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跟我说这个?”胤礽很冷静地问,然后咆哮,“你不跟他们家人说,跑到我这里来说?!还不快去告诉他们!”
万行德好想哭:“臣已经跟他们家说了。”
胤礽心说,你耍我好玩是吧?看在还要用他的份上,挥手让人出去了。
御医去了,胤礽还是心有不安,命令小太监:“时刻盯着,一有消息即刻报我! ”
小太监领命,心里却是嘀咕,能让太子爷这么紧张,以前只有两个人,一是万岁爷、一是先头太皇太后,这两位病的时候,太子爷也是这么着急上火的。准岳父虽然及不上这两位,倒也上了太子爷的心?太子爷对未来的太子妃倒是不坏。话又说回来了,准岳父毕竟比不上宫中主子,这么着急上火地把御医拎过来,又是为哪般?
不敢问,可以想,听着,照办。这是宫中生存的法则。
胤礽随手抽了本书想慢慢看着平复情绪,不幸翻的是《史记》,看到货殖列传里说,‘江南卑湿,丈夫早夭’。福建可算是长江以南了,据石文炳自述,确是卑湿……气得手又抖了,轻轻把书到案上,抓起玻璃镇纸,往地上狠狠一贯,看着四下纷飞的碎屑,心里舒畅了。
胤礽半是对未来岳家在意,半是惊惶,目前,能够想到他的恐惧的人,并不多,甚至于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害怕的源头。众人只会说,好事多磨,或者说,石家如此得圣眷,或者说,石文炳运气不错……
这个时候,又有谁能够想到皇太子命硬的问题。仁孝皇后崩逝,孝昭崩逝,虽可说是康熙克妻,未尝不是胤礽克母。如果准岳父再在婚前挂了……
这样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至少有一个人正在用‘担心’的口吻说:“这可怎么好?我总疑心,人的命,天注定。眼下看着天降富贵了,这要是命轻的,受不了大福气,反而会损伤自身呢,”皱眉,十分担心的样子,“要真有个什么,老二该难受了呢。”
二字咬得格外响。
胤禔快恨死了,尚称得上英俊的脸,狰狞了起来,颇有几分杀伐之气。分明自己排行老大,也非常努力了,结果……还TMD让胤礽生了个皇长孙!虽说是庶出的……可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伊尔根觉罗氏面色不佳,默默无语地听着胤禔发牢骚,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正在调养中。胤禔这种不太友好的话,也不好在外面吆喝,明珠听了一定要劝他‘友爱’,可他憋不住,只好跑到老婆房里过过嘴瘾。
伊尔根觉罗氏的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她越来过得越抑郁,连生了四个女儿,身体也越来越差,生理影响心理,原本也是标准大家闺秀的人现在也有点扭曲了,听胤禔所言,颇为解恨;另一方面也在想——我是不是也受不得大福气?做了皇长子嫡妻,丈夫也非常给面子,可偏偏连着生了四个闺女!命薄的人是真的受不了大福气么?
胤禔自说自话,念叨了一回,又讪讪地觉得没意思,一甩袖子出去了,留下伊尔根觉罗氏在屋里发呆。
宫外的人也不好过,明珠一派是兴灾乐祸了,却只敢在心里笑,还得憋着,面上还得表示担忧。索额图这里,急得头发多白了好几根,所谓成家立业,一个男人,其成年的标准不仅是年龄,还有人生大事完成与否。结婚,还有政治意义!
最郁闷的是朋春家,要是皇太子结婚被耽误了,身为弟弟的三阿哥也只能延后结婚。这根本是在拿他们一块儿开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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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倒是平和,石文炳的病是凶险,一不小心就有质变的危险。目前看来,还是可控的。石文炳的心态现在是非常好,怎么说怎么听,完全没有万行德担心的事情发生。
身为一个男人,他的人生基本上已经完满了,用几十年的认真工作证明了自己的可靠。近来又用豁出命去的架势,做了福建军事改革的大事,证明了自己的能干。事业有成!
闺女结婚,程序有国家机器在办,嫁妆……老婆已经办好了,目前儿孙都好,一向不靠谱的亲爹都收敛了不少。家庭美满!
再没有不满意的了。
人生没什么大挑战了,即使有挑战,也只有一个——善始善终。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事非逼着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之前之所以这么拼命,也是实现自我理想、为女儿增分、为家族添光的意思,现在目标达成,所以石文炳谨遵医嘱。
但是,作为一个病人,他很闷。身为一个一直做武职或是总做以武职为基础的职位的人,石文炳的文化素养还不错。但是因为病着,被禁了,理由是伤神。淑嘉对此黑线万分——又不是做奥数题,背英语单词,学习三个X表……呃,最后一个去掉,反正,看看闲书不算伤神吧?
但是石文炳很自律,自律得近乎自虐。就老老实实地呆着,都不用监督的。有半辈子在外面跑的石文炳,宅了。能坐起来与坐不起来的区别就是,一个是躺在床上宅,一个是坐在床上宅。
直到一个月后,方能扶杖下地。经方御医诊断:“风寒是好了,只是体质仍弱。身子前阵子亏空得太厉害,毕竟不年轻了。且看如今这样子,年轻时必也是辛苦过的人,那会儿仗着身体壮,不小心也是有的。少时不在意,老了就受罪。”
此时正是春天,各种传染病高发期,康熙特旨许他告病,保留原职衔,石文炳继续宅。
淑嘉认为适当的锻炼有利于身心健康,想了想,还是忍了,万一再吹风受凉了呢?身体是个靠底子的东西,原本基础好,锻炼一下只会更好。要是基础受损,运动强度超过了承受能力就麻烦了。
石文炳在家养病,家中的闲人却不多。两个儿子都有差使,康熙三十四年,又逢大挑之年,庆德尤其忙。然后西鲁特氏要最后盘点女儿的嫁妆,照看新生的小女儿,石家的四姑娘生在康熙三十三年十二月,老生闺女,比她的侄子、庆德的儿子长吉还小俩月。
全家上下能闲出来操持家务的主子,也就剩下温都氏了,忙得脚不沾地。
放在往常,淑嘉这个时候就该伸手帮忙的。现在她是已经定了亲的人了,定的又是皇太子,这些事情就算别人不拦着,自己也不好意思多管。说了人家的姑娘,放到普通百姓家里除非万不得已也不好再多管娘家事了。
闲下来她就跑去陪石文炳。在这个家里,旁人都是近几年来常处一处的,只有石文炳一直在外面打拼,这回病成这样,也有大半是为了自己,淑嘉想起在杭州时被石文炳抱到腿上一个词一个词地教她读满语的《三国演义》,伤感之情更重了。更想抓紧时间与父亲相处。
家中人却都拦着、劝着,石文炳也说:“我还没大好呢,过了病气给你可怎么是好?”
淑嘉道:“我也是闷……家里又没什么人说说话,正好阿玛也闷着不是么?现在说话已经不自在了,往后,怕就更有一堆人看着,见面也很难呢。阿玛不想趁现在有机会多看我几眼?记住我长什么样儿了?阿玛就当还跟在杭州时那样,您做您的事儿。好几年没好好说说话了,我……只要看着您就好了。”
石文炳被说服,华善这时候也来凑热闹。淑嘉一个人看住了这两位,温都氏是松了一口气的。石文炳正在病中,需要晚辈时时表示关心,有淑嘉在,别人少跑两回也可以的,还有华善这位在家里平常不管事只会添乱,让他有事做不添乱,真是再好不过。
西鲁特氏一直觉得女儿情绪有点不太对,准新娘舍不得家的情绪十分好理解,她现在正忙着一摊子的事,两个小女儿,四处的亲朋,大事还要她撑着,实也分不出身来看着女儿,想丈夫身体渐好,父女说说话也是好的,便勉强同意了。
跟男人说话,要聊什么呢?当然是说他感兴趣的,石文炳目前最大的政绩就是军标的事情,也是他办熟了的,说起来也不吃力。淑嘉就作关心状,先从福建的地理气候问起,最后往军事上引。
石文炳还真是有点水平的,也知道女儿是为了开解他也是为了父女多相处一会儿。正是顺手拈来的事情,石文炳甚至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之间也能说很多。给淑嘉讲了八旗建制、人口、兵丁,绿营现状、设置绿营的原因和意义,又说了他在福建给兵丁配置火器,在淑嘉表示很感兴趣的时候,又说了一些火器常识。
华善是个只有在大事上绷得住的人,听得不耐,正好,他是真正上场领兵砍过人抢过钱逃过跑,呃,的。一挽袖子,揭起盖子来喝了一口茶,他开始插话了。认为现在的八旗都是怂蛋,朝廷上指挥的是白痴。不忘为自己当年辩白:“说我不去救援,当时那是什么情形?八旗壮丁有多少?在旗的,男女老弱都算上,这么些年才养了这点子人,一不小心就全折进去了!谁敢拿旗人的命去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石文炳苦笑,当时您老要是坚持一会儿,作作样子,别这么明白着抗命,叛逆没多久就自己投降了,至于被议罪么?
淑嘉却认为华善说得有理,人口,是旗人的致命伤,也是清廷统治这个国家的致命伤。人口少,在异族的土地上就时刻胆战心惊,何况有金、元等政治的前车之鉴,统治就保守,与初生扩张时进取精神完全相反的保守。为了控制全国,就要禁锢人的思想,奴化教育,所以会有文字狱。说穿了,是一种极度恐惧的表现。
开放源于强大和自信,而封闭则是自大与自卑。
二姑娘如今正是少数族群中的一员,还是顶尖位置的一员,这些问题,以前可以装傻,现在必须想明白。自为太子妃,她就必须跟太子一道,登上权力的顶峰,生下儿子,然后扶儿子上位,否则,死!惨死!……这些政治、民族问题,就成为她未来人生必须面临、必须解决的!至少,她必须开始思考,尽力……为未来的决策者提供一点来自穿越先知的担忧。
‘当一个政权开始烧书的时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烧人!当一个政权开始禁言的时候,若不加以阻止,它的下一步就要灭口!’[1]这样的政权,是绝对没有前途的。
你让人变得愚昧了,你说什么,他们信什么,在你还能控制得住的时候,他们自然是信你的;一旦外界的强力过来打破,那么别人说什么,他们也信什么,如果这个别人正是你的敌人……恭喜你,你的敌人的信奉者都是你供献出来的。
从此,淑嘉越发关心这些了。本朝兵制,官制,官员升迁,官场惯例……当然,这些只能偶尔明着问,多数时候要多华善和石文炳的话中自己分析。这两位的经历相当丰富,与上级相处、驾御下级、对待幕僚……
说到有意思的地方,华善一拍头:“怎么记不清是哪天了呢?”
淑嘉笑道:“大概的事儿知道了,不就行了?”
华善非常不高兴:“那不行!我非得弄清楚不可。”记忆力退化是衰老的表现,都抱上曾孙的老小孩坚决不承认自己老。哪怕已经忘了,也要找出来,下回炫耀的时候还能告诉自己——看,我还记得,我记性还很好!
正好没事儿,反正就是自家人聊天儿,石文炳的书房,各类文件有序排放。淑嘉顺利地找到了邸报,给华善念,让他背好了好装年轻。
淑嘉除了收获了资料之外,还有一条特别明白的教训:“为政须谨慎。”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让别人知道你想让他们知道的,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一定要保密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让人推测出来。
父祖本应与子孙聊这些为官之道的,子孙在当差,只好跟孙女儿聊。石文炳是个谨慎人,注意不跟女儿说过多的朝政。旗人女儿金贵,在家也是管家务的,但是……不代表要接触政务。
然后,石文炳头疼了,他从来没发现他家闺女什么都敢说,还这么敢议论朝政。淑嘉以为自己很小心了,没想到还是被石文炳察觉了,一个人再小心,她渴望得到、必须得到的东西,在别人手里,不能放弃,时间还紧迫,潜意识里的就只能暴露。
石文炳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没有说什么违制的话,略放了放心。又有些忧愁,女儿可不能有权利欲啊!这样可不好。后宫干预,哪朝哪代都是大忌。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能对官场上的事情这么感兴趣呢?应该相夫教子,管好后院,哪怕是太子妃,顶多要关心一下命妇的事情,朝廷兵制、火器是不是前膛,不该过问呐!
淑嘉笑道:“话赶话,这不是赶上了么?”
石文炳皱眉,不对,相当不对。华善嘿嘿一笑:“话赶话的,你翻邸报?”淑嘉对他皱鼻子:“不是玛法想知道事儿?”说话的时候她手里正捏着一份儿,顺手一放,然后眼睛定住了。
“他跟太子有仇是吧?!”
石文炳沉声道:“什么?”坏了坏了,这闺女,走上邪道了!当初怎么就觉得该让她读书呢,看,一读这就不安份了。
淑嘉心里正在喷火,完全没有感受到她爹幽怨的脑电波。猪一样的队友啊!猪头小队长,你太惨了!也许,胤礽自己不是个猪头小队长,只是个被猪队友连累的人!
‘礼部尚书沙穆哈奏奉先殿仪注将皇太子拜褥应置于槛内,帝革沙穆哈职。’
“胡说什么?”顾不得女儿将来是太子妃,石文炳喝问。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自来奉先殿槛内唯置皇帝拜褥。”明火执仗地逼宫么?象征意义太大了。国人最注重的是什么?象征!如果不是‘元后嫡子’胤礽能有这么牛?
淑嘉的语速越来越快:“他是卧底吧?故意的吧?提醒皇上太子要取而代……”
啪!
淑嘉收获了平生第一个耳光——赠送者,石文炳,免费。
淑嘉非常委屈,她认为自己说的没错,时间没错,地点也没错,对的人更没错。换个时间地点对象,她也不会说这个话,亲爹亲爷爷都不相信,还能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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