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想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或者是,羞于开口。
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只要能更改这可悲的结局,无论让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相思”已经令人缠绵入骨,黯然销魂;“不敢相思”又是种什么滋味?多情自古空余恨,如果你已不能多情,也不敢多情,纵然情深入骨,也只有将那一份情埋在骨里,让这一份情烂在骨里,死在骨里。那又是种什么滋味?
有很多看来极复杂、极秘密的事,都是往往为了一个极简单的原因而造成的。
那就是爱。
他默然地将手中帖子递给了楚留香。
楚留香无声的拿过这张帖子。
很薄。
很薄的纸。
很薄的纸上却绣着一只黑色的狰狞蝙蝠,没有眼睛的蝙蝠。
第四十三章
这是一张普通的请帖,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楚留香翻看着,抬眼道:“这是什么?”
无花淡淡道:“请帖,蝙蝠岛的请帖。”
楚留香微微皱起眉头,不解道:“蝙蝠岛?”
无花点了点头,解释道:“一个有名的‘销金窟’。”
楚留香奇道:“这其中有什么关系么?”
无花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他决心去追查慕容娴尸体失踪一事,既然目的都是一样,又为什么不去信任他?
他是骄傲的,骄傲的人通常值得信任,因为他们绝不肯他会丢人的事。
他们还曾经是朋友,相当要好的朋友。起码,如今他们还是相互了解的。
无花缓缓道:“没人知道蝙蝠岛的具体位置,在海上没有来人的接应是不可能找得到它的,这帖子就是接应的凭证。”
他顿了顿,看着楚留香一字字道:“这帖子只发给跟此次货物有关的人,一月一次。”
楚留香的眼中泛出了光芒,这是一种恢复了希望的光芒,让人看了不自觉的充满了自信。
手中的请帖越捏越紧。
夜很黑,天很高。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凛冽的海风吹断了人肠,比冰还寒冷,夹杂着腥味席卷而来,任你穿了多厚的衣服都没有用,彻骨的寒。
停靠在岸边的大船显然已经刚刚靠岸。
它在掌灯之后停靠,朝霞升起之前离岸。
不得不说,如果在悠闲地时候,在这艘大船上生活是在是件惬意的事情。
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最好的屋子还有侍候的女子。
可是现在不是悠闲地享受生活的时候,故事的两个男主人公恐怕也没这个心情。
楚留香小酌着美酒,思考着,看着无花披着斗篷走进屋中的时候挑了挑眉。
这个男子温润清雅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怎么,想到什么了?”
楚留香轻叹了一声,放下了酒杯说道:“可知的事情太少了。”
他的意思就是,基本上没想到什么。
无花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坐到了楚留香的对面。桌子上空着一个杯子,他解开斗篷搭在了椅子上,青花的酒壶里,酒已经不多了,勉勉强强倒了半杯。
他轻摇着杯中的清酒,对着楚留香摇了摇头,叹道:“你好像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忘不了美酒。”
楚留香笑道:“喝酒暖身又安神,何况这酒还这么美,不喝不是白不喝?”他又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桌下取出了一壶酒,好像感叹一样,“这酒是日本的清酒,醉不了人啊。”
将无花手中的酒杯斟的满满的,清亮透明的酒映出了人的倒影,散发着芳香。无花看着这杯中的酒出神,有些怅然的说道:“三四月的时候,樱花开得灿烂,漫山遍野都是,男人们常常赤着脚坐在树下喝着酒闲谈,女人们却收集些花瓣,家家做着粉色的樱花饼···”
他笑了起来,眉宇间带着浅浅的惆怅,自嘲道:“往事不堪回首,也不该回首。”
楚留香也怅然道:“是啊,越远的事情越不愿去想,”他好像在回忆着小时候的时光,突然笑道,“说起一天没酒就不成的人,还是铁花啊!你不知道,我们小的时候···”
他们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喝着酒,无所顾忌的谈着童年,谈着过去的时光,爱情与理想。
无花看着楚留香,眼中带着笑意。
他淡淡道:“我曾经说过你我的友情,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里的沙粒多了。”
楚留香笑道:“确实如此。”
无花品了一小口酒道:“可是你若不遇风沙,眼中那里来的沙粒呢?”
楚留香道:“遇了风沙,眼中才会有沙粒,可是那个时候人大多会流眼泪。”
他又叹息道:“无花啊无花,你真是个妙人。”
“我怎么比的上你呢?”无花优雅的笑着。
楚留香爽朗的笑了起来。
敌人和朋友,有时候只是一线之隔,或者本身二者的关系就分不清楚。
酒入口,淡淡的清香久久留在舌尖散不去。
真是迷恋这种感觉啊,情不自禁的迷恋。
船上并不只有两个客人。
这是一艘很大的船,上好的客房有八间,目的地当然只有一个。
客人们大都窝在自己客房中,半步不离开。要么就是易了容,或是带着面巾。
风浪确实大了些,海风也太冷些,更多的是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们都是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些污点,是不能存在的。
依旧穿着破衣烂衫的落魄剑客端坐在船头,看着大船劈开风浪在海中航进。
压了压头上的斗笠,半眯着眼睛,看向远方微露的朝阳,任凭浪花飞溅到身上。
真是遥远又耀眼的存在啊,亘古不变的太阳。
第四十四章
船在海上航行了五六天,冬天的海上风浪一直很大,就连水手都是能不出来就不出来。
一不小心被狂风卷跑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艘大床好像一片树叶一样,在狂暴的大海中无力地挣扎,巨浪袭来的时候让人心惊胆颤,生怕它就这么被拍入海底,再也出不来。
第六天的晚上,天黑的可怕,夜也寂静的可怕,满耳都灌满了呼啸的海风。船在颠簸着,屋中的灯火也是忽明忽暗的,摇曳的人心神不宁。
船放缓了速度,慢慢的向着一片罗列的礁石驶去,密密麻麻,在黑漆漆的夜里,好似上古洪荒巨兽的獠牙。
终于慢悠悠的在一块巨大的礁石边上停靠住了。
在海上折腾了几天,天晕晕地旋旋海滔滔,突然感觉到船停了下来,这实在是令人感到安心的事情。
陆陆续续有人聚到了甲板上,剩下的不一会也被请出了屋中。
风依旧很大,浪也不见小,可是总归停了下来,船紧紧的靠在礁石上。
楚留香眯起眼睛遥望远方,除了森森的礁石就剩下黑暗了,什么也没有。他又转回头环视着甲板上的人,人们的打扮都显然都十分低调,这些名震一方的人在此刻全都成了扔到人群里也找不到的普通人。突然眼睛中光芒一闪,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无花注意到他的反常,顺着楚留香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一个穿着落魄的剑客抱着剑,带着压得低低的斗笠,安静的站在人群之后。
无花轻声问道:“有什么奇怪的么?”
楚留香回道:“我见过他,在入蜀的时候。”语气十分的肯定。
无花略一思考,看着楚留香道:“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楚留香摇了摇头道:“什么都不干。”
无花笑了笑,看向了前方的林立的礁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出现了一行人影。
七八个人一个跟着一个,走在如此黑的夜里,在如此险峻的礁石上,还很轻松,很快速,仿佛白日里走在平坦的地面上一样。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们吸引了。
他们每个人的身材都很纤小,几乎和女人差不多。现在虽已走得很近,但还没有人能看得清他们的面貌。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脚步最轻灵,远远就停下,站在四五丈外一块最尖锐的礁石上。
狂风带面巨浪卷过,他的人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噬。但两三个浪头打过,他还是好好的站在那里。
楚留香一眼就看出这人轻功也很高,而且必定是个女人。
很快他的猜测就被证实了。
这个人是个女人,而且很可能是个美女,因为她的声音很美妙,清越而娇脆,声音美妙的女人通常长得都不丑。
“请问,来者可是载着香帅等诸位英雄的坐船?”
船上有十个人客人,都是江湖上的名宿,可她偏偏只道一个楚留香,果然,全船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楚留香身上。
无花无声的笑了起来,略带些玩味的极轻声道:“人的名气太大并不总是一件好事。”
楚留香苦笑着摸着鼻子,开口道:“正是。”
那人突然长揖道:“诸位英雄不远万里,闯关至此,奴婢们迎接来迟,但请恕罪。”
她的语气十分的诚恳,谁又怪罪得了她呢?
船上的一穿着锦衣的人动容道:“这就是蝙蝠岛?!”
那人道:“正是!”
这两个字说出来,每个人都长长吐了口气,却也不知是惊煌?还是欢喜?
他们的目的地虽然总算到了,可是,在这里究竟会发生什么?有几个人能活着回去?
远方仍是一片神秘。
蝙蝠岛还是被笼罩在无边的神秘与黑暗中。
谁也不知道那地方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至少在人们的想象中,天堂总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只见礁石上那人身形忽然掠起,足尖夜船头上一点,已掠上船桅。
大家这才看到她穿的是一个黑衣,黑巾蒙面,蒙的十分彻底,连眼睛也盖住了。
她手里还带着条长索,用绳头在船桅上打了个结。
长索横空,笔直的伸向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这长绳的另一端在哪里?
黑衣人已带着笑道:“风浪险恶,礁石更险,各位请上桥吧。”
楚留香看着这条索道,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桥?”
黑衣人道:“就是这条绳索。各位上桥后,只要不掉下来,就可一直走到本岛的洞天福地中,岛主就正在那边恭迎大驾。”
她银铃般笑了笑,又接着道:“各位到了那里,就知道此行不虚了··”
若是从桥上掉了下去呢?在场的人多多少少的在心里问道。
好像是看穿了别人心思一样,黑衣人突然开口淡淡道:“若是没有把握能走得过去的人,不如还是留在这里的好,这条桥虽可渡人至极乐,但若一跌下去,只怕就要堕入鬼域,万劫不复了。”
楚留香动容道:“若是有人走不过此桥怎么办?”
黑衣人笑笑道:“自然还有一条路,走不了此桥的,就请略等一会,等到天亮时就可走那条路了。”
楚留香不再发问了,先前那个穿着华贵的人翻身跃上了索道,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这些人武功都是不低。
那个落魄的剑客看了楚留香一眼,也纵身一跃上了索道,速度极快,身法又极轻,好像只是脚尖刚占到了绳子,身体便又跃了出去。
楚留香赞叹的看着,却迟迟未动。
无花看着他笑道:“怎么,还不上去?”
楚留香道:“我走另外一条路。”
无花看着他,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摇头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我走不了这条路呢?”
楚留香一愣,神色奇怪的看着他。
他纵身一跃,轻飘飘的落在了绳索上,显然是极高深的轻功,白衣被海风吹得哗哗作响,他向前走了几步,脚下一勾,转身道:“怎么,还不跟上来?”
楚留香睁大了眼睛,满眼的疑问,江湖上还从没听说过被废了筋脉还能在恢复的。
无花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你不知道不意味着不可能,筋脉废了在打通就是了。”
“这么简单?”
“这么简单。”
楚留香摇了摇头,显然是不信,要是如此,那全天下被废筋脉之人岂非都是傻子?他掠起身体,也落在了绳索上。
无花轻笑道:“不过少活几年罢了。”
他说的在轻松不过。
他们边说边在飞驰着,如同街射而出的飞箭;纵身便是十几丈,看的后面的人无不目瞪口呆。
“这还简单?!”楚留香皱眉道。
无花依旧笑道:“这在我眼中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反正我也没打算活多久。”
楚留香动容道:“你就这样作践自己的生命么?”
无花的笑声中透着凄凉:“生命本来就是卑贱的,又何来作践一说?生的无可奈何又为什么来要留恋?又有什么可以留恋,值得留恋的已经不在了。”
“她··总是希望你活着的。”一个女人如果爱着一个男人,无论之前生死相随的誓言有多么的动听,在死的时候,她也是绝不希望拉上自己的男人的。
这就是矛盾,没有那个女人不喜欢听这样的誓言,可是也绝对没有那个女人希望它成为现实。
这就是女人,矛盾的可爱,可爱的让人心疼。
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中闪着令人着迷的光彩,那种美好的神色能让任何一个看见的女孩子着魔,却很快黯淡了下来,叹道:“可是我不希望,”他自嘲的笑着,“我就是希望又如何呢?恐怕我也没得选择,不是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只说了四个字:“无可奈何。”可就是这四个字,却要比所有的悲哀加起来还让人辛酸。少女恋春,怨妇恋秋,可是那一种真正深入骨髓的无可奈何的悲哀,却只有一个真正的男人才能了解。
第四十五章
周围是无边的黑暗,除了细碎的脚步声也没有什么别的声音。
越走越压抑,前后的人奇异的都未说话。
你永远不会知道这条道路通向哪里,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怎么样。
未知,这才是最可怕的。
楚留香想要打破这沉抑的气氛,干笑了两声问道:“你说这条路什么时候能走完?”
无花淡淡道:“你这问题不应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