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夫人,我这个即将死去的女人,能否请你答允我最后的一个请求?”即将踢开脚凳的一刹,她哀声开口,恳求道。
“环夫人请说。”卞夫人的面色依旧平静,然而,那一丝得色与放松却是说什么都掩盖不住,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在我离去后,留下冲儿的性命。他……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他不应生在这个世界。”
许是她的眼中太过灼灼,卞夫人的面上蓦然闪过一丝动容。少顷,还是微微点了头。
从此,她总算放心地踢开了脚凳,任由自己的一切陷入黑暗。
朦胧中,仿佛有少女在耳边吟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千百年前,那条悠悠飘荡的船儿上,公子皙听懂了越女歌中的情意,便将她带回宫中,留在自己的身边。这段风流韵事,也被人如斯传诵了千百年。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想过,越女选择了自己的良人之后,又该是怎样的一种情形——那个她曾经如此心许过的人,又是否会如她梦中那样?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不……哪里是不知啊!他只怕早就知道她的望穿秋水,她的小儿女伤感,还有……她发自于内心的渴盼。
只不过,他爱的人并不是她,甚至……不是丁夫人,不是卞夫人,不是刘夫人……不是他曾经遇见过的所有女子。
为了他爱的事务——天下,野心,他可以牺牲掉自己的一切儿女情长。
然,正是这样多情又绝情的他,让无数女子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只冀望着能够留在他身边——那是他独有的魅力,当年的她,便是因之沉沦。
可怜又可叹,这一切的一切,也只能是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七卷 赤壁
知己难再得(上篇)
秋日的冰冷渐渐取代了夏日的炎热。营帐之中,旌歌却依旧未停。
新野之战,刘备在诸葛亮的帮助下暂时解决了眼下的困难,接下来,便鼓动全城百姓随军迁移,由于百姓人数众多,他们行军的速度并不快,是以曹操只花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便极轻易的追上了刘备的残兵。
十月的天气已经颇冷,凉风飒飒,仿佛一把把冰做的尖刀,直往人的骨头里钻。
一灯如豆。
洛水紧紧裹着被子,将所有衣服套在身上,却还是冻得浑身战栗,骨头缝里痛得厉害,她也只能咬牙忍着,随手翻阅着案上摆放的医经。
看了一半,目光便有些模糊了。
她揉揉眼睛,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手臂刚伸开一半,喉头便一阵酸涩,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轻咳,眼前一黑,竟是不知不觉便晕倒过去。
晕倒时的人,总能直面自己内心中最深的一处。包括她,亦是如此。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她屈辱地躺在曹丕身下,承受着他那突来的怒气……他的动作粗暴,让她的身体如撕裂般疼痛,却又偏偏目光如炬,惊电一般让她无从躲闪。从此之后,她便对于近身的人多出了不少恐惧,甚至先前有不少下人在她睡着的时候走近些,想为她放下床帘,却被她模模糊糊地一针扎中麻穴,动弹不得,一直到她第二日早晨悄然转醒,不停道歉方才了事。
惟一一个没被她扎过的人大约就是子建了,不知为什么,她仿佛能感觉到他一般,潜意识里也对他开了个空档,外加上她时常在晚上发病,曹操迫于无奈,便只有将他们二人安排一帐。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仿佛是害怕惊吓到她,刻意将声音放到最小。
洛水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想要掏怀中的银针,却被那人一把按住手臂。
这一惊让她不知从哪来的清醒,猛地将眼睛张开,停了片刻,方才将曹操的脸看得清楚。
“夫人,闻说你身体欠佳,本相特意过来探视一番。”熟悉的说话声音,却让洛水一个激灵。
“曹丞相,实在对不起——”她忙不迭的转过身来,果然看见曹操微笑着站在她的床塌旁边,仿佛是刚刚议事归来,他的身上仍旧穿着盔甲,隔着微弱的灯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知本相可否在这里小坐?”看到洛水那副雷打不动的淡淡模样,曹操却丝毫不恼,也不等她回答,只是侧过身来坐到了她的床榻边。
“没有考虑到夫人的身体状况,便请你随军出征,这是本相的疏忽,还请夫人见谅。看上去——子建却是对你颇为周到,这样的话,本相便放心了。”曹操坐在她的床榻边,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洛水默默听着,却未加任何评价。
“听说夫人身体欠安,本相也颇为担心,可惜军情紧急无法日日来探,但心中却仍旧是记挂的,如果,我当初没有将你嫁与子桓——”
“丞相,当初与妾身的赌约,您尚未遗忘罢!”洛水听到他的后半句话,连忙开口将句子堵在半路。
“自然没有,倘若本相此次吃了败仗,便放你离去。如果——本相此次能够肃清全国势力,你便要答应我与子桓的条件。”曹操平静地回答道。
洛水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犹豫着接了一句:“那么,丞相想要妾身帮您做些什么?”
“很简单,给我《青囊经》。”曹操想都不想便回答道。
洛水愣了一愣,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心中有了一丝犹豫,她却还是平静的点头:“好,倘若丞相真的能够肃清江南,《青囊经》一书,妾身自然会双手奉上。”
话虽这么说,她的心中却早有了主意——倘若曹操真的要拿到那本《青囊经》,她便立刻将医经烧掉,还好她已将那本书册翻过无数次,差不多是倒背如流了。
“好,此次本相出征必胜,青囊经这等邪书,还是交由本相保存最为妥当。”曹操的声音却颇有些自得,洛水只是冷笑一声,兀自的抱着臂,没有说话。
“本相军中尚有事物,便不再多留了,甄夫人,告辞。”又等了一会儿,曹操悄然起身,步履轻轻的离开营帐。
洛水等到他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心中突然一阵烦闷,干脆将被子一拉,只将自己闷在暖和的被窝里,什么都不愿想。
*** ***
等了一会儿,似乎又有人走进来,轻轻在床头的案几上放了什么。
她轻轻拉下被子,却见曹植正一点点搅动着案上的汤药,神情极认真,仿佛正在完成着一件最为重要的工作一般,甚至没有注意到她的醒转。
白雾氤氲,他俊逸的侧脸隐藏在浓浓的,苦涩的药味之中,明明灭灭——那样专注的神色,却让她陡然间有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凝视他,嘴角含了一丝并不多见的微笑。
此情此景,犹如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轻灵至极,暖色遍布,却只能紧锁于彼此心中,渐渐发黄,老去。
洛水想到彼此的身份,心中略有些凄楚,双手轻压在心口,那一丝疼痛却仍旧掩盖不住。
正好在此时,曹植转过脸去看她一眼,心中亦是一阵酸楚,右手险些握不住药匙。
“子建,不用了,我自己来吧!”洛水看见他渐渐变化的神色,也只能轻叹一声,推开被子从榻上站起来,端起药碗便喝。
苦涩的汤药入喉,洛水忍不住轻咳几声,费尽了力气才没有将痛苦表现出来。
“吃一点汤饼吧,说不定能好受些。”正当她苦的满处找水的时候,曹植的声音相当适时的传过来,她忙不迭的回过头去,看到他手中的盘子,不由分说地将糖饼抓起一大块,快速放进嘴里。
说来也怪,吃了汤饼之后,口中的甜味渐渐取代了汤药的苦涩,再吃上几口,苦味便消失无踪。
“呼——谢谢!”等口中的味道消了,她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床榻上。
“不必客气,你的畏风之症好些了吗?”曹植为她整理好被褥,让她斜靠在榻边,看到她依旧苍白的脸色,目光中仍有些担心。
“子建,放心吧,我长命得很,怎么可能因为这一点小病就倒下!”洛水尽力将语气放得轻快一些,免得让他担忧。
“哦,对了,这几日——战场上的情况怎么样?”曹植刚想说话,洛水便忙不迭的问出声来。
“父亲又打了几次胜仗,把刘备追到了长坂坡,想来明日就是决战了。”曹植剪去一点灯芯,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忽然轻叹一声:“算了,不要担心这些,先睡吧!”
洛水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任由曹植吹灭了油烛的火焰,将营帐中变为一片黑暗。
*** ***
此后,洛水渐渐绝足于外界,只是静静的留在营帐之中,翻几卷医书,风痹不严重了,便去医帐看一看,忙碌的军营之中,她的存在,却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长坂坡一役的结果,史书中早有记载。刘备惨败之下率残部逃往江陵,并派诸葛亮为使前往东吴,企图说动孙权共阻曹操。
在曹植口中听到了消息,洛水只是淡淡的笑了一笑,一径儿的看着烛心跳动的火焰。
“东吴水军仅有五六万,刘备更不用说,能剩下两万兵就不错了,你确定你能赌赢吗?”看见洛水满不在乎的表情,曹植还是忍不住问出声来。
“呵,倘若没个输赢就不叫打赌了,不是吗?反正赌输了也没关系,青囊经的第二卷,我即便是真的给了曹丞相,他也未必能看得懂。”洛水倚着床榻,不停呵手驱散帐中的寒冷。
“可是,你不是说过,你最想要的就是自由——”曹植看见她一副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仍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你真的确定你能离开吗?倘若父亲这一仗真的败了,你确定父亲能将你放走吗?我只怕他会——”
“曹丞相是怎样的人我心中清楚,当初他特意将我们安排在一帐,不就是为了让你与子桓兄弟两个生出些猜忌来吗?真没想到他害死仓舒还不够,我实在是不想再看到这等兄弟相残的事情再度发生。你也知道的,子桓是什么样的人。我离开,大概是最好的办法,你也不想看到这等景象的,不是吗?”洛水淡淡一笑,嘴角却悄然弯起一丝嘲弄:“我已经被曹丞相当棋子利用过无数次,实在是不想再在他手心里打转了。”
知己难再得(下篇)
曹植闻言,却也只是毫不在意的笑了一笑:“我也是一样,我曾经想过和二哥争抢,但现在,我已经不想这些了,我也争不过他。”
“说什么呢,你的志向不是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洛水愣了一愣,不由自主的问出声来。
“你也听说过我的志向,难道你没有发现我时常以周公自比吗?”曹植却也不恼,只是笑吟吟地坐在她的床边。
洛水仍旧不解,只是点了点头。
“父亲和哥哥——他们都是我极为崇拜的人,尤其是二哥,言行之间即有统帅之才。我自问这方面不如二哥,却还是希望尽自己的力量为他帮忙。周公旦曾助武王,难道我就不能这样帮助父亲和哥哥吗?只可惜,父亲还是一门心思的将我推向二哥的对立面,摆明了他还不相信我吧!”曹植却似毫不在意的耸耸肩:“至于那句建永世之业,难道成为一代名相,就不是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吗?”
洛水沉默半晌,还是微微苦笑了一下,双手无意识的把玩着鬓角的散发。
“还有……我想,我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了。”许久,她才听到曹植一声轻叹。
“我在想什么,你不是知道吗?”洛水有些惊讶的看紧了他。
“其实不然……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明知我父亲对你心存杀机,却依旧屡次顶撞于他,甚至还敢与她定下那赌约……有些时候我觉得你聪明,有些时候却又不尽然……”曹植微微垂下头,只是道:“有些时候,容忍反而能成事,就如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容忍方灭吴国……”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是神族,”洛水怔然片刻,掀唇浅笑:“神族,天生便有一种能力,那就是预言自己的未来。”
曹植霍然回头,只是紧紧地盯住了她,似是想在她面上找出一丝掩饰的痕迹,她却只是平静。
“是啊……既然早已明了自己的结局,与其对那个逃不开的宿命心生恐惧,怯懦度日,倒还不如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来得舒坦……我当然知道以往的行事让曹丞相与二公子极为忌惮,可是……既然结局已注定,我倒不如爱恨随心,至少……自己心中也能舒坦些。”洛水唇角笑意隐隐,隐带一丝自嘲意味。
“你的结局……”曹植刚想开口询问,便被洛水轻轻摇头打断。
“你也隐瞒过我一些事情,这一次,该换我对你说……不要问了。”洛水调皮一笑,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开。
曹植只是自顾自的笑了一笑,没有接话,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封牒报翻看。
洛水不愿打扰,便只是静静缩回被子,盯着床板发呆。
*** ***
十一月,曹操抵达赤壁彼端。
孙权听从周瑜与诸葛亮的劝说,决定联合吴蜀之力共同抗曹。两军隔了一道赤壁天堑遥遥相望,渐成对峙状态。
赤壁彼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洛水裹了厚厚的裘衣,坐于河边大石上,随手抚弄琴弦。绿绮的音色铮铮,时而铿锵如金石坠地,时而柔婉如三月和风,衬着万顷惊涛,竟是悠悠然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