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色茫然。
他叹,“好吧,为了方便接下来制定策略,我还是把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你吧。”
【247】风起云落(1)
景阳说,我们所置身的这片大陆,以前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以前没有西祁,没有大魏,没有陈国,也没有东边的楚国。哦对,那时候的景阳王朝,根本就称不上是王朝,至多了,能算得上类似于一个州县的存在的。
那个时候,统领这一整片大陆的,是一个国家。那个国家,叫云落。
云落,云落。一如其名,这个国家的君主,将寝殿建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那个地方,直耸云霄,叫做凌云台。据说,云落国的历届皇帝,都是要在凌云台上面处理政事和日常起居的。
除却上朝议事,除却祭天祭祖,他几乎从来不下凌云台,云落国的居民,甚少能够看到他。
传闻中,云落国的皇帝喜穿白衣,雪白雪白的华衣,几乎可以与凌云台上面偶尔划过的云彩同色。
传闻中,云落国的皇帝个个俊美非凡,随便拿出来一个的画像,都能将全国最美最美的女人比下去。
传闻中,云落国的皇帝在做储君时,就要入住凌云台。自打他被封为储君,截止他正式登基之前,在这段时间里,无论有多漫长,他都不许从凌云台上面下来。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蹙眉不解,那凌云台上有什么稀奇的,为什么非要把太子殿下塞到那儿?还不许人家下来?
景阳看到了我困惑不解的表情,他拨弄了一下我们面前渐渐熄灭的篝火,抿了抿嘴唇,缓缓地说,“我曾经听我父亲说,他活了大半辈子,曾经有幸去过凌云台一次。”
听到这里,我十分配合地偏了偏脸,就差没竖起耳朵,“怎样?那上面很美很华丽很富丽堂皇吗?”
一国储君居住的地方,想来是不会太差的。再加上那地方不许别人随随便便登上,又是皇帝日常起居居住的地方,想来是不会太差的。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景阳看了看我,他的表情同样有些不解,更多的,却是苦涩,他喃喃地说,“我以前,也像你那么想,可后来听到我父亲说了几句话之后,我才发现……我好像想错了。”
“你父亲说什么?”我拧起眉毛,往他身边凑了凑。
景阳弯了一下唇角,神色里却没有笑,而是浓郁至极的困惑,和恍惚之色。他低低地说,“我父亲说,那上面很冷,很空……除了皇帝和储君,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
他们可是一国当中最最尊贵的两个人了,居然……不需要下人伺候的吗?
我震了一震。
景阳手指修长,摩挲着手中的树枝,他低垂着脸,轻轻地诉说着,“我父亲说啊,凌云台上,最多的,其实不是云彩,而是风。”
“那上面,风很大。”
“吹得人几乎站不住,吹得人衣衫猎猎。”
“他唯一登上去的一次,是他年纪很轻的时候。那时,正执政的陛下刚册封了储君,储君才八岁,就被送到了凌云台上面。”
“我父亲是陛下最最信任的臣子的儿子,又是世家子弟当中最出类拔萃的。储君年纪太小,加上身子似乎有些羸弱,一个人在凌云台上有些寂寞,陛下思虑了许久,最终才决定要我父亲上去一次,陪他半日,和他说说话。”
景阳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的情绪几乎是难以遏制地便有些低落。
一个八岁的孩子,那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几乎直耸云霄的高台上面,而那个高台上面,空空荡荡的,连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吗?
我的低落,被景阳看在了眼底,他微微转过脸来,看我一眼,呲牙一乐,“到这儿你就承受不住了?那我还怎么往下讲啊。”
我心头咯噔了一下。
景阳挠挠头,嘴上虽然说没法讲了,可是却还是继续在往下说。他说,“我父亲得了陛下的允准登上凌云台,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啊,他当然就认真地净身沐浴焚香祭祖,然后就跟着来引领他的人,一同出发了。”
“凌云台虽然几乎直耸云霄了,可是毕竟,它还是地面上的建筑物的。那个引领的人携着我父亲飞到了一半的距离,将我父亲放下,告诉他,剩下来的一半路,没有陛下的允准,是任何人都不许踏足的,所以,只有他一个人去走完了。”
“我父亲当时年纪虽小,可是各方面的才能已经算得上是各个世家的子弟当中最好的了,还有一半路,汉白玉的台阶虽然看起来很长很长,到了末端,几乎像是隐入了皑皑的云彩里,但是毕竟,还是有路的。”
“他一直往上走,往上走,往上走,越往上走,就越冷,越往上走,风声就越大。”
“他不知道自己攀爬了有多久,知道的是,终于到达凌云台顶端的时候,他的手脚,已经完全冰凉了。”
“他放眼看了看,四周全是云,耳边全是风。他扒拉着石梯的栏杆往下看,泱泱云落王国,在他的眼中,很是朦胧,根本就看不清。”
“他的手脚很冷,呵出来的气息,都会变成白气。他搓弄着自己的手掌的时候,转了转脸,就看到,一个一袭雪白衣衫的漂亮孩子,正坐在凌云台上一个小阁楼的檐角上面,他原本正拄着下巴,两条腿微微晃着,正百无聊赖地望着远处翻涌的云海。大约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转过了脸,那张脸漂亮得,让我父亲顿时就屏住呼吸了。”
“那个孩子,就是他们云落新一任的储君,风华。”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神情,是恍惚的,我的手心,更是渗出了一层薄薄的、细密的汗。我没敢看景阳,我揪着自己的衣角,怔怔地想着,风华和萧惜遇……难道是……
【248】风起云落(2)
景阳没有给我多想的时间,这一次,他十分连贯地,就一鼓作气说下去了。
他说,“云落国的皇帝和储君,素来是没有姓的,他们只有自己的名字,还是在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定下来了的。”
“云落国皇帝的名字,子民们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储君叫什么,在储君登上皇位之前,没有一个人知晓,甚至就连他自己,在被送上凌云台之前,都不知道。”
“听我父亲说起这些时,我简直不可相信,我不能理解他们把储君放到一个高台上面的行为,我更不能理解,为什么连区区一个名字,都不能让天下知晓?”
“关于这个问题,我父亲并没有给我十分明确的回答。他只是特别含糊地说了句,隐藏掉储君的名字,其实和把储君送到凌云台上面,是一样的初衷——都是为了保护储君的绝对安全。”
“这个理由,我从我父亲口中听到的时候,只是觉得可笑。可是到了后来,到了……阿遇这里,我才信服。”
“确实是这样。”
“储君的名字不被天下知晓,储君被皇帝放到万丈高台上面,这样,不管是怎样的伤害办法,哪怕是厌胜之术,哪怕是巫蛊邪法,都难以伤害到他,毕竟,那些想要伤害储君的人,根本就找不到目标。”
景阳的话,景阳因为云落国皇帝及储君的名字而生发出的这一通讲述,令我听得怔怔的。我依旧是默不作声地揪着衣角,我没有说话。
景阳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离题,他抬起手揉了一下额角,继续说,“刚才跑远了,绕回来啊。我父亲不是看到了风华储君吗?哦,对,他之所以知道储君的名字,当然是因为他临登上凌云台之前,陛下告诉他的。”
“我父亲说,他见到的风华储君,比女孩子还要美,他原本在一个人托腮孤零零地看云海,等到看到不远处居然有一个比自己稍微大上几岁的少年正在扶着栏杆喘气时,他那两条不停晃动的腿,顿时就停住了。”
“他好像不能相信凌云台上居然来了一个陌生人似的,就那么定定地看了我父亲好久好久。他的眼睛很漂亮,脸孔也漂亮,就那么耷拉着腿坐在阁楼的檐角上面,精致得,简直像是一个误入凡间、粉雕玉琢的娃娃。”
“他看着我父亲,我父亲也看着他。俩人也不知道就那么隔着云彩隔着冷风对视了有多久,最先回过神来的,居然是风华储君。”
“他明明坐在那里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小,可是也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就跃到我父亲面前了,他抬起手,踮着脚,拍了拍我父亲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傻小子,你来这里,是陪我玩的吗?’”靓~靓~小~说Book。LLw2。
“我父亲完全被他那一句傻小子给弄懵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反应过来,储君是在同自己说话。他也是这才反应过来,储君长得实在是太美了,他都有些出神了,居然失礼了。”
“他赶紧朝储君施礼,那整整半日间,储君同他说话,都是一口一句傻小子的。”
“我父亲起先不服,毕竟他年纪比储君要大,可是等到后来,他发现,储君年纪虽然小,可是无论是围棋,是兵书,是策略方技,还是诗词歌赋,他堂堂云落国所有世家子弟当中的佼佼者,居然根本就比了那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我父亲说,那个孩子什么都懂,许是第一次见到有陌生人上了凌云台,他高兴得简直有些手舞足蹈。只是,他的眉眼间,他的语气里,却是蕴着深深的寂寞意味的。”
“要紧的是,储君咳血。他正同我父亲嬉闹着,突然转过头去,等到再回过脸的时候,虽然依旧是笑着,可是那张小脸,却是分明又苍白了许多。”
“我父亲起先不防,只当他是冷,还不惜逾越礼度,对他说不如多穿件衣服。储君不说话,只是笑。等到我父亲无意中瞥见他的指间全是鲜红时,这才恍然明白,他的苍白,不是冷,是毫无血色。”
“也是到这个时候,我父亲才恍然知道,眼前这个灵敏鲜活漂亮至极的孩子,他确实是身子羸弱。也是到这个时候,我父亲才注意到,他同自己下围棋谈兵书论方技,却绝口对医术不提——这个孩子,他讳疾忌医。”
“半日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我父亲不得不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劝说储君,说他应该告诉陛下,应该让御医来为他诊治。”
“也正是这句话,惹恼了储君,让我父亲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他几乎是瞬间由微笑变成了寒冬般的阴冷,冷冷瞥了我父亲一眼,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时辰到了,我父亲心有不甘地从凌云台上下来,他的耳边,一直绕着储君那阴狠的眼神,和不许他外传的警告声音。自那之后,足足六年,我父亲再未登上过凌云台,再未见过风华储君。”
“六年间,我父亲最终也没敢对任何人说起风华储君的病情,他不是怕他,而是觉得,那个孩子明明孤单成那样,明明没有任何人作陪,只能孤零零地一个人瞭望云海,却并没孤僻,他一直隐瞒着不肯让别人知道自己破败的身子,恐怕是他唯一残存的自尊。”
“我父亲无从知道风华储君的身体状况,但是储君一直没被替换,就说明,那个苍白漂亮的孩子,还是好好活着的。”
“他们足足六年未见,这六年间,我父亲渐渐成长为一个优秀的少将。再见面时,是在我爷爷带着父亲班师的奖赏仪式上,那次胜仗,他们踏平了一个番邦,带回了一个异族的女人。”
【249】风起云落(3)
“那个女人,长得好看极了,她有长长的直直披散到脚踝的乌发,她的相貌,几乎可以比拟风华储君。”
“她是番邦的公主,也是番邦最最漂亮的女人。我爷爷和父亲奉命攻打那个部落时,部落的族长和臣子一商议,就将最漂亮的公主绑在了城头,说要敬献给云落的国君,可惜陛下心意坚决,下令一定要踏平那里,于是,番邦的公主,就被带回了云落的国都。”
“那位公主,相貌绝美,可是年龄却并不大,约莫和风华储君差不离的年纪。陛下见了她,很平静,他说他对可以做自己女儿的姑娘没有兴趣,于是,那位公主,就被送到了凌云台上。”
“我先前说了,在赏赐将士的仪式上,风华储君是露了面的。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现身,一身白衣,面容俊美恍若天神,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却在看到那位番邦公主第一眼时,俊脸漾笑,一见钟情。”
“陛下命人在番邦公主的额心点了一颗朱砂,说那是为了证明公主的清白之身,然后他亲自将公主和风华储君送回了凌云台,并对风华储君一再警告,在他继位之前,二人绝对不可发生云雨之事,否则公主额心的朱砂将会消失,而陛下也定然不会饶他。”
“其实陛下的这个命令,简直是有些多余,风华储君多年来未曾见过什么人,如今见到了一个能够入他眼的女孩子,他哪会随便碰她?他恨不得,把她捧在自己的手心。”
“陛下不放心风华储君会碰公主,也同样不放心那位公主会伤了风华储君,于是,他命人打造了一条很长很长的银色锁链,看起来又轻软又好看,实则重若千钧,他亲手,将那条锁链,绑在了公主的身上,缠住了她的手腕和脚踝。”
“风华储君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见到番邦公主,他们在凌云台上一块生存了足足六年,那六年间,公主身上的锁链,未曾有半日被撤下来。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用膳,如何洗脸,如何正常地过日常生活的,知道这些事情的,唯有风华储君。”
“直到风华储君二十岁那年,陛下带着皇后娘娘不知去了何处归隐,风华储君继位,这个时候,登基和侧妃典礼上,风华储君和番邦公主双双现身。”
“时隔六年,再现身时,番邦公主的眉眼间,已然没了六年之前的彻骨痛恨。没有人知道,是风华储君将她的所有仇恨给消泯了,还是她自己想开了,想通了,知道宿仇难报,干脆死了心。”
“大家看到的,是番邦公主的沉稳淡定,是她和风华储君一起祭天祭祖,然后分别成为云落新一任的帝后。”
“储君变成了国君,居住的地方,却依旧是凌云台上面,只不过,是由原来那个小阁楼,换成了一个更加阔大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