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叙人在屋里,心却早飘到了屋外,他细细回想起前世所听闻的种种。今上早已迁都,此地实为旧都,不说朝中大臣都相继跟着迁移,这贵为皇子皇孙的更该紧追其后才是,可偏偏这襄王却被遗留在此。
说是遗留,却是再合适不过,早在贤妃在世时,今上便觉这襄王李润上不了台面,羸弱话少,胆小窝囊,有损天家威严体面。
贤妃在世时,还有人替他在今上面前不时提上两句,以免今上真的将这襄王忘到了脑后,可自打贤妃一逝世,除了每年的万寿节、千秋节与各大团圆吉庆的节日之外,其余时候皆是难以入京面圣一回。
襄王自小便不合群,同一干兄弟姐妹俱不相近,他为人谨慎小心,处事低调不张扬,如今居在今上恩赐的府邸内更是深居简出,乃至于坊间百姓们只听过他的名,却少有人能认出他的人来。
前世的这个时候,襄王微服来到天香楼,身边只跟了两名随侍,坊间百姓本就未见过他的面,他又这般刻意地一切从简,以至于众人都只当他是哪户的公子爷,却是不知他原本的尊贵身份。
天香楼有着四大镇店美人,分别是虞思思、赵盈盈、邱妩妩与潘怜怜,这四个美人当中,要论哪一个最美,那便当属潘怜怜无误。
后话是这般传言的,当日微服入馆的襄王与祁安武家的宝贝金疙瘩武四爷,为着天香楼头牌潘怜怜在天香楼内大打出手,武家祖辈曾是当朝大将,身为武家的嫡幺子,三千宠爱集一身,不说武四爷本就有两下子,光只论武四爷身后立着的两名彪形大汉就不是襄王的两个随侍可轻易对付的。
成败明显不过,眼见自己的两名随侍皆已身负重伤,节节退败,铜拳铁臂不计其数的招呼到身上,两个随侍已然无暇顾他,襄王李润手无寸铁,无力回击,只得咬牙忍住。
武四爷观他这般窝囊无用,恃强凌弱之心渐长,大笑着命随从往死里打,势必给他一番教训尝尝。妓馆内其他人一时安静下来,整个妓馆内充斥着放肆的大笑声与隐忍闷哼的痛楚声,有人抱着看戏的心,有人则心生恻隐,却无一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鸨妈妈们也不敢去惹这一个二世祖,观这受打之人面生的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正在众人以为要闹出人命之时,突有一人冒然闯入,他满口仁义道德,指着武四便是一番怒目痛斥。
这冒然者姓贺名宽,家系湖州人士,他今日之所以会来此地,不过是叫几个好友强行拉来罢了,几人正坐在屋里听曲儿,哪知屋外便传进声声残暴,几人心下大惊,不由推开门看。
他的几个好友似是早已见怪不怪,观他欲管闲事,便一齐将他拉住,嘴上直劝他莫要惹祸上身,因此毁了前程。
贺宽家境贫寒,自然懂得其中之意,他攥紧拳头立在门边忍着,看着两名随侍节节退败,招招势弱,他心下便是发急,待再瞧见那清瘦病弱的男子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的坚韧模样,他便再忍不住,挣开好友的桎梏,气血上涌地一下冲上前,张口就是一番慷慨激昂地痛斥与责骂。
妓馆内霎时安静下来,不少先前瞧热闹的皆有些面红耳赤起来,武四爷自觉大失颜面,命随从别再去揍那襄王李润,转而都将拳头招呼到他的身上来。
襄王李润得以喘息,他揩了揩唇边的鲜血,隐忍着痛楚与耻辱站起来,勉强稳立住身子后掏出藏在胸前的玉牌,“大胆刁民,本王在此,还不住手!”
武四先是微惊,随后不确定地凑近一看,当下骇得面色如纸,跪地求饶不说。一时间方才围成圈瞧热闹的人俱是一副冷汗津津,磕头求饶声不绝于耳。
襄王只冷冷哼上一声,命随侍抬起地上不省人事的贺宽,面色阴沉地离去。
他这一离去,余下众人便知这事未完,果然,不过转瞬的功夫,整个祁安城的百姓口中皆在说叨此事,百姓口中皆道襄王微服入得妓馆寻求乐子,为着见那天香楼头牌潘怜怜,竟与武四爷发生冲突,乃至被武四爷一番拳打脚踢,口吐鲜血,景况好不残酷,最终想是无法,只得亮出亲王的身份,方才死里逃生,躲过一劫。
百姓口中这般流传着,这武四爷回到家后便再不敢见人,他老子听见了风声,亦是气的险些栽倒过去,提着武四的衣领就要上门请罪,哪知门槛还未跨出去,京中便来了圣旨。
“武氏子,性子乖张酷吏,处事嚣张跋扈,于保定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光天化日之下殴打襄王李润,致襄王身负重伤,皇家威严严重受损,行径可憎,手段残酷,为守大庆祖宗之律例,此等祸害绝不姑息,特下诏于保定二十四年十月二十七日斩首示众,钦此。”
武家一时黑云压顶,大乱阵脚。襄王府却也好不到哪去,今上本就不喜这个儿子,此番闹出这样有损天家颜面之事,自然越加厌恶起来,特派人传下口谕,未得传召,日后不得擅自入京,由此可见已是对他深恶痛绝了。
种种事项前后联系起来,不难猜出襄王此番行事的目的,当时今上已是龙体抱恙数日,前朝后宫皆不安宁,群臣们忧心忡忡的面色,太子殿下日渐炽/热的目光,眼底的野心与欲/望一日日显露出来。
太子李钲乃元皇后之子,当今皇后所育之子乃今上第六子睿王李珂,数位皇子中今上尤其宠爱六子李珂,早些年便有今上欲重立太子之风闻,当时虽是叫今上将这风闻强行压制下去,可如今仍有不少人耿耿于怀,这最是不忿之人当属太子李钲。
☆、第64章 抱大腿
今上皇子皇女众多,除开皇女不说,光只论皇子便有二十余个,可真正养大成人的却只有寥寥五人。如今除了太子殿下李钲、十四子襄王李润、六子睿王李珂之外,只余下二子英王李晟与十九子靖王李濂二人。
当今圣上已是年近古稀,太子殿下乃今上第四子,眼下亦是四十有余,当了半辈子的太子,不说心底滋味煎熬难言,便是光看着自个日渐雪白的鬓发,心里也要大逆不道地咒一声亲爹何不早死让位!
父子二人从来处不融洽,若说孩提时期时,今上于他些许有些喜爱,可待他年岁越大,身形日渐提拔起来,先生太傅无一不是对他夸赞表扬时,他再去看父皇的脸,便觉出几丝往日不曾见过的戒备与不喜。
当时不过十四五六,到底年岁尚小,未能看透其中隐意,待到了如今这样的年纪,如何再看不透?孩提时于父皇的孺慕之情,早已在父皇刻意的疏远冷淡之下消失殆尽,觉察父皇欲重立太子时,心里唯存下的一点情意,亦是彻底消失无影,眼下除了怨恨不忿之外,再无其他。
二哥英王早在当年征伐战乱中失去一条臂膀,如今却是个独臂废人,自然无需顾忌。十九弟年龄尚小,尚不足十岁,暂可放在一边不去理睬。
十四弟自幼体弱多病,眼下更是远在祁安旧都,表面上看确实无任何隐患,可再深一去思,那贤妃的娘家却是容不得小觑,只如今还未查出二人私下来往的蛛丝马迹。
若说十四弟襄王是第二隐患,那头一个隐患便是六弟李珂,亦是唯一一个深得父皇宠爱的皇子。与六弟不同的是,他自小善文,六弟却只善武,平日不是狩猎便是骑马,于文可谓是一窍不通,偏这样不学无术,就还得了父皇的喜爱。
六弟只比他小得两岁,如今二人立在一处,生生就让人觉得隔了十岁之差,他是过得潇洒快活,不必思前顾后,他却是为了稳居东宫,顺利登基一事,忧愁的日夜无法安然入睡。
陆叙推敲出襄王所行的目的之后,心下便渐渐有了主意,这时间屋外突地传来一阵桌椅倒地的哐当声,他眉心一跳,起身便来到门边。
果然,与前世传闻一般无二,想必那立在堂中,一身月白锦袍身形清瘦,面无血色的男子便是当今襄王无误。陆叙紧紧拳头,心下莫名生出两分激动之意。
前世那贺宽在众人冷眼嘲讽中能够挺/身而出,虽未起到绝对的作用,可就是因着此举得了襄王赏识,襄王登基前二人如何无人传说,待襄王登基之后,众人才知,那平步青云之人便是当日在天香楼为襄王抱不平之人,也正因此,叫无数人悔之已晚。
陆叙收回思绪,于自己的决定半点不觉得耻辱,能够重来一世,又存留着前世的记忆,这一切皆是苍天赐予他的大恩大德,既是如此,他必不能有负天恩,定要一洗前耻。
武四爷的人事先动手,襄王一边全力反击,几招下来,到底襄王势弱。
陆叙瞧着差不多了,便迈步出屋来至楼下,他未轻举易动,而是抬首朝二楼看去,果见楼口边的一间屋外,两三个男子正拉着一名深蓝衣袍的男子,嘴上不停,神色焦虑,想来被拉住之人便是那贺宽无误。
陆叙不觉于他有愧,可眼下却是怕叫他抢了先,他看一眼似是就要支撑不住的襄王,提步上前。“以强凌弱,此乃大丈夫所为?”
场面有一瞬间的僵住,他声线平稳,语气状似随意,可一张英俊的面上,却是沉沉如水。已快支撑不住的襄王,不由闻声朝他看去,心下正十足讶异,哪知却叫小人一拳打在胸上,登时一阵心悸,天旋地转之下倒地吐血。
“你是何人!”坐在椅上翘着二郎腿的武四爷大眼一瞪,眼里凶光乍现,他抬手示意二人停下来,上上下下将陆叙打量一回,不由嗤的一声轻蔑道,“怎地?才来祁安?不知小爷我是谁?”
武四爷将手里的茶盏狠狠一摔,“啪嚓”一声碎的满地皆是,骇得围成一圈瞧热闹的众人后退几步,唯恐殃及自个。武四爷阴狠地朝他竖指,对两个随从放话:“给爷打!往死里打!”
正所谓有其主必有其奴,武四爷这一副嚣张德性,两个下人亦是狗仗人势,松开襄王几人,转头就要来收拾陆叙。
虽是要演苦肉戏,可也不好吃大亏,陆叙虽不是武林高手,却也在暗地里练过两招,只到底学艺不精,无法同这自小便习武的练家子相比,几招下来难免挨了几拳。
一阵头晕眼花,仿佛又回到前世临死之前,长久来压制于心底的恨意顷刻间迸发出来,再不闪避,抡起拳头便泄恨一般,以豁出性命的架势狠狠反击回去。
武四爷一瞬自椅上弹跳起来,显然对这样的局面有些意外,围观众人无一不是张大嘴巴,一副吃了大惊的模样。襄王在旁看了许久,险些忘了自己的目的,这时候见武四面露狠意,不由按照计划,亮出身份。
场面自然与前世相差无几,唯有不同之处,便是当日贺宽是身负重伤被抬出妓馆,今日陆叙虽也算伤的不轻,可却避免了被人抬出去一步。
前世襄王与贺宽二人出妓馆之后,后续如何发展无人知晓,眼下陆叙出了妓馆,却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襄王的好意,同他一道入了襄王府。
襄王也是伤的不轻,王府内有御用太医,他先为襄王诊断上药包扎好伤口后,随后才走近陆叙跟前,陆叙未接受他的好意,却是道:“王爷好意,小民心领,小民本随身携带着一些药物,却因出门时被忘下,稍后回到医馆自行上药包扎不迟。”
听到前半句,襄王本想劝他,可听了后半句,他又似被勾起了好奇之心。“恕我失礼,还未问恩人大名?家系何处?”襄王语气随和,所道之言皆是谦逊有礼。
陆叙微感意外,心里不免对他生出两分好感来,“实在愧不敢当这一句恩人,小民姓陆,单名一个叙,家系青州人士。不过是一时心有不忿,凭了血气行事,结果以卵击石,不自量力罢了。”
襄王听罢,心里满意,面上亦是点头:“我观你比我小上两岁,便唤你一声陆弟如何?”
陆叙连忙站起身,似是十分受宠若惊,又似有几分惶恐不安,襄王俱瞧在眼里,心内不免更是满意。“陆弟眼下从事什么?此番来到祁安所为何事?”
“多谢王爷关心。”陆叙朝他再施一礼,“小民有幸,不久前被录取为生员,眼下还在念书,为着明年秋闱一战。此番来到祁安,不过是为了……”陆叙略作迟疑,稍后还是坦言道,“为了小民心仪之人,正欲上门求亲,可又恐自身家世贫寒,对方长辈不允,因而这几日皆在徘徊中。”
“既如此,那你为何又出现在天香楼内?”襄王问,心下不解,却未怀疑于他,毕竟识得他真面目的人寥寥无几。
“是小民一时昏头,意图进去喝酒浇愁,哪知……”陆叙叹气道,面显尴尬之色,“想是再不会去。”
“王爷。”在一旁静立许久的太医不免出声道,“您身上有伤,该是好好歇息才是……”他话一道完,面上又不禁显出两分惶恐来。
襄王却是赞成他这话,颔首道:“为陆公子好好诊疗一番,肖剑,领陆公子于翠竹馆住下,好生款待。”襄王话落,屋外便走进一人,却是之前未瞧见过的,陆叙看一眼,便见那被唤作肖剑的上前行礼,自他的举止行动之下,不难看出是个武功深厚之人。
襄王已经躺在榻上,瞌上眼睑,陆叙亦是未多做推辞,一路跟着肖剑去了。
襄王尚未娶亲,府中王妃没有,却是有着一名被唤作赵侧妃的女子,除此,底下还有着几位夫人侍妾。
王府里既无王妃,那府里后院一干中馈杂务便由赵侧妃管制,眼下府中来了位客,且听王爷身边的人道,是个于王爷有恩的,素来便行事周全的赵侧妃,于他自是十分热情,衣食住行上皆是给予最好的,身边更是派了两名丫头前去伺候。
在王府居了两日,襄王便不下三回派人请他过去,起先因着尊卑礼节,陆叙未敢轻易与他同席,待襄王三番五次的劝他之后,这才渐渐肯坐下来。
相处两日,见面不下五次,陆叙对他的脾性亦是摸清不少。莫看他语态一派温润谦和,可他一张面本就生的阴柔,尤其一双眼睛常人更不敢看,若是垂眼方好,一旦抬眼,那狭长的眼内便露出几丝阴郁来,叫人第一眼瞧过去,便会觉着周身不适。
他虽次次吩咐他莫守规矩,不需讲礼,权当在自家一般,可尊卑之别不可逾越。莫说他如今还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