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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就是后世的东京,是幕府的所在地。
黑船莅临,江户大震,日本人即席赋诗,哀叹道:“上喜撰唤醒太平梦,喝上四杯再难眠”。
上喜撰是一种日本茶,跟蒸汽船是一个音,而四艘船,就等于喝上了四杯。关卓凡心说,日本人的这个思路,还真是奇怪。
说幕府懦弱也好,明智也好,总之是不用美国人开炮,便乖乖地把《神奈川条约》给签了。
就这么熬了九年,倒幕派的人士,开始拿这件事来攻击幕府,说它丧权辱国。幕府无奈之下,只得下了一个“尊王攘夷”的命令。
攘夷,就是要把洋鬼子赶出去。然而幕府深知日本不是外国人的对手,这道命令,其实是虚张声势,并没有实际的动作。
有动作的,是地方上的两个实力派诸侯,长州藩和萨摩藩。关卓凡知道,所谓的“攘夷之战”,就是这两藩与洋人之间的小规模争斗。而方才这几艘日本战舰,既然是从北面来的,那么多半是长州藩的水军了。
待到船队跟怀俄明号汇合,消息传来,果然证实了关卓凡的猜测。这三只日本军舰,是长州藩海军仅有的三艘蒸汽船。因为“攘夷”的缘故,“壬戊丸”在下关海峡炮击美国商船,造成重大伤亡,结果被怀俄明号盯上了,一直从下关追到长崎,非要把它击沉不可。
关卓凡心想,日本人最后终于怕了美国人,是不是就是怕了这样的狠劲呢?
你来招惹我,我就弄死你。
长崎这地方,是挨过原子弹的。
“真够狠的,”他笑着对华尔说道,“居然追了这么远。”
“那个舰长戴维,是个蛮牛脾气,”华尔摇摇头说道,“逸轩,你知道他的怀俄明号,为什么会在日本?”
“为什么?”
“他是追击南军的一艘袭击舰,亚拉巴马号,从美国一直追到了亚洲。”
关卓凡目瞪口呆,心想美国海军里面,还真有这样的狠人。
不过他转念再一想,这还不是最狠的。
最狠的是,你不来招惹我,我也要弄死你。
就好像是听到了他的这句话一样,靠北的六艘商船之上,忽然响起阵阵枪声——有部分落水的日本水兵,已经挣扎着游到了船队近旁,而布列于舷侧的轩军士兵,既然把他们认定为敌人,则理所当然地开始以排枪向水中扫射。
“他们这样不行。”华尔急道,“这些人是战俘,我要下令,让士兵停止射击的行为。”
“何以见得是战俘?”关卓凡慢吞吞地说,“没准是来抢船的。”
华尔一愣,说道:“逸轩,这是明载于万国公法里面的!”
关卓凡心说,后来在丰岛海面上的运兵船高升号,被不宣而战的日舰击沉之后,上千名落水的中国士兵,除了被西方军舰救起的之外,其余全遭日军射杀在水中。那个时候,不知有谁跟他们讲万国公法?
不过华尔这样说,也不能不买他的面子,于是叹了一口气,还是点了头。
“既然是万国公法,那就停就停吧。”关卓凡面无表情地说,“不过这些日本人没有上船,也就算不得是美国的战俘。他们水性都好得很,让他们自己游回长崎去好了。”
待到船队驶进长崎港,幕府的长崎港守,立刻便着了慌——有船队要来,这个知道,要加水加煤,这个也知道,可没说是满载数万名武装士兵的船队啊?
这一下不敢自己做主了,一面先派人交涉,一面派人把长崎的主官请来了。
驻长崎的主官,职位叫做“长崎奉行”,一共有两名。现在来的这一个,叫做竹内四郎,年纪较长,也较有权威。他跟中国商人打交道的经验很丰富,然而现在这样的情形,还是这辈子头一次遇到。
关卓凡派下来做交涉的,是穿着全套公服的徐四霖——他是四品道台,相当于原来日本官职中的“正四位”,跟长崎奉行正好可以相敌。
“竹内大人。”徐四霖一拱手。
“原来是徐老爷……徐大人!”
两个人是老相识了。竹内四郎的不仅汉话精熟,而且一眼就看出来,徐四霖升官了。不过竹内也知道,徐四霖原来的官,无非是为了做生意的便利,算不上真正的清朝官员。现在他竟然代表了整个船队来做交涉,那身份上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竹内四郎所要办的交涉,是不准士兵下船。加水加煤这些事情,立刻就可以办,如果需要另有采买,则请开出单子,由长崎地方代办。
这个要求不过分,算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整个长崎,也不过驻兵千余,若是贸然放了数万外兵进城,一旦事情有变,不知道该找谁哭去。
徐四霖静静听完了竹内的一番话,也不回答,从身上摸出一张单子来,清了清嗓子,朗声读道:“大清国钦命大臣、二等侯关卓凡,奉旨赴美,途径贵地,略具微物,向征夷大将军德川家茂大人特致敬意。”
德川家茂,是现在德川家的家主,幕府第十四代将军。竹内一愣,心说这是闹的哪一出?
“官铸大银锭二百只,一万两。”
“前膛枪连同子药,三百支。”
“上等生丝五十包。”
“贡缎一百匹。”
“德化官窑瓷器二十箱……”
徐四霖滔滔不绝地念下来,好一会才把整张单子念完,递给竹内四郎。
“奉行大人,这些礼品即刻要下船,请你点收。”
“这……”竹内犹豫不定地问道,“徐大人,这是你们朝廷的意思,还是……”
“这是我家侯爷自己的一点心意。”
那就好!竹内松了一口气。这份礼物太重,若是弄成大清朝廷的赏赐,那玩笑就开大了。
下面要说的,是下船的事情。按徐四霖的说法,各商船上的兵士,可以不下船,不过关侯爷说了,想进城去逛逛。
“竹内大人,这一艘浦江号,是我家关侯爷的座舰,船上都是关侯爷的亲兵。侯爷要进城,他的亲兵自然是要跟随护卫的。”
竹内心想,既然给幕府将军送了这么重的礼,不让他进城,怎么也说不过去,然则要带多少人去?
“一千人!”徐四霖断然道。
竹内吓了一大跳,一千人,那怎么成?
“关侯爷身份贵重,随带护卫,理所当然,限于五十人之内好了。”
“堂堂钦命大臣,五十人怎么够?最少八百!”
“一百人,不能再多了。”
就这样讨价还价,最后终于定在了五百之数。
既然谈好了,徐四霖便登船回报。关卓凡听过,点一点头,笑道:“好得很,咱们这就走吧。”
说走就走。图林从近卫团的亲兵营和中军营之中,指了五哨,全副披挂,扈从大帅上岸。
“关侯爷,马已经备好了。”竹内四郎见到关卓凡,先一躬身,“请到我的奉行府去用茶。”
“竹内奉行,你太客气了。”关卓凡心想,这个鬼子的中国话,说的还真是好,“不过我这一次进城,是想看看你们的歌舞伎。”
竹内愣了一愣,原来这位关侯爷,对我们日本的东西熟悉得很。
“哈伊!有,有,”竹内依然躬了身说道,“吉代社的团十郎,浅井社的万之丞,都是顶顶好的。”
“我不要看这些,”关卓凡摇摇头,“我要去鹤馆。”
竹内四郎的面色一变,迟疑半晌,才躬身答道:“哈伊!”
(出差第二天,一更见谅。)
*RS
第五十三章 鹤馆
歌舞伎在日本,跟京剧在中国的地位仿佛,都算是“国粹”。
歌舞伎的创始人,是在日本妇孺皆知的美女阿国,因此前期的歌舞伎表演者,多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兴盛之后,便有不少被称为“游女”的女子,加入到表演里面来,演出过后,还可以陪客人睡一觉,让客人尽兴而归。
在日本的官府看来,这就算是“伤风败俗”的事情了,终于下令禁止年轻女子从事这个行当,于是歌舞伎的演员,便从女子,转化为男子,说起来,跟京剧倒也有几分相似。
然而人的**,总是很难被完全抑制住的。在长崎,便有一家极其私密的歌舞伎馆,甘冒禁令,以“巫女”为标榜,出演歌舞伎,专门招待身家豪富的贵客和商人。
巫女,指的是年轻的未婚女子,而这家歌舞妓馆,就是钦差关大人点名要去的“鹤馆”了。
之所以点名要去,是以因为关卓凡知道,他要见的坂本龙马,原来是大酒商家的少爷出身,非常有钱,最喜欢在鹤馆流连。
竹内四郎作为长崎的奉行,这个地方自然是听说过的,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罢了。现在这位关侯爷张嘴便说了出来,不免尴尬,同时也对这位大清国的钦差,颇有腹诽——清朝的官员,果然都是声色犬马之徒。
不过腹诽归腹诽,面子上却是一点也不敢露出来。
“哈伊!”竹内仍是恭恭敬敬地说,“鹤馆是在下草町。只是这个地方,我不能亲自陪着关侯爷去,只能派人带路,把侯爷送到地方。”
竹内四郎那一瞬间的表情转换,关卓凡都看在眼里。不由心中暗笑:当我是草包大人?草包就草包好了,不是坏事。
明令禁止的风化场所,奉行大人自然不能亲往,于是由他的两位随员引路,五百亲兵护着马上的钦差大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长崎,向下草町行去。
若论繁华,则长崎不如上海甚多。不过道路倒是比中国的城市要宽上一点。一路上,街道两旁的日本百姓,大多以瑟缩和敬畏的目光,看着这一支背着洋枪的中**队。其中有不少人,见了这样的派头,不知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来了,像对待武士一样。慌忙退在道边,躬身行礼。
关卓凡要带几百人进城。倒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图谋。一来没有这些兵,只怕进不了鹤馆的门。二来,他也是拿日本人信不过。他觉得,从历史上发生过的一件事来看,长崎的日本人有点缺心眼,也有点“楞”,不能不预先做个周全的防范。
这件事,关卓凡有很深的印象,不过从时间上来看。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那是在北洋舰队成军之后,以“定远”、“镇远”、“济远”、“威远”等四舰访问长崎,亦有炫耀武力的意思。到了长崎,舰上的水兵结伴上岸找乐子,结果在一家名叫“丸山家”的妓院,因为嫖资的事情,与老板争执不下。妓院老板随即报警,中国水兵和闻讯赶来的日本警察发生冲突,将一名日本警察刺成重伤。
第二天,日本人就在周边的乡镇遍传消息,召集拳师,暗藏利刃,准备报复,并事先通知长崎闹市各商铺提前关门。当再次上岸的四百多名清朝水兵行至广马场外一带时,立即遭到了袭击,拳师领着流氓手持刀棍故意拥挤挑衅,双方大打出手,数百名早有准备的日本警察将街道两头堵死,将手无寸铁的中国水兵隔离在各个街区,随即大肆挥刀砍杀。中国水兵猝不及防,寡不敌众,又无法互相呼应,结果吃了大亏,被打死五人,重伤六人。日本警察被打死一名,伤三十名。
办起交涉来,日本政府认为是双方斗殴,想拒不认错,不过这一回,大清难得地雄起了一把,四只大舰上的巨炮,立即褪去炮衣,将黑洞洞的炮口,指向长崎。办交涉的时候,李鸿章直言:“如今开启战端,并非难事。我兵船泊于贵国,舰体、枪炮坚不可摧,随时可战!”
如果真的能打,也就好了——其时日本海军才刚刚起步,绝非北洋水师的对手!总教习郎威理就极力主张对日开战:“即日行动,置日本海军于不振之地。”
可惜日本人狡猾得很,立刻便认怂了,赔礼道歉之外,还另外赔偿了中国五万二千元。
这便是大清的北洋水师,自建军到覆灭所取得的唯一战果——替嫖娼的士兵,讨回了五万二千元的“汤药费”。
然而在日本人看来,外国水兵喝醉了酒来本国滋事,最后竟然要本国赔款,这种愤恨和受辱感,自然很容易便被煽动了起来。“大力发展海军”成为日本国内的共识,一定要打败“定远”,也成为了日本海军的目标和口号。长崎事件结束后一个月,即从内库拨款三十万元作为海防补助费,掀起了捐出“海防献金运动”的**。就连日本的小孩当时最流行的游戏,也是分成两组,一组扮成中国舰队,另一组扮成日本舰队,捕捉“定远”、“镇远”。
这是李鸿章再也没想到的事情——难得的一场“外交胜利”,居然成了日本海军腾飞的契机。
在关卓凡来说,这件事,现在当然还没有发生。只不过有了这个例子,心中自然格外警惕,绝不肯再吃同样的亏。若是遇到有什么警察浪人敢来挑衅,一个不对,说不得就要动枪。
然而一路上倒还平静。等到了竹内所说的下草町,四周已略显荒凉,唯有一条小溪之旁,立着一片青砖白顶的馆阁,想来就是传说中的“鹤馆”了。
小楼之外,并没有悬挂招牌,却整整齐齐站了二十来个浪人打扮的壮汉,人人都是一身黑衫,对襟处却有一条白边,腰间无一例外插着一把细而长的刀鞘。忽然见到有这样一队人马到来,无不大为紧张,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刀柄,警惕地注视着走上前来办交涉的人。
关卓凡看的真切,心说这就对了,坂本龙马果然在里面!
他很清楚,坂本龙马这个人,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是一名豪杰。他能成为日本倒幕运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