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叙心底还在犹疑,他们几人动静这般大,按理那人早该仓皇逃窜亦或是其他反应,可这人却好似未听见动静,长久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他不由顺着他面朝的方向望去,这一望,心底便是一寒。
“走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陆叙的同窗低声劝他,尚未等他反应过来,已被几人连拖带拽地拉离了是非之地。
一路上,陆叙是走一步,心里寒一寸,他的几个同窗似是看出来他的不妥,便一齐将他送至家门,待瞧见他入了家门,方放心离去。
甄氏早在门后等着了,听见叩门声就连忙打开来,见儿子一身衣袍将要湿透,鞋靴上又是泥又是水,衣着虽狼狈,可面上与头发却是未被雨水淋湿。
知道儿子归家必要被雨淋湿,她便掐着时间命厨房烧了几大锅热水,又叫煎了碗姜糖水备下,满心想着待儿子泡完了热水澡,便与他喝下去一去身上的寒气。
甄氏先前只顾着担忧,未怎样细看他的脸色,这时候一进屋,烛光一照便叫她瞧见儿子神色不好,她心内“咯噔”一下,以为他在外/遇着了事,正要问他时,陆叙就先她一步开了口:“娘,儿子出去一回。”
甄氏大吃一惊,这外头雷雨交加的,又是黑夜,遇着了不测可怎么办好,她急的连忙挡住他的去路。“这夜黑风高的你还出去做甚!老实在家里待着,便是要事也得等到明日再去。”
娘这是关心他的安危,陆叙自然清楚,可眼下他非出门不可,又不愿同她消耗时间,因此便扯了谎道:“娘,儿子落了本书,再不去寻回来明日便该泡烂了。放心,去去便回。”
陆叙嘴上说着,人已经灵活地错过她娘的拦阻拿起伞便往门外走。甄氏又气又忧,大晚上的她不好大吼大叫,如若不然定要追出去骂他。
陆叙出了院门,心下就更是发沉,他举着伞在雨里一路疾奔。待经过方才那株大树时,不觉停下脚步,抬头再看,树上已经空无一人。
这样的结果并未让他感到松快,眼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人已经离开,二是……这般设想他竟是一瞬也不敢去想,若依往日夜里冒然叩门实属无礼之举,可眼下他顾不得其他,一步便上了几层台阶,伸手叩门。
他一只手就快磕破了皮,里头仍旧半点反应无有,这样的结果更是令他不安至极。想一想许是雨夜里噪声过大,守门之人定是未能听着,他便一把丢开伞,双手握拳猛砸几下。
这声响已是不小,几个守门的仆妇定是听到,可因着心头惊骇,仍是未打开院门。
陆叙已然逐渐冷静下来,他敏锐地听到里头传来的脚步声,知道定是心中胆怯才未出声,因而语气尽量平静地开口:“我是城西设馆的陆大夫,前来为你家姑娘看病。”
仆妇们面面相觑,心中松一口气,只要不是歹人便好,可今日未见里头有人出去请大夫,何来前来看病一说。这陆大夫来过两回,甚个模样做派几人亦是十分清楚,因而缓声问道:“今日里头的平安姑娘未出门,陆大夫可是早先便约好的?”
陆叙此刻已经放心大半,既还能这般回话,便是未遇着不测。
可他知道前院与后院之中还隔着一道门,心底仍是有些放心不下,因而回道:“不错,烦请进去通报一声。”陆叙缓一口气,只要她身边伺候的任一个丫头出来传话,便可确定安然无事。
不一时,平安便跟着一个仆妇走近门前。
她示意几人开了门,抬眼便见陆大夫浑身湿透,靴上沾了黄泥,衣袖袍角边正淌着水珠,束起冠的乌发虽是未乱,可一眼便能瞧见亦是湿透了,雨珠不时顺着鬓角滑下来,眉峰眼睫俱是沾了雨水。
平安一时有些发懵,她今日未去请他呀,怎地突然上门说要为姑娘看病,且还是这样一身模样,心里正打鼓,面上却是礼节性地请他进来。
陆叙一见她人,悬了一半的心便完全放下,他方才不过是寻个借口罢了,眼下知道她安然无事,自然未打算真的进去看病。因此说道:“倒是我记错了时日,冒昧冒昧。”
眼见他就要走,平安心里一阵较量,最终还是将他唤住,“姑娘这几日却是有些体恙,陆大夫若是不急,可否随奴婢进屋为姑娘把一把脉?”
陆叙蹙了蹙眉,冷静下来他更是自责自己太过冲动,但凡与她相关之事,他便似个毛头小子一般,总易冲动犯浑。前世如此便罢,今世竟还次次主动来趟这趟浑水,实在不理智。
“若是无有大碍,我明日再来便是。”不好直接回绝,他便想着婉言推脱。
他这一番举止,更叫平安心下纳闷,先前可不就是他夜里来叩门说要为姑娘看病?怎地这时间又变了一番态度。
她实在弄不清楚,可罗妈妈当日的话还犹言在耳,因此便又苦着小脸央求,“陆大夫今日来的可巧,原是想出门请大夫的,可雷雨交加的,姑娘不放心我出门,这才宁愿自个挨着,也不叫我出门受罪。眼下陆大夫既然来了,还请您发发慈悲,进屋为姑娘把把脉罢。”
平安一味低三下四着,一旁的几个仆妇也不免多看陆叙两眼,陆叙微有些尴尬,今日之事本就是他惹起的,自觉再不好推拒,只好答应下来随她进去。
平安将他领进二门,便借口为他寻一块干布过来擦擦,叫他自先进屋,她稍后便到。陆叙未做多想,房门本就小敞着,跨进门槛前他不由抖了抖脚,将靴上的黄泥抖落不少。
立在门外便是一股熟悉的香味,陆叙不免心神一晃,颇有种尚在前世的幻觉。他抬手拨开门帘,越往深处行,属于她的香味便越是浓郁,清清淡淡仿似秋日里的花香,清香又不失一股叫人意图生怜的味道。
佟姐儿刚沐完浴不久,正坐在镜前通头发,她将一取下了头饰,便听见一阵脚步声。
素日生活在一处的几人,她自然听得出哪个是哪样的脚步声,这一听便是个陌生的,手上不免一抖,象牙梳篦便一下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陆叙自然也是听到,他先时还在纳闷为何里头静默无声,便是连她的奶母与丫头也没过来迎,满以为两人在屋里候着,谁想入了女子的闺房却见榻上空空如也,奶母与丫头俱是不在,唯有一位妙龄佳人坐在境前梳妆。
他亦是一惊,自身后便可看出她着的单薄,定是质地薄软的寝衣,原想着立刻就退出去,谁知她一下转过头来,先是满目惊惶,待瞧清了他的脸,一张玉白小脸便慢慢红起来,“哎呀”一声,就见她背过了身子。
“陆,陆大夫怎会在此?”佟姐儿心中又惊又羞,慢慢将脑后的长发尽数拨弄于胸前,便似一匹质地上好的黑缎遮于胸前,恰好挡住了轻薄的寝衣。这般遮着掩着几步近了衣架前,取下外衫披上才敢再次抬头看他。
她着一件藕荷色寝衣,外罩一件天水碧衫子,一头乌发尽数散落下来,似一块上好的黑缎又似那一倾而下的瀑布,直直垂落于脚踝处。绝美的脸上又惊又怕,此刻美眸里还残余着未散尽的水光。
陆叙心口一窒,格外的难受,前世他便是爱死了她这副柔弱可人疼的模样,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不叫她吹半点风淋一丝雨。重来一世,他满以为自个不再受她影响,可眼下他却是开始不浓不淡的眷恋起来。
佟姐儿立在一旁见他久未出声,奶母同两个丫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虽是知道奶母心意,可眼下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低了头想一想,才抬起来,“奶母将院墙俱都垫高一回,插/进不少碎瓦片,说是这般能防人番强进来……”
她无头无绪来这样一句,陆叙先还不解,待一听完面色便是一沉,果然,他今日猜测的并未有错。
佟姐儿亦不知自个为何要同他说这个,可一见他面色就知这般说对了,因而又颤了颤身子说:“那日,那日还有人砸门,是奶母同如意用桌椅挡住了,之前还撂过腰带在门口,不知为何要这般……”
佟姐儿说着便滑下泪珠,她是真的害怕,可眼下又不明为何想同他说这些,冥冥之中就好似该同他说一样。
陆叙见她哭得伤心,面上不为所动,心里却是有些泛酸,前世里他最见不得她哭,只要她一哭,就好似在绞他的肉一般。
佟姐儿默默擦了泪,后知后觉在他跟前说这些话有些不妥,原是眼睛有些发红,这时间脸蛋也有些烫起来。“叫陆大夫见笑了,我,我不过胡言乱语,对,就是胡言乱语,您可莫放在心上。”
佟姐儿侧了侧身,将面上的泪渍一一擦拭干净,罗妈妈这时候总算进来了,陆叙说不出多余安慰的话,整个过程中都是蹙着眉峰,紧抿着唇为她把了回脉。
待见他要走时,佟姐儿便向着如意使眼色,如意会意地转身离开,片刻后便捧着件石青色斗篷过来。他进屋这许久,佟姐儿自是看出他周身湿透,虽不知为何冒然过来,可感念他几番不辞辛劳为自个看病,便又命如意将斗篷送到他手上。
陆叙自然不接,意料之中,佟姐儿已经躺进帐内,见此不由柔着嗓音同他道谢,“几番劳驾陆大夫前来看病,眼下这金钱俗物不可表达我的谢意,只有这一针一线之物,却值些情谊。”
陆叙仍不去接,光是瞟一眼便知那斗篷面料不俗,且上头绣工精致,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费了精力。他本就不愿同她多有交集,自然回绝,“姑娘这斗篷既是一针一线皆由自个缝制,那便属私/密之物,这般随意送与外男怕是不妥。”
陆叙这话虽在婉拒,可到底还是隐含着几分轻蔑之意,花帐后的佟姐儿不免心中一刺,眼圈儿便是一红,过了好久,她才轻声开口,“是我考虑不周了,叫陆大夫瞧了笑话……”
后半句已隐含着哭音,陆叙心底微有些不忍,可到底还是未置一词,道了声辞便离去。
☆、第42章 燃眉急
这件石青刺墨竹斗篷原是为纪大爷备下的,料子不厚,正是夏季与秋季季节变换的时节,可派上用场的过膝短斗篷。
不久后将要入秋,纪大爷的生辰亦是降至,她虽远在异地,可因着不久前受他一路悉心护送至此的恩情,兼之对方又是自己表兄,是以他生辰当日,就算无法亲自前往祝寿,可该送上的寿礼却是不好敷衍。
因而早几日前便在裁布,她虽同大表兄甚少打交道,可却知道他是个读书之人,平素喜好些文雅之物,按着印象里的身形裁了一件过膝短斗篷,先有个大体的样子,之后才一针一线开始刺绣锁边。
这既是初秋逢雨逢寒之际披的,那便省了镶毛这一项,大表兄性子沉稳,自然不喜那花哨之物。
因而她便绣的疏朗,墨竹不如何紧凑,零星点缀在面上,未绣的面积居多,只在边角之上两寸与前襟处连绵绣下一丛竹,披起一看倒也显得低奢雅致。
罗妈妈三人是知道这件斗篷的用途,今日姑娘突发奇想要送与陆大夫未果,自陆大夫走后,姑娘便未再说一句话,眼下正背着身子盯着壁上看,一看便知是心里不舒坦了。
“姑娘今日所行不妥,哪有姑娘家随意就送针线之物与外男的。”罗妈妈挨着榻沿坐下,伸手拍拍她的肩,“这男人都喜那欲拒还迎的,你若太将他当做一回事,反倒不美。”
罗妈妈不说方好,一说佟姐儿便更觉委屈,“哪来这般多的道理?将我一人留在屋内,瞒着我放一介外男进来又是妥当了!”佟姐儿心头不忿,她不过是有些着急罢了,请他又请不来,今日他主动来了,她又不知该如何行事。
自小到大哪里碰着过这样的事,她虽不怎样自负,可却是深知自个美貌非常,往日表哥虽是无个正经,可她人不傻,自是知道他喜欢自己,便是薛二再无耻,也是喜欢自己的,而这一个陆大夫,却叫她有些拿不定主意。
说他不喜自个,可给她的感觉又不会出错,说他喜欢自个,可为何又待她这般冷淡?佟姐儿一下坐起身,见那件石青色斗篷仍叠的整齐摆在榻沿上,不由伸手捧过来,细细摩裟上头的墨竹。
说来也怪,这陆大夫的身形竟与大表兄相差无几,一般的修长提拔,性子也多是内敛稳重,便是平素的衣着装束亦是有些相似。
只大表兄是平素给人一种寡言冷静的味道,陆大夫却是清冷中蕴着几丝温和气息,想来定是待亲人格外温和,待她却……
想到此处,佟姐儿不由垂了垂眼睫,双手一下捧住了发烫的脸颊,近来她不知为何,只要一思起那陆大夫,心内便是一阵酸一阵甜,去想他又觉着羞人,不去想又觉得心里发空,空荡荡的感觉似是无有着落,无有企盼。
佟姐儿心里这些个想法,罗妈妈自是猜不着,顶多知道姑娘于陆大夫是满意的。可眼下她却无心思去想那个,一心还沉浸于被姑娘驳斥的难堪里,虽是难堪,可姑娘所言竟是无错,叫她好一番哑口无言。
佟姐儿已经生了困意,她看一眼静默无声的三人,心里有些难受,最终还是扯了扯锦被侧过身子,慢慢合上眼睛。
平安杵在一旁未动,还是如意上前拉拢了床帐,罗妈妈已经坐在了外间的软榻上,待两个丫头出来后,俱是一副忧心模样。
“咱们姑娘想是已经动了芳心,可这陆大夫似是有些不上道。”如意凑近了身子,亦在一旁坐下来,面含忧色,“这样下去,也不知是好是坏。”
“咱们姑娘的姿容堪比九天玄女,那陆叙是不识珠玉,我若是他,早就上门求亲。”平安语气愤愤不平,说着还佯作男儿状,拍了拍胸脯,“我这可是实话,怨就怨我生是女儿身,若不然……”
“若不然怎样?”原本还蹙眉的如意,一时未忍住,叫她引得想要发笑,可这时间不是该笑的时候,“别贫了,说正经的。”
平安跑到桌前倒了杯茶喝下,抹了嘴才又说:“哪个不正经了?我瞧着这陆大夫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们姑娘能看上他,是他祖上积德,如今还这般下姑娘面子,妈妈可得同姑娘打下预防,可不能叫姑娘先喜欢上了他。我虽未喜欢过谁,可碍不住往日在纪府听得多,说是哪个先喜欢上对方,哪个便是吃亏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