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非尤家而已,多数有意前往北国发展的生意人,早从玄武各地悄悄聚集至洛阳,都是想见司澄远。
如是在官所,哪能这麽自由,出入都会被玄武当局监控,反之在商贾宅邸,商人家进出商人再正常不过,从两天前开始,数不尽玄武生意人涌上门,都为同件事。
一个盛大的招商大会於是召开,由沙相亲临主持,与玄武商人讨论南北贸易问题,气氛热烈、宾主尽欢,看那些乐得笑呵呵的主爷儿,回去之後八成想死脑筋也要把家业重心迁到北方去,八成还想乾脆变帝国子民算了。
比起跟玄武官僚交涉通商事宜,被东敲一笔西敲一笔,虚应委蛇,还不如直接跟基层商贾恳谈,还较能打动他们,达成实质贸易往来的目的!
话说回来,澄远虽然没有明白的偏袒谁,但他将『白沙商律典』许由尤家书肆印制,又让尤家成为帝国在玄武的商事暂代处,负责作为帝国和玄武商人间的桥梁,等於赋予准官方的地位,种种迹象不得不让劭阳怀疑──沙相对於尤家有某种程度的特殊关注。
「我并未给尤家不正当利益啊,还是你认为他们的商业规模和主事者不足以承担商代处之职?」澄远自信自己绝没有徇私枉法,不解劭阳怎会这麽问。
「我不是说职务上的,我是说个人上的,大人你不觉得自己面对那两兄弟时,姿态都特别的低麽?语气、口气、眼神,都比对其他人还要相对温和。」劭阳更进一步强调自己的观察心得。
「这也拿来说,太閒了是不,没事的话去过滤来访清单,依照经营的业务分门别类,再把帝国特别需要的行业优先排在前头,去去。」赏他白眼,这个家伙要不是能力好,光爱长舌这点,就早把他踢走了。
「就说你心里有鬼,居然公报私仇。。。」劭阳也只敢在心里嗫嚅,才不说出来找死,耸耸肩,悻悻然办公去,私人之事还真是碰不得也,上回不过问了一句御大爷跟他在床第之间的关系,竟然阴险的把自己派到蛮荒区囤垦半年,呜呼哀哉,小人。
喏大的阁楼只馀澄远一人,他望著舞蝶楼,神态悠渺,不著边际,连尤天梵通报了都没发现。
「大人?」轻声,怕惊扰他。
「尤当家,听说你以前的名字并不叫天梵,怎改名了呢?」他有些恍惚的想起往事…
小远,小远,我告诉你哦,我有一对双胞胎哥哥,一个叫尤天罡,另一个叫尤地堑,天罡哥哥忠厚老实,一个撒谎也不会,让他打诳语,准会红个满脸结巴结巴说不准确,地堑哥哥心机奸诈,肠子九拐十八弯,背後算计人最厉害了,但他俩都是好哥哥,很疼我。小时候我一哭,天罡哥哥嘴拙,只会坐在一旁的拍著背,静静的陪著我,地堑哥哥则会故意高声高调,尽说浑话,直到把我逗笑为止…
「大人神通广大,这也知道。在下之旧名为天罡,其弟地堑,实不相瞒,我俩还有个小妹,十七年前,因为未婚夫家的姥姥病沈,她前往江南大理寺礼佛祈福,适逢大旱,赤地千里,匪贼横行,不幸…遭了伏袭,再也没回来了…」尤天梵说起往事,掩不住心伤,眼眶红了,十七年犹不能释怀。
「老人家心急如焚,多次命人到江南去寻,毫无结果,家母遂将我俩兄弟改名为天梵地藏,盼望大梵天诸神、大地藏王菩萨,能保佑舍妹吉人天相、平安归来…」可至今…他摇摇头,几乎不抱希望了。
娘亲因此积郁而疾,翌年病殁,父亲老泪纵横,痛断肝肠,草草把尤家事业转给了兄弟俩,孤身退居幕後,日日诵经念佛,一为妻,一为女,这事在洛阳早非新闻。
「您怎麽了?」收起感伤的情绪,尤天梵担心的拍碰司澄远肩膀,此举已是僭越,但他就是不自禁的关心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男人。不仅是因为沙相对他们多有优待,更是因为他德品极好,才聪智绝,让人无法不尊敬喜欢。
「没事,不过勾起前尘回忆…尤当家可否听我胡言乱语一番…?」
「大人愿说,在下愿听就是。」
「…曾经我有个妻子,她温婉大方、知书达礼、笑若芙蓉,是个好女人,我俩遇难,那时无用的我非旦没有挺身保护她,反倒弃她而逃…最後眼睁睁的看她受贼人污辱…被卖至淫楼…我俩拚死逃了出来,一起生活,她真的很坚强,在我自暴自弃的时候,她鼓励我,为我送食送水…我厌恶自己恨得无可复加,她却愿意接受那样的我,总是轻轻柔柔的倚在我身边…就好像我是全天下最值得她依靠的男人…」
他话里已有颤音,如崩坏天平,喘息也大了起来,却咬牙继续说道:「…可我再次辜负了她…没有保护好她,让她被疯狂的村民浸入江中,还有我们的孩子…那个无辜的生命,也一同逝去…」
他是最没用的男人,就算杀尽那些人又怎样!?他其实最想杀的是自己!!!是无用无能的自己!!!他曾经不止千百遍想过,当馥蝶溺水身亡前的心情是如何,她怨麽?她恨麽?恨他这个无能的丈夫。当那个什麽也不懂的孩子断气的刹那,他懂得怨麽?懂得恨麽?恨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
每当思及此,他心痛若绞,妻儿无法瞑目的痛苦死去,自己却每天在昂非怀里幸福的醒来,他……
「!?」峥峥男儿谈起亡妻竟然哭了!招商会上威严鼎鼎的他,如今看起来却万般悔恨,脆弱的不堪一击,尤天梵顿觉与他亲近了起来,感同身受,那种感觉就跟他乍闻馥蝶受袭,生死未明的时候,既焦急又悔恨,直直怨恨自己怎麽放她女儿家下江南,未随身保护的心情一样…
两人同伤,为同个女人。
(86)
「让人笑话了…」片刻,澄远微敛肃容,只是眼怀里仍隐约哀伤。
「大人乃性情中人,相信您亡妻一定不怪您。妻以夫为天,她既然愿随你到天涯海角,必有深情,就算仙逝,也不会咒恨良人的。」能以此伟岸男子为夫君,女人也应是幸福的。
「不介意的话,私下唤我澄远便好,大人来大人去的,好似我无时无刻都在当差。」
纵然尤天梵不知情,但馥蝶的事,他大概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注定要抱著这份歉咎悔恨直至死去,他真的…真的…动情於那个善解人意的坚毅女子啊…却连一句爱语都不及诉说,她就香消玉殒了…
澄远撇过身去,背对他人,闭目吐气,静静承受一波波涌上的心殇,拧得苦痛。
「既然如此,大人也唤在下天梵即可。」自相识以来,一直想交这个朋友,如今总算步步如愿。
「天梵兄,可否…让我见见令尊?」他涩涩然道。
「这个…家父近年来神智错乱、忽好忽坏…恐怕…」尤天梵有些为难。
「请务必让我见见他老人家。」头一低,算是恳求。
「…好吧…只是他若有所冒犯之处,请多谅解…」拗不过异常坚持的司澄远,只得领他到北边的明镜居,院前一个老人痴楞楞的把玩线球,尤地藏也在那儿。
「爹,来张口──」端著一碗刺鼻的墨黑液体,亲侍汤药,但老人充耳不闻,张了嘴也不知喃喃在念什麽,趁机喂入的药大半都洒了衣裳,他孝顺的拭去老父嘴沿的汤渣,再喂一口,结果仍是相同下场,就这样反覆耐心的喂上一下午,洒了五六碗汤药,入喉的才有半碗。
「实在不想让你见到此种面貌,家父前两年神智还算清醒,可最近已经不行了,就算诵经念佛,法师也听不懂他念的哪部经,有时甚至连我和地藏都认不清了。」既无奈又辛酸,妹妹、母亲…接下来是父亲麽?尤家家大业大,他却宁愿用万贯财富换一个当初,当初就不该让她下江南…
澄远怔然,他的罪恶,他的错啊…怎要报应在这老人身上…
下唇咬得沁红出血,拳头在袖里握了又放,松了又握,他佯装若无其事的坐下,无视尤地藏讶异的眼神,灵巧的将错综复杂缠在老人手上的丝线理清,解了开来。
老人以为他要抢走丝线,剧烈挣扎,却听澄远说道:「老太爷,徒手是织不出好东西的,尤其丝线太细了,初学者应该从棒针编织毛线开始。」说罢,便让站在一旁的丫鬟备来工具。
「我来示范,您瞧仔细了。」满意的看老人的注意力全给吸引过来,正目不转睛的盯著自己。「首先是起针式,挂线於左…」澄远持著两根细棒,架势十足,一边口说,一边手上就变出花样。「接著这是平针…低针…下针…高针…上针…滑针…浮针…」
「…慢、慢一点,刚刚的再、再一次…」老人家竟然开口了,而且说的话是可以听的懂的!两兄弟面面相觑,又惊又喜。
「好,我再做一遍。」澄远灵活的转著针棒穿梭在毛线之间,并交织使用不同针法,不时在复杂处停下来详细解说,不一回儿,一条简短的浅咖啡色披巾就告完成。
「喏,还不赖!老太爷,借花献佛,这就当晚辈送您的见面礼吧。」他笑道,起身将披巾围在老人家身上,在领口翻了个松结,态度之自然,就好像帝国沙相是他儿子一般。
老人家楞楞的看著颈间的披巾,又楞楞的看著眼前的陌生人,突然大喊:「贤婿!」此语真把天梵地藏两兄弟吓傻了,忙说道:「爹,你看清楚点,别乱嚷!」
「贤婿!贤婿!」老人不理,迳自乐呵呵的拉著澄远叫喊,只差没手舞足蹈,白眉弯成新月,沧桑的岁月老脸上也露出孩童般天真欣喜的笑容。
「无妨,老太爷开心就好。」
「可这…太委屈了你…」尤家何德何能,老父胡乱一喊,就多个了宰相女婿!?
「女婿,来拜见岳父!」老人家霎时脸色一变,正坐椅上,背挺笔直,威严无比。旁人还以为自己眼花,似见未疯之前的尤老太爷,只是那话的内容几乎让人要昏了脑袋。
拜、拜见!?
不用这麽认真吧───!?
两兄弟还没在内心的呐喊中回过神来,只见堂堂帝国沙相大人司澄远朝著疯癫老父双膝跪下,认真说道:「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三拜。」语毕,真叩了三个响头,咚咚咚三声,货真价实。
实话说,他俩已经一片空白,这是演哪出呢…不会下一次到帝国去,马上被抓起来凌迟处死吧…
「呵呵呵呵。」完全不理解儿子心底有多七上八下,他亲热的扶起司澄远,又转而笑得和善乐天。
「老太爷,您得喝药,不然我就不教你新针法了。」老人眼瞳时而清亮、时而呆滞,心病虽要心药医,但他的身体显然也有不少陈年痼疾。
「好好好,喝药喝药──」用力点头,左右张望药在哪里,想赶快喝下去,女婿好教他,可张望了半天偏偏看不见药就在眼前。
三人交换个眼色,地藏开口道:「爹,我喂您喝药。」老人家这回没像以前洒个整地整身,很快的就饮尽了药水,兴致勃勃的央澄远继续。
两人研究了半时辰,澄远看他频频不自觉搥著後腰,才强制中断了翁婿编织乐,哄骗胁诱让老人家去休息。
「澄远,真不知怎该谢你才好…」明明是家务事,却拖别人下水。
「别这麽说,我挺喜欢老人家的。」嘴唇一抿,浅浅微笑。
「想问一下,你怎麽会教老父编织?说来惭愧,我们一直以为老父玩弄球线是无意之举。」经一番事,尤天梵对他欣赏甚盛,不禁有种错觉,若馥蝶真是嫁给这种男人就好了。
「这是老人家思念妻女的一种方式,若没猜错,令堂与令妹都擅女红吧,这府邸有不少织功活儿都是母女俩亲自做的,可很久没有添新,所以老太爷才想自个儿来。」一个老男人一辈子没碰过女红,粗略印象只知要有针有线,婢女不懂,怕老人家扎伤自己,不给拿针,他只好徒手想编出花样,自是一团乱。
「…没想到我俩随侍多年,竟不知老父心意,实在不孝…」惭叹。
「不必自责,要不是我自己有类似经验,大概也同你们一样。」以往总是昂非帮他裁缝制衣,一年冬,他也想趁著閒暇,亲手帮昂非织条保暖围巾,还不是呆呆的拿了两样玩意,躲在角落纠缠成千千死结。
「总之多谢。」千恩万谢,说不尽感激。
「两位留步吧,後日便是继位大典,忙碌出进请多关照了。」真正的战场…才要开始。
(87)
「诸位使臣,请在此稍待片刻,等会儿依序晋见黑皇陛下。」
玄武朝殿前阁殿,如今热闹,各国使节齐聚一堂,排场气势,暗自较劲,谁也不干示弱。不过总体而言,还是能从微小处看出端倪的。北方诸国多已举帝国为共主,南方诸国传统上仍保持与玄武的紧张亲密盟约,惟馀国家,以倭国为主,则属於望风草偃派,随时伺机在两阵营间取得最大利益。
纵使桌底下如何暗潮汹涌,可那天边明月永远是最亮眼的,不论是哪国使臣,无不窃地里窥视著代表帝国的澄远,他独树一格,偏不驻足官厅,而落於寻常人家,七日不得见,反倒让苗域、蛮崎的使节更想一揭庐山真面目。
只是那人坐在角落,闭目养神,上前攀谈者全给辅佐官档了下来,自始自终未有一言,在场之人却无一能忽视他的存在。
使节团接连获邀传召,队队人马鱼贯而出,最後只存帝国。明显又是故意的歧视待遇!泱泱大国竟然排在名不见经传的小盟小邦後面,恁是欺人!
「大人,我看这个黑皇也没啥了不起,咱事办完,早早回去吧,这种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待。」玄武不止出了一个毕狗眼,还有千千万万个毕狗眼,位於千万个毕狗眼之上的黑皇,恐怕也只会用狗眼看人。
「玄武的官场可比帝国的难混多了,你挺起神瞧清楚吧。」澄远睁目,沼潭般的乌瞳罩上重重黑幕,深沈的看不清喜怒哀乐,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邪然若现。
劭阳第一次看他这样,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沙相,如今却陌生得汗毛直竖,盛传司相在中原别号『血魔』,他总觉夸大、言过其实,此时却由不得他不信,那内敛至极的情绪,隐隐贲张的狂气,在在都让人不禁退避三尺。
「宣──白沙使臣。」
终於轮到他们。一行人踏过九九金阶登上主殿,左右两排文武官员仰角三十度,姿态傲高,而於至上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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