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往日,这般暗的时辰了,医馆早该打烊关门,可今日却格外不同。陆大夫自早间开门营业起,面上便是少见的阴沉,这与他平素温和可亲的样貌一对比,便叫人有些望而生畏。
陆大夫平素不住在医馆,可在医馆做事的几个小工却睡在这里,半夜揉着眼睛起来解手的枳实刚走茅房出来,抬眼就见前头门店这般暗了竟还有烛光亮着,心下一时奇怪,便蹑手蹑脚地靠近。
“师、师父…”想是未曾料到这般迟了师父竟还未回去,枳实有些吃惊。
陆叙听见动静只抬眸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
这枳实年仅十二,是两年前一次出诊返途中偶然遇见,当时年仅十岁的枳实被后母毒打的遍体鳞伤,周身鲜血淋漓,惨不忍睹。陆叙看见他时,他正倒在一片废墟之中奄奄一息,他心下一时不忍,便将他背到医馆救治。如此,待枳实痊愈后便留在了医馆做事。
师父久未出声,枳实只好干笑两声,摸了摸脑袋又问:“师父怎地还未回去?”
“等人。”陆叙声音极淡,面色渐渐平和下来。
等人?枳实迷糊不解,抓耳挠腮一阵又要问时,耳边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后便有一着灰衣的男子进店急道:“陆大夫!小人主子姓纪,乃祁安纪家的大公子,此刻小人主子情况危急,还劳驾您前去诊治一番。”那小厮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作揖行礼。
“走罢。”陆叙提起一旁的药箱,未作片刻犹疑,“你主子可是酒醉引起的发热症状?”
那小厮显然一惊,张大嘴巴,“陆大夫从何得知?”
陆叙只是古怪一笑,“该来的总要来。”
那小厮更加不解,陆叙却不再开口,两人一道匆忙离去,独留下枳实一人站在馆里摸不着头脑。
待陆叙为纪大诊治出来已是半个时辰后,此时纪大仍旧昏睡不醒,陆叙提笔开了药方,自有下人速去熬药。
此番陆叙收下诊金,提起药箱抬步便往外走,待越逼近回廊拐角,他这心里便越发平静不了。
“啊!如意……”陆叙身体微僵,停下脚步,慢慢侧过身子。
果然,这一世先是纪大酒醉发热,小厮前来请他出诊,待诊断完毕,回去途中便遇见了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同样的事件,陆叙再次确定,自己果真是重回到了过去。
“姑娘可是脚崴了,且忍耐一会儿,奴婢先背你进屋,之后便去请大夫来看。”如意说着就蹲下身子。
“不妨事。”佟姐儿咬紧贝齿,靠在如意身上一连吸了好几口气,“咱们先去看看表哥……”
“姑娘?”如意有些迟疑,可佟姐儿又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别再说了,如意无法,只好妥协。最后还是如意背了她进屋,佟姐儿隔着床帐看了一眼,知道他这是醉的不轻,便是隔了老远,也能瞧出那张面孔潮红的不自然。
她心里刚要叹一口气,纪大跟前的小厮便噗通一声朝她直直跪下。
“佟姑娘,小的不知爷今日是做了何事惹得您不高兴,可小的知道自晚食后爷一回屋便有些不对劲。先是将自个关屋里老半天不吭不响,闹得小的们个个心里发急,后来更是离谱,素来不嗜酒的爷,竟半夜里要了一壶烈酒,管上房门闷自一人硬生生灌下一壶。小的们心里担忧又不敢不遵主令,便只能贴在门上试图听出个所以然来。可小的们听了半晌也只听出个结果。光听见爷嘴里反复叨叨不停,甚个对不起佟姐儿,表哥是无意的,原谅表哥好吗?还有求你,别厌恶表哥行吗?等等,太多了,反复叨个不停。”
那小厮话一说完,便赶忙抬头去看佟姐儿。佟姐儿却叫他一番话说得面上羞也不是恼也不是,最后只能咬住了唇瓣不接话。
那小厮自然鬼精的很,心下得意,面上偏又做出个苦状,“姑娘既无话说,小的就当您是原谅了,回头便去与爷说,没准儿爷一下便能好起来了。”
佟姐儿已经无心再去听他说话,这时间左脚已经疼到不行,瓷白的面上疼出了一层薄汗,小口也忍不住呻/吟起来。
如意当即悔到不行,正要叫人速去请大夫,先前那话多的小厮拔腿儿就跑了出去。
待小厮请来大夫时,佟姐儿已经被丫头背回自个屋里。佟姐儿依在榻上疼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面上白了又白,到底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罗妈妈三个守在边上,此刻见了她这副痛苦模样,个个都似被人挖了心,俱恨不得换了自个来受。屋外传来脚步声,平安立刻跑出去迎,见到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刚为纪大看过不久的陆叙陆大夫。
陆叙抬脚刚迈过门槛,耳边便清晰地传来女子痛苦的呻/吟,他眉头微拧一下,方跟着平安进了女子的寝屋。
入眼又是记忆里的那顶天水碧刺水芙蓉花帐,粉白的水芙蓉恣意凌乱的簪在湖水似的帐面上,一眼望去那轻纱后的佳人好似藏在娇花儿碧波深处,是怎样的醉人美丽,怎样的娇弱堪怜。
陆叙淡淡收回目光,一切与前世微有不同了,前世里早在之前的回廊拐角处,他便好心要为她医治,之后才被送到此处。今世他本意是置身事外,可走到半路上再次被小厮求请时,他却鬼使神差的答应了。
花帐先是被丫头微掀一角,之后便露出一只只得他半掌长度的玲珑玉足,此刻素白的罗袜已褪至脚踝处,露出的那一小截肌肤红肿不堪。
陆叙蹙眉,伸手在那玲珑脚踝处按了两下,帐内立时便传来女子娇弱的痛呼之声,随即便是隐隐啜泣娇音。
“哎哟!”罗妈妈心疼地叫起来,观这大夫不似胡来,她便忍了气道,“可是陆大夫?我家姑娘这脚伤可严重?还望您仔细诊治,只要诊治好了,必有重金酬谢。”
陆叙收回手,指尖还残余着女子身上的温度,温凉温凉的,可见身子一向不好。
“没有大碍。”陆叙打开药箱,自里面取出一条包了草药的棉带,随后包在她的脚踝处。冰凉刺痛的触感令佟姐儿微微挣扎,陆叙轻轻包住那只纤细的脚踝,“别动。”
佟姐儿再不敢动,僵着身子忍耐着,美眸里泪光闪烁。罗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便又出声道:“陆大夫,怎么样了?”
罗妈妈心疼不过,口气便有些急躁。按道理这陆大夫出于礼节,还是应当回答她的话,可此刻他却全当未听见。罗妈妈心里一时有气,依往日早将他请出去了,可这时候姑娘脚上正伤着,她便只得忍下。
佟姐儿虽是脚上疼痛不已,可人却是清醒的,这陆大夫一进屋便带着股子阴郁之气,活似与她有过深仇大恨一般。奶母同他问话,他也只当未听见,态度不冷不热,实在不像表哥所言的那般温和敦厚。
“可还觉疼?”佟姐儿这里正想事儿,冷不丁便听见陆大夫开口询问,她虽心里不满他没有礼貌,可碍着自小的教养,还是好声好气同他回话,“嗯。”刚嗯一声,佟姐儿便咬牙动了动脚,这一动她就吃了一惊,“怎地不疼了?”
佟姐儿傻傻发问,罗妈妈却笑起来,“傻姑娘,不疼了还不好了?”说着就对着陆大夫福了福身子,“有劳陆大夫了,请这边坐下喝口茶。”佟姐儿也对他道了声谢,“有劳陆大夫了。”
陆叙不过牵扯两下嘴角,“分内之事。”说着,便开始收拾药箱。
眼看着他就要走,佟姐儿不由轻声唤道:“陆大夫,敢问我这日后可会留下症状?还须注意什么?”佟姐儿一双水眸直直望着他,便是隔了层纱帐,陆叙亦能想象得出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目。
只需瞧上一眼,便会就此沦陷的美目。他心中一刺,微微避开,“无碍。”说着,转身便出了屋。佟姐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最后平安叫一声,“诶!这还未收诊金呢!”
☆、第30章 初理事
两日后纪大爷到底还是准备要走,佟姐儿正愁送不送他,院子里新置的小丫头就匆匆跑进来。“姑娘,纪大爷吩咐的。”说着就递上一纸信封。
佟姐儿伸手接过,见那小丫头退出去了,方才展开来看,“嗯?”原还以为表哥留了话予她,谁想竟是一张地契。
罗妈妈自然也瞧见,她伸手接过来,嘱咐了如意收好后,才开口道,“姑娘可还生大爷的气?”见她垂头不语,罗妈妈又叹一口气,“咱们到底欠了他恩情,日后没准儿还有需要他效力之处,实在不好因此闹僵了关系。且观这大爷,日后怕是要有一番作为的……”
罗妈妈点到为止,佟姐儿不傻,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妈妈说的我都知道,可我不知该如何再同他相处……”佟姐儿蹙起细眉,眸子里满是无措。
“往日如何,如今便也如何。”罗妈妈扶她自软榻上起来,又为她理理裙幅,继续道,“这若要相送便赶紧的,晚些怕是就要走了。”佟姐儿实在无法,只好半推半就步了出去。
主仆三人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将将才走到半道上,便有小丫头急匆匆跑近前来,“姑娘,纪大爷走了,说是让奴婢转告您一句,‘定要保重好身子’,前日来的陆大夫是纪大爷的故友,纪大爷已与他说定,得空便会过来为您诊断,叫您只管在院里候着便是。”
小丫头报完话便退下了,佟姐儿立在当场,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姑娘,咱们回屋吧,今个儿天阴,一会儿怕要起风了。”平安如意两个扶了佟姐儿进屋,罗妈妈一见几人的脸色,还有什么不知。
此刻说甚都晚了,她便也不再揪住不放,听了俩丫头的转告,到底还是赞了纪大爷一声。“这倒是有心了。”说着,一思起那陆大夫,她又皱了皱眉,“既是大爷吩咐下的,想来定是有两把刷子,只是那态度却有些不好。”
佟姐儿听完未接话,面上渐渐显出了倦意,罗妈妈见了,忙命俩丫头扶她进屋歇下。待佟姐儿醒来,已是两个时辰后,罗妈妈已命人操办好晚食,一一摆在桌上用盖儿盖好。听见寝屋内传来的动静,忙净了手进屋。
“姑娘醒了,晚食已准备妥了,现下起了罢?”佟姐儿点点头,罗妈妈才上前为她穿衣,罗妈妈自来服侍惯了她,轻手轻脚的就是怕碰伤了姑娘娇嫩的身子。她才走丫头手里接过外衫,低头就突地唉哟一声,“这处越发不含糊了呀。”
罗妈妈张口就来这样一句,她一心想着用完了晚食赶紧给姑娘重量量,之后新缝几件换下/身上这件紧贴的。罗妈妈是一心为她,可佟姐儿自来面皮薄,羞地一下就红透了整张小脸。罗妈妈自然瞧得见,暗里将这事记下来,平安如意一个净面,一个梳头,打理好了方出来用饭。
……
既定了在此住下,万事必然都需打理妥当。初初几日多少有些顾及不上,待歇养了两日,罗妈妈方召唤了众人在厅堂聚集。佟姐儿坐在高位,奶母与丫头分别立在左右两边,底下一字排开站着十二位仆婢。
这些人既是纪大爷布下的,规矩礼仪自然是差不了,一齐给佟姐儿问了安,方低眉垂眼地站在底下。佟姐儿将众人一一打量过一回,方才开口:“你们既是表哥布下的,想来对于自己应守的规矩与本分定是十分清楚,在这我也不愿多说,只要你们安分守己,尽忠尽职便可。”
佟姐儿话音一落,底下众人自是一齐磕头保证。罗妈妈眼见敲打的差不多了,便两步上前,清了清喉咙,“各自把名儿、年岁、家是哪地儿、往日做的甚个活计与在哪家当的差一一报上,如意,拿了纸笔儿一一记下。”
底下众人一齐发懵,她几个在院里观望这几日,凭借多年伺候人的经验早看出来这位佟姑娘是个软性的,不像是个会管事能料理的人,今日一瞧,倒有些不同了。
待各人报完年岁姓名等,罗妈妈又点着几人分配起来,“咱们院虽小,但该守的规矩还需立起来,厨房那块两个婆子再添两个丫头足够了,采买置办也不必再劳别个,直接在四人里各自分配好便得了。最重要的还是那门房处,四个媳妇子便都给我看紧了院门,绝不可擅自打开,谁要是违背二话不说直接发卖了。若真个有事要出门,必须上我这来报备,否则一律发卖不说。”
罗妈妈见众人点了头应下,才略为满意地继续道:“余下的两个婆子便守牢了二门,院里格局就这点大,再要聘了人进来只怕要没地儿歇脚,因此二门内的洒扫便也由你们包了。”
罗妈妈停下来,见两个未露不满,方给了各人一颗甜枣儿,“咱们姑娘并非是那等不讲道理之人,既多劳各位做了额外的活,自然少不了各自应得的报酬,姑娘早与我商议妥了,便给每人涨一半的工钱,全当花钱又聘了几个人进来。”
罗妈妈这一通话道完,众人心中便是早有不悦,可看在银钱的份上多少也认了。婆子与媳妇子是俱安排好了,可现下还余了俩小丫头没处安,罗妈妈招手唤了两人近身,“都叫什么名儿?”
“回妈妈,奴婢叫喜儿。”喜儿是个脸圆眼细的丫头,不过十一二岁,笑起来眼睛都要瞧不见。罗妈妈唤了她起来,方听了另个小丫头回道,“奴婢唤福儿,跟喜儿姐姐一处地方来的。”福儿倒生了个憨厚老实的模样,本本分分的蹲身行了礼,样子却是比那喜儿还要小上一岁。
这一个喜儿,一个福儿的,罗妈妈听了便直叫好,“吉祥喜庆,好名字!”招手唤两个再近几步,“日后便留在二门内专为姑娘浣洗衣物,担水送茶。”两个一听,便面露喜色,跪地磕头谢恩不说。
二门内,东西各一间厢房,正北是一间正房,正房分明间暗间与耳房。因着佟姐儿怕黑,俩丫头与奶母便都住在紧挨着正房的耳房内,罗妈妈一人独住一间,平安如意两个占了一间,多数时候有一人值夜了,便也只得一人在住。
这厢院里琐事渐渐安排妥当,罗妈妈又有些忧起来,“好姑娘,当日咱们只一心念着快些离开纪府,何曾想过你日后该如何自处?”佟姐儿正坐在案前拨弄琴弦,她在纪府便是弹琴也不得自由,如今好容易有了个自在之处,心里正欢喜,冷不丁听了这一问,不得不停止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妈妈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