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跳在逐渐加速,那张薄薄的信纸握在手里本该轻若无物,可我却觉得它仿佛越来越重。那信上大部分的内容,都是在叙述子轩这些日子在上京的经历,走访了什么故人,找到了什么地方,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月有余,收获良多。吾昨日从当年旧家人手中,取回蓝家族谱,终于有缘得认先人,幸甚。若非得皇上之援手,此行吾必无法如此顺利,感激之情,难于言表。吾不日即赶回冻马河,唯期望尽己绵薄之力,助皇上凯旋回朝。至于吾妹之事,因其性情执拗,吾甚恐其冲撞圣颜而不自知,若偶有冒犯,以皇上的心胸气概,定然不与其计较。孤背山中之事,还望皇上少安毋躁,可将此信转呈吾妹,之后加以时日,因势利导,必有水到渠成之时,切切。”最后落款是,“迟归之人,蓝子轩拜上”。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中懵懵懂懂地,有了些奇怪的感觉,可依然抬头看向朗星翰,等待着他最终的解释。
“你以为是我故意把你哥送到上京去的?”他又坐了回去,悠闲地靠在椅背上说,“其实这是我和他早就商定好的事情。他这次去上京,是要去认祖归宗。”
“认祖归宗?”我困惑地皱起眉头,“难道你的意思是,我哥他是……?”
“以你的聪明,经过了这么多事,到现在应该能想到,你哥他并不是汉人。哦,应该说,你们蓝家人,并不是汉人。”
我愣了一下,虽然心中非常惊疑不定,但刚才看完那封信时,我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所以此刻还不至于吓得跳起来,只是一时间脑子里涌起许多需要重新思考的事情,让我一时有些烦乱。但我表面上还是极其安静而镇定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换,语气平淡地问朗星翰:“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你最好一次都说完。”
朗星翰见我如此反应,似乎略有些意外。他看了我一眼,用食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这是他思考时常用的动作。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对民族身份之类的事情,淡漠地有些异常?应该是吧,毕竟在这个时代里,南北之争由来已久,只要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必然是按照血统,很清晰地把自己划分在其中一个阵营里。也许只有我这个例外,能完全漠视这种民族和血统吧。
“我也没打算对你拐弯抹角。”朗星翰很快就恢复了刚才悠然的神态,对我摆出一副坦言相告的样子,“你父亲蓝仲文原本就是北辽人,他是我父皇在位时,身边最贴身的一个侍卫之子。当年父皇曾经和朝中重臣商量出一个渗透天启计划,秘密往那里派出了一些年纪不大的男子和女子。他们的出身均是皇族身边最亲近的奴才或臣下的孩子。”
“我爹也是其中之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插嘴问。
“大概是三十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尚在襁褓之中。当时这个计划原本进行的很顺利,可不知为什么后来却不了了之了。我成年后接手国事,知道了这件往事,想要着手调查时才发现,当年参与这个秘密计划的人,都已做古,而留下的残余资料也很少,直到现在,我能知道的也只是一些零星的线索而已。”说着,朗星翰轻叹一声,似乎因为无法详细获知这件往事而倍加遗憾。“当年那些被派往天启的人员名单,也已经残缺不全,唯有的几个名字,我后来都曾暗中派人查访,却都杳无音讯,除了你父亲。”
“你找过他?”我早已经习惯了蓝家背后层出不穷的秘密,现在我需要做的不过是耐心地把这些往事听完。
朗星翰的表情颇有些无奈:“那是自然,但那时你父亲刚做了沈家大女婿,在天启是少年状元,又在朝中官运亨通,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我派去找他的人,不过在见到他时暗示了几句话,就都被他以‘行迹可疑’为由,当场抓了起来。若不是那人聪明机灵,身手不凡,且你爹急着私下里杀人灭口,给了他一个脱身的机会,我如今也无法得知你蓝家的事情。”
我笑了一下,声音里带了些回忆的飘忽:“所以当初我在大帐里第一次与你见面的时候,你饶了我一次,是因为知道了我是蓝仲文的女儿。你也知道沈家关于宝藏的传说,没能从我爹那里得到要知道的事情,就想着能否从女儿身上捞到些什么。”
朗星翰的手指又敲上了桌面,但这一次,他没有看我,也不想接我刚才的话题,只是平淡地继续说:“虽然你爹的态度很决绝,但之后很多年,我依然一直派人探听你们蓝家的消息。我无法确定他是否已经完全叛出北辽,若其中真的另有隐情,我若贸然行事,反而会引起天启穆家的怀疑,所以只能暗中观察。”说到这里,朗星翰顿了一下,露出有个略带嘲讽的笑容,“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暗中注意你们蓝家的,不只我一个。穆家的人对他也不放心——这么说吧,只要是对沈家当年的传说有耳闻的人,都把眼睛盯在你爹身上。就我所知,当年你爹府里了的细作,至少不下三个,而且分属于不同的组织。”
“这可真是我家的荣幸。”我撇了撇嘴,冷冷地说,“不过,我爹后来肯定让你们都失望了。”我知道蓝仲文在天启一直都是一个清水官,几乎可以用寂寞冷清来形容。
“对,你爹在天启的礼部,一呆就是十多年,一直循规蹈矩,平平稳稳,似乎根本没有升迁的打算,也让人查不出任何破绽。”朗星翰没受我的语气影响,接着道,“直到后来天启穆家老大的篡位之祸,才把你爹又牵扯了出来。我本来还以为,这一次大的变故,不论他是依旧忠于北辽,还是已经依附了天启,他一定会有所作为,却没想到,他依旧和从前一样,好像真的与世无争,也完全不知道沈家的事情,就这么被穆家斩首,然后你们蓝府家破人亡。”
“可即使我爹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你见到我后,还是没放弃寻找宝藏的最后希望,不是吗?”我的声音依旧冰冷。
朗星翰淡笑了一下:“现在孤背山里的东西不是已经证明了,我的猜测一直都是正确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你爹做出如此选择,可我不得不说,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所做的一切几乎骗过了周围所有的人,只是这样未免太不明智了。”
我冷哼一声:“这就不需要你来评价了!”
“好,不评价。总之,你要知道对令尊我是心存敬意的。”朗星翰好脾气地笑笑,“有了你们这两个出色的儿女,我相信他在九泉之下应该可以安息了。”
“我哥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不理他这种听不出真假的恭维,我朝朗星翰仰了仰手中的信纸。
“你应该还记得董夫子吧?”
“他是爹当年请的私塾老师。这事情和他也有关系?”
朗星翰的眼中闪过一抹沉思:“去年冬天,我见到了董夫子。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不是什么人想见都能见的。可那个董夫子,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居然通过我军中的一员三品参将的举荐,站到了我面前。他当时手里拿着我父皇的私印,请我亲自到天启走一趟。就这样,两个月后,我秘密潜入京州,见到了蓝子轩。之后的事情,你也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慨然地叹了一声,“我想你爹当年如此对待故国之人,必定是有难言的苦衷,否则以董夫子这样的北辽人才,怎么会这么年默默跟在他身边?且父皇的那个私印,是他贴身之物,居然赠给了你爹,这说明当年你爹是被派往天启的人中,最被看重的一位。我从就此事问过董夫子,但他已不想再多谈先人之事,只言道蓝家后人的命运,才是最重要的。”说到这里,朗星翰的犀利的目光落到了我身上,“说的也有道理,逝者已去,而活着的人认真的生活下去,是对过世者最好的回报。你哥非常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才会与我合作。这次送他去上京也算是计划好的,因为我答应过要帮他寻找蓝家在北辽的族人,认祖归宗。”
“看来现在唯一的遗留问题,就剩下了我。”我慢慢地折起那封信,将它塞回信封里,“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处置可不敢当。”朗星翰态度从来没这么亲切过,“现在你哥的来信已经证明了你们蓝家的身份,你的祖父虽然不是北辽的皇族,可也是当年父皇身边的重臣,如今你们兄妹又找到了孤背山里的东西,可以说是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我敬你谢你还来不及,怎么敢处置你呢?”他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这次的战事一结束,我就带你回上京,恢复你家原有的爵位,该给的功勋一点也不会少。再想办法把你的儿女从天启接回来,到时候你想住在你家在上京原来的老宅里,或是想换地方,都随你。不过我希望你最好还是住得离皇城不要太远,也方便我照顾你们。”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直接把我接进宫?”
朗星翰伏下身子,盯住我的眼睛,一眨不眨:“这确实是我的想法,我巴不得现在就把你送回去。可你这个女人脾气那么倔,我若是不先确定你的心意就贸然行事,把你惹恼了,跟我翻脸了可怎么办?哄女人最是麻烦,哄一个聪明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我当然想尽量避免这样的困难。”
我把脸侧到了一边,因为他靠得太近了,说话时的呼气都微微喷在了我脸上。今天这一番谈话的内容,实在是让我出乎意料。转眼间我和朗星翰就从敌对关系,变成了同族,而且祖上还颇有渊源。我明白他的意思,如今既是一族人,当然要站在同一阵线,对付外敌。他用这样的怀柔政策,也是想让我彻底放下戒心。他大概是想说动我,让我和他一起对付天启。
“当年我就觉得奇怪,南国那种软香金粉之地,怎么会生长出你这样顽强的女子?如今才知道,原来你竟是我们北辽的儿女,怪不得会如此厉害。我知道今天告诉你的事情太过突然,不过你要明白,你身为北辽人这一点,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绝对错不了。究竟以后该怎样做,你自己考虑,我不会逼你,只是如今国家正在非常之时,我们同为北辽儿女,为国家做些贡献,并不为过。”好像是证实我的猜测一样,朗星翰又在我身边开口了,声音低沉且撼动人心,“你的祖父当年是我父皇身边最勇猛战士;你的父亲为了故国,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你的大哥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也毅然地返回故土;你虽然是蓝家唯一的女子,但我相信你的身体里,也同样流淌着蓝家这份骄傲不屈的血液,和与故国难以割舍的情怀。究竟何去何从,你回去考虑清楚了,就来告诉我,我会耐心等待你的答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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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整整一夜,我未曾有一刻合眼。手中拿着子轩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信封已经被我摸得起了毛边。原来我以为,不论子轩站在哪一个阵营,对他来说,利益都是一样的,所以即使我选择了天启,也不必太担心他会骗我。可如今蓝家的身份一事,推翻了我原来所有的设想。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那么子轩绝对会选择支持北辽,那么他对我所说的那些话,从头到尾都是谎言!蓝雪,你又被他涮了了一次!
我摸了摸一直当做簪子带在头上的那个青玉龙形兵符。子轩应该告诉朗星翰关于这东西的事情了吧?可朗星翰为什么一直没有对它采取措施呢?其实如果他强行将兵符取走,只要速度够快,赶回孤背山,留在那里的契阿人见到兵符一定会听从任何命令的。是因为他想循序渐进,让我主动供出来?还是因为子轩并没有告诉他单独使用兵符也能奏效?
我使劲摇了摇头,心里的怒气翻江倒海一般,重重将拳头砸在床板上,都没感觉出疼痛。为什么这么多次我都不能吸取教训?无论如何,即使此事尚有些不可解之处,我也不能再对他抱有期望,我冒不起这个险,必须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
现在我忽然变成了北辽人,回天启的愿望看起来更加遥不可及。即使我假设没有所有其他的麻烦和障碍,我可以直接回天启,可若是朗星翰将我的身份公布天下,我在天启就再也不会有可以容身之处!就算我可以信任穆容成对我的感情,可他怎么能冒天下大不惟,把一个北辽出身,且是前朝重臣的后裔留在自己的后宫?为了我激起臣民的众怒,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或者我还有希望,就是证明这段蓝家历史,是假的,虚构的,是朗星翰和蓝子轩为了逼我就范编造出来的。可我能找到什么证据来证明?现在一个董夫子,一个蓝家的长子,两位身份都属于蓝家核心的重要人物,都站出来说明蓝家的北辽血统,我一个女子,又有了两个孩子留在天启,再怎么反对看起来都会被人认为是狡辩,是强辞夺理,是因为私人原因而不承认事实,没有人会相信我,更别提我根本就举不出有利的证据!
怎么办?现在的局面对我实在不利,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的一面。首先,不管是为了让我帮忙,还是为了让我消除戒心,反正朗星翰的态度软化了,这就是说,如果我提出一些不过份的条件和要求,他应该都能同意。其次,我应该能得到更大的行动自由。再来,说不定借此机会,我可以为契阿族人争取到平静生活的权利。总之,再坏的情况中,也暗藏着好的一面,就看我能怎么利用它们。
就这么辗转反侧了一夜,天刚亮我就爬了起来去找朗星翰,我决定先提些要求试探一下,看看他能接受的底线在哪里,然后再做打算。
可等我到了他帐前,却被庞威拦住了:“皇上正在和天启来的使者会面,请蓝姑娘在外稍等。”
我听了心中一跳。天启来的使者?出了什么事?他们两国现在不是正打得热闹吗?又出了什么变故?
忐忑不安地在帐外也不知道转了多少圈,走得腿都酸了,才看到帐帘一动,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蓝色天启官服的中年官员,面生得很,我从没见过。庞威派人领他离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