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磷抚掌笑道:“正是如此!我与莫大的交情也是如此,结交只为投契,谢九说得好。”
莫杭吭哧了两句,看了看华苓漾着笑容的脸,也重重地点头附和道:“在下也十分赞同谢九娘。”
华苓的笑容很浅淡,也很坦然,她迎着钱眩的目光回视:“钱二郎以为,然否?”她不喜欢这个二皇子的打量视线,就他这一眼,她就知道这人是认为自己身份比她高,而对她十分不以为然的。
“然。”钱眩的眼神有点越发凌厉的意思,朝莫杭看了一眼,又朝依然笑得十分淡然的华苓看了片刻。
谢丞公的子女他也基本都见过了,除了谢大郎以外都不过如此。但这个谢九,却也有些意思。钱眩很快想起了,谢九就是和卫家老五定了亲事的那个,眼神在华苓身上停留的时间越发长了。
华苓淡然自若,扔给王磷一个询问的眼神儿,王三怎么带上了钱眩来?这宴会算是世家之间的相亲宴,和皇家关系不很大罢?
王磷和二皇子同岁,如今也长得很高大,十分沉稳了起来。他接收到了华苓的疑惑,表情流露出很不明显的无奈,人家非要跟着来玩,他也没办法不是?最可恶的是谢家大郎二郎都在大门口,三郎压根没有出席,四郎还小,竟没有一个主人家的郎君能在这个时候。
华苓有些明白了,然后发现钱眩的视线带给了莫杭极大的压力。
他明显地变得忐忑不安了些,其实他并不知道钱眩的真实身份,但钱眩这个人,即使着了普通装束,看着也明显与莫杭这种平民郎君是不一样的。
华苓以团扇指点了一下回廊外的李树,换了个话题道:“此处回廊两边栽的皆是李树,共有携李、紫叶李、绿李、蜡李、乌兹李五类,六月中正是绿果坠枝、将熟未熟期,却有些不巧。这里面绿李和蜡李味道都是很好的,可惜不能教诸位客人尝一尝了。”
王磷笑道:“你家果子还不够多?我们都尝了不少,腹中那里还有位置留与你家的李子。不过这李果满枝,赏一赏果也是极好的,正合作诗。”他随即朝郎君们道:“我想到了两句诗。春日桃花尽,含风李树薰。只得此二句,一时想不出后面如何接续为好。”
一直插不进华苓和王磷等人话题的郎君们终于得了个好话题,立即诗兴大发,一个接一个地走散在回廊栏杆边看景吟起了诗。华苓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这样一路赏着景作着诗行过来的,不由好笑。这年头的郎君各个都很爱作诗,人人都能吟上几句,不过才华如何,就见仁见智了。
莫杭果然是个有才郎君,性情看着也十分单纯,要作诗了,便把钱眩对他的不悦抛到了一边,入神想了一阵,接了两句:“玉甃迎仙客,铜台赏魏君。”这两句倒很得郎君们赞赏,越发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接了下去,续成了一首长诗。
钱眩也跟着作诗,在世家郎君们当中并不显得过于高高在上。华苓冷眼看着,这个二皇子的个性确实和太子差了不少,跟他一比,钱昭也许是过于温文尔雅,就显得有些弱了。那个快要死的皇帝,看好的接班人就是这一个?
也许,皇帝是觉得,没有一位足够果决,甚至是铁血的皇帝,天家是不能从世家的压制当中得到更多机会了?
陪着客人们说了一阵,华苓准备告退去寻晏河,今天真正属于她的客人,原本也就晏河一个而已。
“王三你们玩罢,”华苓才说了几个字,就注意到了远远从前门方向大步行来的人。
她呆了呆,捏紧了团扇的檀木柄子。
郎君们很快发现了华苓的异常反应,不由得都停了说话,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晏河走开之后,华苓就成了这群人里面唯一的异性,还是这样漂亮可爱的一个女孩儿,不注意她其实是不可能的。
其实有几个郎君已经有些心动,觉得谢九这个小娘子长得真不错,与他们年纪也差得不多,若是能聘为妻,岂不是直接和王家长子成了连襟?不过,也许前面的谢五娘、六娘更好……
那个人步子迈得很大,每一步都好似丈量过一般,带着沉稳而可靠的气势。他明亮的眼睛在人群里一扫,就专注地放在了华苓身上,大步走到她跟前。
王磷高兴地大步走上去,拿拳头捶了捶卫羿的肩膀:“五哥你可总算是回金陵了!”
卫羿拍了拍王磷的肩膀,朝华苓道:“我回来了。”他的嗓音依然带着沙哑,褐色的眼眸依然眼神锐利,气势越发沉稳,但看华苓的眼神却多了些温柔。
“嗯。”华苓扬起灿烂的笑容。“卫五,我又长高了哦。”她走到卫五前面,拿团扇比了比,她现在已经高过卫五的心口位置了。
“嗯。”卫羿牢牢的看着华苓。他有点犹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华苓粉嫩的面颊,柔嫩而温暖。谢九长得很快,和记忆里又有些不像了。不过,这依然是他的谢九。
卫羿的眼神变得有些深沉,他看着华苓主动将脸颊在他带着粗砺茧子的手心蹭了蹭,小脸还没有他手掌大,看着十分娇弱,忽然觉得,应该将她揽在怀里。
但他捏住了手心,忍住了。
王磷自觉完全被忽略了,无奈地退到了一边。
莫杭看见了那两人之间的气氛,竟是十分的亲近。他呆若木鸡,喃喃地问:“这是……”
王磷在回答几个郎君的问话:“这是卫羿,卫弼公家五郎,我五哥!你们可能没见过罢?他常年在边疆,武艺超群!——谢家九娘定亲的不就是我五哥嘛,你们不知道这件事么!!”
钱眩走上前去,笑容爽朗道:“卫五哥,许久不见。听闻你着了敌人的奸计,中了毒伤,叫人惊心不已。不知五哥现下可好全了,我那里也有不少珍品药物,回头给府上送张单子去。”
华苓不由心想,看人下菜这一点,二皇子还真做的不错。
卫羿看钱眩一眼,点了点头,只道:“多谢。”
钱眩站在那里,笑容也禁不住僵了僵。他的份量,不论如何也比谢丞公家一个小庶女要高罢?但卫五这作派,很明显是与他多说几句话都不愿,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华苓默默地举起团扇,掩了掩嘴角的笑意。卫五还是卫五,怎么会看重这些个细枝末节的问题。这两人眼里的世界根本就对不上号,怎么沟通嘛!
王磷赶紧上来,说了两句话圆场,拉走了钱眩和其他郎君们,到回廊另一边去看风景去了。
华苓这才得了空闲,朝卫五看了看,发现他应该也长高了些,越发显得肩宽腰直,身材笔挺。但卫五的精气神,给她的感觉却不如两年前了些,没了那种牢牢凝聚在一处,烈烈燃烧的感觉。
她蹙眉道:“你的毒伤还没好?”
卫五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师父现在在哪里?他能不能治?”
“能,但是手上并无好药材,师父去寻了。”
“要多久?他去哪里寻了?”华苓的眉皱得越发紧了。
“十万大山。”
也就是蜀地的正南方,后世的云贵高原一带。那里现在都是蛮荒之地,被称为僚子部,根本没有多少人烟。
“毒伤有多严重?”华苓追问。
卫羿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说啊。”华苓狠狠地跺了跺脚。卫羿还是缄默,只是一双眼睛牢牢凝视着她。华苓拿团扇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胸膛,恶声恶气道:“快点说啊,不说我生气了。”
卫羿终于道:“内力暂时没了。”
华苓手一抖,团扇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只有这么多
☆、第108章 粉红色泡泡
108
“内力……没了?”华苓慢慢地问。
“是。”
卫羿再次放轻了声音。站在他跟前的女孩儿不曾笑也不曾哭,她粉团儿般的小脸很平静;她乌溜溜的眼睛只是看着他。
但是他知道了;她心里很难过。
受伤的时候他的心里并没有产生不良的情绪;自己警惕不足;被敌人钻了空子暗算了一回;没有什么好说的,扼住更多的损失;收拾残局就是。回来了;看见谢九,才忽然觉得心尖尖上有些疼。也许是见着了她,才知道了疼是什么滋味。
他补充了一句:“待师父寻回了药;便能祛除余毒;恢复内力。阿九勿忧。”两只眼睛十分认真地看着她。
华苓只觉得有股邪火从脚底涌泉穴直烧穿了天灵盖。
她咬住了牙;勾了勾嘴角:“是吗,若是寻不到药又如何?虽然药叟很厉害,难道就能有十成十的把握?”
卫羿摇摇头:“并不能。”
那你又叫我勿忧?
这句话几乎冲口而出,但是最终华苓并没有。这样的话除了将她尖锐的情绪倾泻出来外,没有任何用处。她慢慢地吸了口气,问:“伤在何处?我大哥说你是中了毒伤?”
卫羿蹲□,将华苓掉落的团扇捡了起来,递到她面前。
华苓没去接,瞪着他。
卫羿犹豫了一下,将这把以紫檀为骨,素绡为面,双面绣了二三荷叶和小小蜻蜓的团扇,轻轻握在了手里。这是一柄精致绝伦的纨扇,就好象它的主人一般。
他的声音和手劲儿一样放得很轻柔:“师父惯常行走各地,寻到足够药材的把握实在七成以上,阿九勿忧。”看看华苓的面色,卫羿动作迅速地撸起了右袖,露出上臂外侧一道两寸来长的浅疤,和他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伤□□织在一起,一点也不显眼。
“当时伤就在此处,已经愈合了。当时中的毒,大半已经以内力清除,残毒也能用内力压制,于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待师父寻药回来,配成对症药方服下,就能祛清。”
华苓从卫羿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高兴。她气得都笑了起来:“那是怎么受的伤?”
“是我轻敌了。”卫羿说:“西北草原荒漠之地,一直还有些远古巫祝之术传承。我当时不曾防备此事,清理那突厥残部时,被身具巫祝之术的俘虏靠近至一丈范围,他将巫毒化针突袭,闪避不及。那毒诡异莫测,以寻常解毒药物无法压制。——但我自小勤练武艺,内力深厚,能遏制毒性扩散,伤口又在四肢,是以并无大碍。如今只如常人一般。”
原是武艺高超的天之骄子,如今却内力全失,好受不到那里去罢?但这个人却淡定得很,看不见一点的慌乱。华苓微微叹息,受伤的是他,连内力都没有了,她不过是个旁人,又有什么理由去发怒呢。她福一福身,轻声道:“卫五哥辛苦。”
“并不辛苦。”
谢九的态度忽然又变了,卫羿愣了愣,应了一声。他看见了小娘子微微黯淡了下来的眸光,再一次觉得,想要将她捧在手心里。他说:“我身体实无大碍。去岁驻守阿姆河,大小得了些功勋,如今已是果毅都尉之职,从六品,可领军四千。”
“恭喜卫五哥。”华苓再次福一福身,微笑道。
卫羿凝视着华苓。他知道小娘子似是并不开心,但她不开心也能笑得十分好看。“勿要不乐,我如今甚好,”他再次说:“我返回金陵前,是从陇右北部的弓月城一线走的,这回并不急于赶路,带回不少未琢之玉予你。在你家大门见着谢大,嘱他给你收起来了。”
“……嗯。”
华苓微微苦笑,人心都是肉做的,最讨厌的情况就是这样的了,当这边觉得不若还是拉开点儿距离的时候,却发现人家那边一直惦记着你呢,如此若是待对方差了一分,自己都要内疚。
“那你这回会在金陵呆多久?”她柔声问。没有内力还上战场,自保能力要弱很多,这回,卫弼公和太太应该也是不肯让卫羿再在战火频仍的边境呆下去的吧。
“待到师父寻了药回来。”小娘子的态度又变好了,卫羿这回是松了口气,“许是要一载、长至二三载也并非不可能。恰恰这段时日,爹也必须回到金陵,将弼公职位交接与二哥,按照规矩,卫家须有数名将领回驻金陵,接掌周近兵力,我就在这数人之中,麾下兵马都已回到金陵,安置在金陵东外百里,扎营驻守。”
“原来你……早回来了。”
“到达江左已有五日。”卫羿如此道。
一名将领带了兵马就不可能轻易离队,卫羿安置好手下才抽身过来看她再自然不过了,虽然知道这一点,但华苓还是不怎么高兴,这下是连带大郎都恼上了,大郎也是猪队友!
她狠狠瞪卫五一眼,转身往晏河的方向走。
卫羿举了举华苓的纨扇,默然跟了上去。
华苓虎着脸走过了王磷等人占着的走廊,一群郎君看见卫羿给小娘子拿着团扇,看起来还一脸低声下气跟在后面的小奴仆模样,简直都不敢相信。
这,这还是传说中的那个年少英才、武艺超群、霸气四射的威武校尉吗?
王磷不敢跟脸色难看的华苓搭话,瞪着眼睛跟在卫羿后面问:“五哥,五哥这是怎地了?你惹谢九不乐了?”
卫羿略顿了顿脚步,转过身来,一掌抽在王磷后脑勺。虽然没有了内力,但卫羿手劲仍在,技巧仍在,揍人依然极疼。
王磷‘嗷’地叫了一声,揉了揉后脑勺不敢说话了。不过还是很果断地跟在了卫羿后面,怂恿卫羿过几日到郊外去跑马,或者到更远的山里去打猎云云。
其他郎君们自然也是一个不落地跟了上来,他们原就是因为宴席上没有什么乐子,于是走出来一道看风景的。
钱眩并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王磷、卫羿等人还真不是他可以高高在上俯视的人,于是虽然面色变了变,还是跟了上来。
晏河悠然地坐在回廊尽头的六角亭中,碧浦和晏河自己带来的一个寺人张罗了一整个桌子的香茶小食,那寺人还在尽职尽责地给她打着扇子。
晏河看着这一大串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过来,戏谑地问:“谢华苓,你在溜什么?”
华苓结结实实地翻了个大白眼,道:“谁知道呢。”
“这不是卫五郎吗,”晏河的视线在卫羿身上转了转,又看了一圈王磷钱眩等人:“啧,原来是你的小未婚夫回来了,怪不得耽搁了这许久。”
卫羿拢起了眉,他还记得这个晏河曾经欺负过谢九,眼神带着警告之意,盯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