入得厂。”
“那倒是和其他人不同。”芮铭又道。
卫十二微微怔了怔,想起厂内那些个不满周岁的孤儿们,低声道:“是的。”
“你是怎么会来到芮家堡的?家里还有什么人?这些都记得否?”芮铭又问道,有些探寻之意。
卫十二抬头,看着芮铭。
如何入的芮家堡,行录上早有记述。家中有谁,又有什么关系?
探寻此事作何?
半晌后,他垂下眼睛道:“属下当时似乎是被人牙子拐了的,之前的事情都是零零碎碎,不太清楚。醒来就已经在暗西厂内了。”
腊八下雪,父母带了他上街买些年货裁剪新衣,被人寻得,搏斗后,父母都挂了彩,他被人掳走。
“至于家人么……”卫十二摇头,“都不记得了。”
家里有爹爹娘亲,亦有一弟。母亲爽直,父亲潇洒,弟弟小了许多,当年仅三四岁而已。
芮铭脸色变得阴沉,又哑着嗓子问:“卫十二,你识字吗?”
识字?
卫十二摇头:“属下不识字。”
芮铭正在夹菜,筷子在空中一顿,接着放下碗,“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卫十二连忙放了碗筷,躬身站起来:“主人……”
“你撒谎。”芮铭缓缓地吐出三个字。
卫十二心里一惊,跪地道:“属下不敢欺瞒主人。只是影卫等皆不应识字……属下怕受责罚……”
“只有这一句谎话?”不用抬头,芮铭的怒意已让卫十二感觉头皮发麻。
“是,属下不该欺骗主人,属下识字。”他只能硬着头皮道。
“十二,你真不记得你的家人否?”芮铭又问。
“……是。”犹豫久久,卫十二最终只能道。
“很好,很好……”芮铭喃喃两句,站起来往寝室走了两步,道:“既然如此,你便跪着直到想起来为止罢!”
“是,主人。”卫十二跪的笔直,恭敬回答。
又惹得芮铭怒气涨了几分。甩袖挥灭了厅里的灯,转身就进了寝室,反手还把门狠狠地关上。
十二也不敢抬头,听着芮铭关门的声音,心下有些惶然。
影卫皆是孤儿弃子,尚有亲人在世乃是大忌。一旦发现,势必斩草除根。
他怎敢如实回答。
父母姓甚名谁本不记得,连样貌都模糊不清。时过境迁十六年,家中亲人都已经忘记他,他又怎能让无妄之灾毁了家人的幸福。
天色渐渐黑暗。
卫十二盯着地上青砖的纹路,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疲惫不堪。
冷酷温柔
39
芮铭躺在床上,许久没有睡着。直到外面打更的敲了梆子,他那口恶气才消了一点儿。
明明已经让影卫去查了卫十二的身世,温如玉十六年前确实丢了个孩子,样貌形容也与卫十二及其相似。
按理,他就应该直说让卫十二了解清楚。
但是他偏偏选了最刻薄的方式,旁敲侧击的去问十二。暗西厂内的规矩他并非不知道,那规矩与芮家堡的规矩还不一样,乃是训练死士时根深蒂固植入他们心里的信条。卫十二不敢告诉他实话,他亦早早料到。
受了十六七年非人折磨,卫十二不记得,也实属情理之中。
他却偏偏乱了方寸。
一边不想让十二直到自己的身份,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亲人是谁。怕他知道了真相,就再回不到卫十二的壳子里了。
一面又看了这样的卫十二生气,恨不得让他知晓父母兄弟,让他变得鲜活动人,一如在风雨落下那个小暗室里,又如在岩洞里……
借了机会去罚卫十二。
不为别的,只为让他记住他的身份。
让他知道,究竟谁才是他能依靠的。
芮铭在床上翻来覆去,种种思绪扰着他无法入睡,卫十二还在外面跪着,安静极了,他又是矛盾又难受,直到天色发白,才恍惚的睡了。
醒来之时,太阳都升了老高,许是快到正午。
芮铭连忙站起来开门,就看见卫十二还跪在那里,眼圈发黑,笔直的肩膀手臂正在微微发抖,嘴唇已经发白发紫,心里就钻心一痛:“你……”
卫十二听见声音,抬头看了芮铭一眼,哑着声音疲倦道:“主人。”
因受罚时不可运功护体,这一夜对卫十二来说十分难熬。一片漆黑中,连屋顶梁上老鼠啃食的动静都一清二楚。走廊里脚步声,漫长的似乎永远不会有下一次的打更声,还有夜里起夜的声响。
膝盖,一点一点的发痛,接着如针刺般的疼痛发麻,再然后膝盖骨好像要被压碎了般的难受。一切都被缩小,只有那两个着地的膝盖被无限的放大,在那扭曲狰狞到无以复加的痛苦中伴随着僵硬的身体所带来的疲惫酸痛,最终变成为不正常的痉挛。
在几乎不会流动的光阴里,卫十二被折磨的仿佛回到了曾经的暗西厂内。
最早进去的时候,就是每天练习跪姿。膝盖下的东西永远在变,今天也许是青砖,明日也许是石子,后日就可能是锁链、碎瓷片,钉子渣……一跪就是六七个时辰,跪出了血,跪瘫了腿,也得跪着。跪不住的拖出去就永远消失了。后来还加了背诵死士训条,条条都是教人如何忠诚和服从自己的主人。背的越快越好,受折磨的时间也就越短。少时“只有主人方才能拯救自己”的想法,就烙入脑海深处,无法抹杀了。
他只有在脑海里不停地搜刮那些可怜的回忆,方才能慢慢熬过时辰。疼痛的冷汗,浸透了十二的衣背。他庆幸自己依旧穿的是黑色短打,若是今日买回来的那几件浅色深服,恐怕只能跪烂了衣袍汗脏了后背。
果然还是黑衣短打才是好装扮。
正想着,头顶传来芮铭的声音:“你知错了吗?”
卫十二听了此话,差点再跪不住,芮大堡主似不打算放过他一般了,不知道再这么跪下去会是什么下场?
卫十二垂下头,半晌后道:“属下知错了,属下不改期满主上,谎称自己不识字。”
芮铭眼神一暗:“再无其他?”
卫十二磕头道:“再无其他。”
芮铭心里暗暗叹气,低声道:“你起来吧。”
卫十二吃惊:“主人?”
“帮我更衣。”芮铭道,又仿佛抹不开面子似的加了一句:“剩下的一并攒着。以后再罚。”
听了此话,十二忍不住松了口气:“多谢主人。”
边说着便要站起来,刚一抬腿,剧烈的麻痛让腿一下子失去了知觉。眼看正要栽倒,“砰”的一声扶住桌子,卫十二头顶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身后突然被人扶住,再然后整个人被打横抱了起来。卫十二抬头,连忙挣扎:“主人,属下不敢。”
芮铭沉着脸抱着他进入寝室道:“闭嘴。”
卫十二脸色微窘,轻咬了嘴唇。刑罚刚过就被主人抱入寝室,倒似他在主人面前装柔弱讨巧一般了。
芮铭将他放在床上,自己在一边坐下看着十二。怔怔的,突然伸出手指,在卫十二的嘴角摩挲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卫十二本已经手足无措的躺在那里看着芮铭。因了这个动作的暧昧意味,十二顿时脸色发烫,低声道:“主人,属下……”
芮铭不耐烦道:“我让你闭嘴没听到吗?!”
“可是,属下……我……”卫十二不安的动了动,又开口说了两个字。芮铭已忍耐不住,看着他那张动弹的嘴唇就嫌烦躁,俯身就亲了上去,直接堵住那张不顺眼的嘴!
卫十二的喘息在他的耳边凌乱急促着。
十二,我给你机会让你去找你的家人,只是……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芮铭闭起眼睛,安心的享受着这个有着熟悉的味道和温度的吻。
别有洞天
一吻结束。
芮铭心结已解,十二的脸上倒是充满了种种困惑不解之色。芮大堡主心情大好,抿嘴笑着给卫十二盖上被子。
“你休息,我出去一趟。”他道。
本挣扎着要起身的卫十二只好又躺了回去,眼睁睁看着芮铭出门关门。他明显察觉出芮铭似是心中有事,却横竖猜测不出是什么样的事情。
想也想不透,最后便干脆盖好被子,沉沉睡了去。
卫十二睡眠本就极浅,睡了一会儿,便感觉有人偷偷的进了屋子。那人还未走到床前,他已经醒了过来,只是已经认出乃是朱振梓。朱小王爷这番鬼鬼祟祟着实反常,因此十二便做假寐状,留心小王爷的一举一动。
只是那朱小王爷倒也奇怪,偷摸着坐到床边芮铭刚做过的地方,盯着卫十二的睡脸发呆。又过了一会儿子,突然低头,学着芮铭的样子,极快极轻的在十二的嘴唇上啄了一下。
若不是在假装,卫十二早就红烫了脸。
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很明显不曾满足朱小王爷,他瞧着十二似乎未醒,便大着胆子掀开了被褥。卫十二还没反应过来,小王爷便灵巧一勾,扯开了他的腰带,衣服松散开来,露出了卫十二带着轻浅伤痕的胸膛。
朱小王爷眼神灼灼,直盯得卫十二胸膛发烫,接着小王爷伸出手,缓缓地从卫十二的胸前滑过,看着因了冷气而硬红起来的□,不由自主的出手揉了上去。
卫十二咬牙,羞愤不已,抬手就要推开朱振梓。
却有人先了一步,已紧抓住朱振梓的手腕,捏的嘎嘎作响,似乎打算捏个粉碎。
朱振梓色变:“小舅?”
“你在做甚?”芮铭咬牙切齿问道。
“我、我,那个……”说起刚刚那些事,不过是少年懵懂冲动,现在回想,朱小王爷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第一次语塞起来。
“出去!”芮铭拽着手就把他扯了出去,在外面合上门前卫十二听见他道,“今天我就要代二姐教训你这个不成器的小畜生!”
外面顿时传来小王爷一声惨叫,接着被什么堵住了,惨叫变得隐约。
卫十二红着脸从床上站起来,刚系上腰带,芮铭便黑着脸推门进来了。
“哼,你倒是享受。”芮铭自然知道他极浅睡,定是醒着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能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
本是要看朱振梓打算做什么。谁知道竟然是冲自己来的。一来二去的心思根本说不清楚。卫十二喃喃两声,垂下头,露出红透了的耳朵。
芮铭觉得自己这辈子定是被气死的,就算不死,也定会短寿。想到十二一瘸一拐的腿,只能压了压火气,恶声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是,主人。”卫十二连忙答道,还带了半分自己未察觉的殷勤讨好。
两人出了客栈大门,依旧沿着之前行走过的大路,过了锦绣坊,又往前拐了个弯,进了酒肆,上了二楼,捡了个临窗的位置。
芮铭独自坐下,也没再让卫十二入座。
“十二,你来瞧瞧。”他道。
卫十二顺着他的手指往街对面去看,对面乃是一个不大的庭院,墙内景色被郁郁葱葱的树枝挡住,看不真切。庭院大门上有块牌匾,上书“别有洞天又一居”,与锦绣坊的牌匾题字,应是出自一人之手。
这个庭院,还有那牌匾,以及这酒肆。
与记忆中的什么重合了起来。
他心底微颤,回头去瞧芮铭。
芮铭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狰狞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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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十二心中惊惧,扭头去看芮铭,却不料芮铭正似笑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