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代族长同意吗?”
“清堂叔怎么不同意!五堂哥一家都殁了,二房能轻轻放过这件事?二十七堂叔打死都不说那些叛徒的来历,他只说他是一时疏忽才让那些人混进来,二房和四房的人能善罢甘休吗。”
“也不知道,后面是哪个堂哥能填上空位。”
“我看五房的是不可能了,他们现在犯众怒。”
……
走过的是几个旁支的堂兄弟,都是在三十二叔公手下学药的,华苓认出了他们的声音。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件事到了现在,简直腥风血雨。没了孩子的二房和四房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二十七堂叔也未必是说了假话,他要真想害人,还会做得这么明显?说不准是被当成靶子推出来的。
但是有了这么一种嫌疑,五房的堂兄们几乎不可能成为丞公候选人了。
大郎慢慢地从他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头发披散,面色苍白,身上歪歪披着一件宽袖外衫。他的左臂那道到骨头的砍伤不轻,现在还丁点用不了力,所以基本上需要两只手的动作都做不了。
看见华苓在庭院里发呆,大郎笑道:“小九,帮大哥束发。”
“来了。”华苓应了一声,轻快地跟着大郎回到房里。
大郎在方桌边坐下,看了华苓自己的头发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华苓也是被服侍惯了的人,生活算是能自理,但是各方面水平都非常一般,于是现在兄妹两个人日常的仪表都不太整齐,特别是头发,束倒是束起来在头顶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能跟别人那样整得油光水滑的,永远给人一种乱糟糟的糊弄感。
身为世家子弟,即使长得不俊美,也从小到大都会被仆婢们打理得妥妥贴贴的,这是仪容风度的一部分,已经深入骨髓的本能。所以可想而知,大郎对华苓乱糟糟的成果是如何艰难地容忍着。
华苓很直接地说:“不满意?不满意自己来呀。”
大郎苦笑道:“不,不不,大哥不敢。”
华苓拿起木梳子,拉扯着大郎的头发给他弄了一个髻子,大郎呲牙裂嘴地缩了缩脖子,心道小九就不是个服侍人的料,日后嫁到卫家,大概也能很适应卫家比较豪放的风格?
不过,怎么说都好,大郎心里还是有些淡淡的高兴。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仆婢给他打理上下,得亲亲的家人照顾,感觉是不一样的。
看看华苓已经渐渐长大,比离家前高了许多,曾经吃得肥嘟嘟的小脸蛋也尖下来了,大郎有些感慨:“日月如梭,小九也这么大了。大哥记得你小时候才那么一丁点。小时候也乖些。小九这两年,在家里都学了些甚呢?”
“学了许多东西。”华苓眨眨眼睛想了想:“教琴的秦教授辞职之后,过了大半年才请回来一个教琵琶和笛子的罗教授。琵琶不好学,倒是笛子能吹几首。绣艺我还是最差的,书艺还算能见人。数学我一向最好,大哥也是晓得的。对了,这两年我的骑射练得特别好,大哥,我们现在比一比的话,我定是会赢你的。”华苓狡猾地弯弯眼睛。
和一个浑身伤的人比骑射?大郎无奈地笑着点头:“好,定是小九赢的。”又问道:“家里现在如何了?”
“家里很好啊,也没有什么大事。”华苓想了想,没想出什么值得拿来说的。
大郎问道:“太太、兄弟姐妹们都好?”
“都不错啊。”华苓歪着头看了大郎几眼,详细说了几句:“太太这两年都在忙准备二姐、三姐的嫁妆。大家都是日日进学。——哦,去岁这个时候,三哥在学里和朱兆新打架来着,伤得挺重的。”
大郎微微皱了眉,道:“这事没有听爹提过。”游学的行程变动颇多,大郎写信回家来不难,但是从家里发给他的信就只能拉长间隔,三几个月才一封。不然信还没送到地方,大郎和朋友就一同启程往别处去了,也麻烦得很。
华苓心道你没有听爹爹提过的事还少嘛?
不过这话她懒得说,只是笑眯眯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两个小孩子打架罢了,打完了就好了,听说现在两人在学里很是相安无事呢。不过那阵子,三哥伤得还挺重的,养了差不多一个月,太太才放他去进学。”
大郎点点头:“三郎无事便好。只是朱兆新那小子是个没有笼头的,二郎为何不拦着他。”
“二哥那日是教授领着出外了。”华苓倒是对这个有点清楚,从六娘那里听来的。“三哥看着力气不大,但可是个狠角色,他和朱兆新打架,竟还占了上风,把朱兆新掐得差点断气。我们都笑坏了。”
“三郎是有脾气的。这样也好,有脾气才不叫人欺负了去。”大郎颔首。
“还有四郎,四郎现下还是胖,我们都觉得他吃太多了,锻炼也有点懒,大哥你回去一定要好好管教他。”
“嗯。”
“还有,霏姐姐过年的时候就回金陵来了……”
华苓原本觉得没什么话好提,但开了口又发现还是有不少东西值得告诉大郎,两兄妹便说了好一阵的话,直到厨下的老厨娘见华苓没有去拿早食,趁着空闲亲自送了过来。
也就是清粥和几样小菜而已,不算粗糙,但也并不丰盛。
江陵这边,族中嫡系的几房人生活水平和金陵丞公府相比也并不差,但是偏偏药院的三十二叔公是个简朴的性子,在他的管辖范围内,一切都是从简的。
两兄妹一道用了早食,三十二叔公背着手来了,每天早晨一诊脉,改方子。
“见过三十二叔公。”两兄妹赶紧起身相迎。
三十二叔公的脸色并不好,看到两兄妹就越发不好了,进来在方桌边坐下,道:“处处闹腾、越发闹腾,都没有安生日子过了!你们的爹竟是十分无用,这一点点争执都弹压不住。按我说的,下代的族长便该择一雷厉风行之人,如此方能镇压四方。”
“……”别人骂自己爹,两兄妹肯定都是要反驳的,但是这骂人的是更老一辈,他们对视一眼,乖乖地沉默了下来。
“还不过来诊脉!小辈可是当我如你们这般,镇日里游手好闲。”三十二叔公虎着脸一拍桌,比起前两日,是越发没有耐性了。
大郎赶紧过去坐下,把腕脉伸过去。
三十二叔公虎着脸望闻问切之后,刷刷刷写了张药方丢给华苓,很快就走了。
华苓也习惯了,这阵子都是她拿着药方去请学药的堂兄们帮着抓药的,很快拿了药回来,在厨下熬上,转出来,见大郎站在院子里,在和两个二十来岁的堂兄说话。
却是三房的谢华斐和四房的次子谢华德。
三个人的面色都有些沉重。
“十六曾叔公和十七曾叔公都去了祠堂,要求族长开祠堂,请家法,处置五房……”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一半
☆、第99章 大郎的建议
99
谢华斐和谢华德是因为大郎前阵子回到族中;参加族里清明祭祖仪式的时候,和他们关系不错,两人认为大郎不能不到场;才联袂过来药院寻他。
华苓看看这三个堂兄弟说了没几句话就要一同往祠堂去,不由左右为难。她也想去,但是厨下还熬着药。大郎也应该按时喝药;这是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
“大哥;你的药怎办?”华苓大声喊。
大郎回过头来,眼神很坚定:“小九,此事极重要。药汤就暂且停用一日。”
华苓叹了口气,将灶火灭了;药罐用厚布包裹着端到一边;濯了濯手立刻奔出去跟上了三个哥哥的脚步。
幸好华苓打扮粗糙;动作也没多少扭捏,两个堂哥只当她是长得特别俊俏的庶生堂弟,只看了她一眼就允许她跟在三人身后。要知道,祠堂平常是不允许女性去的,即使是到附近闲晃也都不可以。
华苓听到谢华德在说:“……爹心里的气无处可消,就算揪不出幕后黑手,他也要将所有相关联等人都从重处置,十六和十七曾叔公都是我们四房的直系……我哥的死,我嫂子、侄子女的死,必须有同样多的人,受同样的罪,才能勉强弥补……”
谢华德的话里,似带着森森鬼意。
最亲的人被这样残忍地害死,这世上谁能保持无动于衷?
华苓能理解二房和四房的行为,但是如此剑拔弩张地要钉死五房,也许族里的气氛此后就再也无法温和起来,二房、四房和五房之间,是要成生仇死敌啊……丞公爹一直以来的努力,每一任丞公的努力,不就是想要让家族发展壮大,一直和睦团结下去?
华苓再一次发现,布这个局的人,对人性太了解了。
最可能让人反戈相向、不死不休的矛盾,其实并不是无处不在的利益,而是人的感情。
只是牵涉对利益的争夺,就会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但如果事情关涉人最关心的家人,血脉至亲的生死存亡,只要一个人还有人性、有良知,都不可能会让步。
华苓抬头看着前面大郎一瘸一拐的身影,忽然想,如果这回大郎没有幸好存活,她很可能也根本不能这样冷静地思考这些吧?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不论是什么事,都能找到解决的方法的。即使是盛极而衰……她的手悄悄握紧了拳,也许很多时候,事态的变化都不是个人能够干涉的,但总有办法,能让事情变得不那么坏。
她不会害怕变化,不能。
祠堂是一个家族里地位最高的建筑,因为这里供奉了先祖,这里代表了整个家族的血脉根源。
这是一个要求保持庄静肃穆的地方,但是今天,江陵谢氏的祠堂因为争执不下的两方成为了沸腾的菜市场。
十六、十七叔公两位曾叔公,已经是那一代仅存的两位老人。两位曾叔公是三十二叔公的长辈,已经九十多岁,在这个年代已经算得极度高寿。
家族的教育让谢氏子弟几乎是本能地敬重长辈,谢丞公为首,五房的家长齐齐整整地立在两位老曾叔公跟前,面色沉重。熙字辈、华字辈,身在族村的接近两百男丁也都来了,垂首立在五房家长之后,一个个噤若寒蝉。
华苓还看见了,在谢丞公等人右侧,有七八名叔公辈的老人家来了,年轻后辈们,面色不敢有丝毫怠慢地给他们让开路来。
他们都身穿滚白边的黑色深衣,华苓忽然明白,这应该就是丞公爹曾经跟她说过的,族里能够决定下代丞公继任候选的长老团。
长老团泰半也是出自嫡系五房,但是他们并不执掌族中各项实务,他们是必须保持绝对公正的一个审判团体。
头发全白的十六叔公顿着拐杖,站在祠堂门前,颤巍巍地大骂:“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我族曾是何曾团睦的家族,子弟齐心,其利断金。为了这小小一点利益,我的侄孙、曾侄孙,就这么折在你们的阴私手段里。你们眼中,是只剩下了那点子利益,再无祖宗、无家族、无兄弟?不爱护兄弟姐妹,不爱护家族,一昧地往自己口袋里搂钱搂权,此怎敢说是我谢氏子弟?便是祖宗泉下有知,也要从棺材里爬起来,把你们一个个不肖子孙,按在池塘里淹死!……”
包括谢丞公在内,谢氏子弟一个个都被骂得不敢抬头。
‘长辈’这两个字的意义,并不只意味着‘就要埋进土里的、需要后辈提供生活物资、无法形成任何贡献’的年长者。
它还意味着谢氏子弟的根脚出处,没有长辈曾经的努力,就不会有如今这个繁荣的家族,谢氏子弟也不会有如今的地位。
只要一个人希望他的后辈孩子敬重、爱戴他,就不得同样地敬重、爱戴他自己的长辈,道理是这样简单。
华苓站在大郎身边,慢慢地抬起眼睛,环视了一圈。每一位叔伯、堂兄弟,看起来都是恭恭敬敬的。
江陵是块山清水秀的临江宝地,从春秋至五代十国,曾有三十四代帝王建都于此。江陵谢氏子弟都有着几分山水浸染的俊秀文雅之气,望之可亲。
华苓不由觉得无法接受,在这些人里面,真的隐藏了一个,甚至是一群,想要让这个家族分崩离析的人?
十六曾叔公说了一截子的话,停了下来喘气。毕竟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
十七曾叔公身子骨更弱,他佝偻着脊背,两个华字辈的年轻后生扶着他,才颤颤地站稳了。他的话不多,只是在十六叔公说了话之后,他慢慢地举起了拐杖,往谢丞公身上打了两拐。
用一种已经半截埋进了陈腐旧土当中的嗓音,慢慢地说道:“和小子,开祠堂罢。孩儿们,不能冤死。”
开了祠堂,便是要在祖宗的见证之下,让族里长老团的长老们和当代丞公一同审定,这一件事里面到底谁对谁错,谁该担责了。
谢丞公神情沉肃,躬身拱手道:“十六、十七叔公。如今事情真相未明,我等手上证据不足,依然在调查当中。如此急迫定人生死,怕是要生冤屈。”
“族长现在当然不急,你家孩儿没在那火场当中烧成灰。”熙字辈叔伯当中有人站出来,冷笑道:“二房、四房的孩儿一家子都烟消云散,数十条人命。他们都是冤死,惨死,他们的冤屈,才是真真的冤屈。难道族长竟是不把我二房、四房当回事。如今阖族人眼睁睁地看着,明明是五房蓄意谋害,你却一昧回护五房,是何缘由?”
“怕不是,族长大房是和五房联手,就想着要削弱我们二房和四房。”
“族长的孩儿年纪太小,无法争位。族长,你是不是不甘心把位子交到我们二房、四房身上,和五房联手,将我们的孩儿害了?”
“是不是如此?”
“大房,五房,你们好险恶的用心。”
五房之长谢熙郑面色难看,重重指责让他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掌管族兵训练的二十七是他嫡亲弟弟。被换成了死士的那些族兵,父母竟都是清清白白的远房族人,根本没有错处。
原本族中训练族兵,就十分注重审核家系,从来不曾出过这样的事。二四两房起初是要求将这批族兵的父母交出,全部处死,他是不同意的,后来两房开始要求将他们五房全部审查一遍,他更是不可能接受。
二房四房的叔伯们一人一句指责着,他们的孩子慢慢也都激愤地加入了鼓噪,眼看着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