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夫人,这是曹司空托我交给袁府中秦公子的。”苏由毕恭毕敬的举着盒子,不敢与洛水对视。
“知道了,你先出去。”洛水想都没想便将盒子接过来,顺手关上袁府的大门。
等到苏由无声的退下,洛水这才拿过曹操送来的盒子,轻轻打开来。
淡淡的血腥味,转瞬充盈了她的鼻端。
审配孤零零的头颅躺在盒中,尚且留着一个震惊而难以置信的表情,圆睁的双目,仿佛直接看到洛水心灵的最深处。
洛水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勉力控制着内心的惊怖与反胃,用尽全身力气走到盒前,再次将盖子盖上。
还好——她没有将盒子呈给刘氏,不然,以刘氏如今的身体状况,经此一吓,还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既然死去的人是审配,那叛变的人,便必定不是他。
回想起一个月前郭嘉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洛水仿佛猜到了什么,却仍旧不敢相信。
怔怔地守着盒子坐上良久,洛水终究还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就着秋日的微凉缓步走进袁府中堂。
使君独长乐
清晨的日光洒在袁府的雕梁之上,带出些许的艳红颜色。
洛水抱着盛有审配头颅的盒子,踏入袁府中堂的一刻,还是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
只一眼,她便怔住,手中一松,盒子便不受控制的摔在了地上,盒盖被摔开,审配的头颅骨碌碌的滚出来,一双利眼狰狞的瞪视着坐于堂中主位的人。
“啊——”果然,不出所料,刘氏本就惨白的脸色经此一吓,便更加可怕。勉力克制住的病躯,也在这一刻全盘崩毁,只是抚着胸口,空洞的咳个不停。
“您——您怎么——”洛水看着地上狰狞的人头,踌躇了半天,也只能硬着头皮伸出手去,干脆利落的抓着头发将它提起来,重新封在盒子里。
“我刚才听——听到下人说,府外来了——来了曹军看守,有点——有点不放心,就出来看看——”刘氏不停咳喘着,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堂中那一滩血迹上——那是刚才从审配头颅上流出的,一个鲜红的印子,此刻看来,却是无端的刺目惊心。
洛水擦擦眼睛,微微将身子偏过不忍再看,只是走上前去,轻轻的拍着刘氏的后背。
许久,刘氏总算喘上一口气。
“洛儿,你说我们如今该怎么办,曹司空,你到底是见还是不见?”沉默了一下,刘氏的语音微微一顿:“倘若让他知道了你便是甄夫人,只怕他极有可能会对你动杀心,但是——如果你现在离开袁府,外面兵荒马乱,却反而更不安全。”
洛水自然明白刘氏的话中指意,闻言,也只是淡淡的笑了一笑,迅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娘亲您不必担忧,对于曹操来说,降者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死,另一条——就是成为他们家的人。”
“洛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是要——”刘氏惊讶地盯紧了她:“闻说曹操此人好色多情,可是——像你这般冰清玉洁的人儿,嫁了那曹操岂不是太过可惜了?”
“呃——”洛水尴尬地开了口:“可是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保全性命?”
刘氏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些悲悯与怜惜,柔和的看着她的脸。
这样的目光,让她恍然间回忆起那一双与之相似的眸瞳,只不过,那个人的眼中,总是含着一丝如莲般高华的清澈,出淤泥而不染。
“算了——洛儿,以后的人生,我便无法陪你走下去了。今天这点时间,只怕会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会面,在曹司空入城之前,我们母女两个,还是多说些体己话儿吧!”刘氏轻轻抚摸着洛水披散在肩头的如缎长发,微微闭了眼,目光中那一丝悲伤便也被她深深地藏在了内里。
于是,整整一天的时间,洛水只是伏在刘氏膝头,如同一个真正承欢膝下的孝顺女儿一般,听着刘氏给自己讲起那曾经坐拥半壁江山的袁公,还有刘氏初得麟儿时的喜悦,还有,从孩子们牙牙学语,到逐个娶妻成家时,做为母亲那难以掩饰的自豪。
说着说着,谈话变为交心,两个平素极少说话,彼此恭敬有嘉的女子,此刻终于卸下了一切心防,如同一对普通的母女一般,细心的女儿听母亲讲起过去的故事,并时常好奇的问这问那,有些时候,甚至会问出一些可以称得上是可笑的问题。
洛水这才明白,做为母亲,孩子所得到的每一点进步,母亲都会比孩子本身还要高兴,只不过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然而——这份感情却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只因为,作为女人,最大的痛苦与最大的快乐,皆是来源于此。
说到最后,袁谭与袁熙相继叛出兵败时,刘氏的语气中没有恨,只有记挂与担忧——害怕他们在异地吃不饱,穿不暖,不管他们曾经做过什么,都是一样的情状——
“有时我甚至觉得奇怪,为什么兄弟之间不能谦让一些,袁公殁了之后,看到那样手足相残的场景,我只觉得心寒齿冷——为什么,权谋这种东西竟是如此重要,甚至重要到,就连兄弟间那本应是天生的手足情深也要同时覆盖,要知道,毕竟都是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谭儿和尚儿,无论他们中哪一个赢了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会心痛啊!”说到这里时,刘氏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仿佛是回忆起了那段让她最为心寒的时间。
洛水听到这里,心中无声的冷痛。
她又如何会知道,在不远的将来,曹操的势力范围许都,会有一场更为残忍的兄弟相争拉开帷幕。而故事的两位主角,又恰恰会是对自己的余生极为重要的两个人。她今后在历史上的声名,也是完全由这两人谱写。
“这样的场面,自然是没有人愿意看到的,可是——大概这就是他们男人的世界吧,世间的一切事物,在他们眼里都不如那张闪闪发光的龙椅来得实在,甚至——在这群雄并起,纷乱不堪的时代,所有的一切,便更是如此!”洛水沉默了一下,连忙晃晃头,将脑中接连闪现的无数念头全部晃走。
“那——洛儿,现在你确实没得选择,如果你可以选,你想要与怎样的人共度一生?是端坐于金銮殿的帝皇,还是隐居于山水之间的隐士?”刘氏想了想,还是轻轻问出声来:“不要挂心,我这样问,不过是为了让你能够正视自己内心中真实的需要而已,毕竟以你的才能,身在帝皇之侧,定会是一代贤后,而隐居于山水之间,又必定能活得逍遥畅快,一生长乐。”
洛水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沉默了片刻,回答的语气却没有一丝犹豫:“如果我可以选择,必会逍遥于江湖之间。只因为我不愿被束缚,我——只要自由!”
“果真——是这样啊!洛儿你在最近的这些时日里,确实是变了太多太多!”刘氏仿佛是早就料到了洛水的答案:“没想到,你的性子虽说变了许多,由先前的幼稚变为如今的聪慧绝伦,但你这秉性重情的特点,却是自始至终都未曾改变的!”
洛水愣了一愣。
秉性——重情吗?
原来,她先前以为的,自己可以一生淡漠感情,实在是太过于妄想了。她以前总是说自己要嫁给历史,大约就是因为,她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与自己品性相似的人吧——
“娘亲,说起这些,也——没有用了!”这样想着,她的心中只是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迷惘。她即将去的是曹家,大染缸。那个地方的人,又有谁是真正纯洁的?或许,就连她本人,以后也是会变的——
“是啊,在这乱世之中,我们女人的作用,不过是男人的附属,理当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刘氏看见洛水迷惘的眼神,终究还是笑了一笑:“洛儿,像你这样的人,寻常规矩又岂可约束于你?如果能走的话,就尽量走吧,我们富贵人家,并不适合你!”
“可是——我怎能离去?”洛水没有理睬刘氏的唏嘘,只是轻声反问了一句:“在如今的情况下,曹操守在城墙外,如此的情况,我怎能如此背弃良心,直接束手不管?”
“唉,你这个孩子啊——”刘氏看见洛水清亮的眼,只是微微摇头,无力的叹息了一声。
又说了一会儿话,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洛水伏在刘氏的膝头,感受着她可能是最后给予的温暖,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温温的,暖暖的——
“娘亲,我们以后都在一起,好吗——因为现在的您,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了啊!”那样的患得患失竟让她有些神经质的哭了起来,只是将脸伏在刘氏的膝头,在布裙的遮掩下悄悄掉着眼泪。
头顶,仍旧能感觉到那双手温柔的抚慰。
仿佛是在现代时,经常在她哭泣时安慰她的,母亲的手——
正此时,一个守城门的曹军小将匆匆跑进袁府大门,看见这等情景,连忙整装肃然,极快的行了个跪拜礼。
“刘夫人,甄夫人,门外有人来了,好像——好像是曹家二公子!”
“哦,还有什么人来?”刘氏抚摸洛水长发的手微微一顿,洛水只是咬紧了牙关,轻攥着她襦裙上的青布衣襟,没有抬头。
“没有,只有二公子一人。”小将极快的回答道。
“那好,打开城门让他们进来。”刘氏低下头,让脸上装饰的珠翳遮住自己的表情。
“是,小的遵命。”小将很快退出屋去,独将刘氏和洛水留在中堂内。
*** ***
与此同时,城门外。
一袭玄衣,面容硬朗的中年人牵马站于城门之前,颌下彘须随风飘扬,单看背影,便已觉其人不凡,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霸气环其周身,即将落下的日光斜斜打在他的身上,在地上绵延出一片暗色的阴影。
他所在的地方,仿佛比阳光更亮!
对于著名的乱世枭雄曹操来说,这般令人无法忘怀的容貌,大约也与他最为相称了。
“主公,二公子已经先行前去袁府,用不用追回来?”此时,正有一位曹军小将跪于他的面前,低垂着头颤声禀报。
“不用了,随他去吧。”曹操剑眉微微一皱,却还是没有多话。
小将急忙应了,抽身走开。
*** ***
停在他身后的,正是曹植与郭嘉两人,此时二人都未曾说话,只是悄然打量着眼前的城门,自顾自的想着心事。
城墙彼端,无数攻城楼车仿若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手臂,在地面上投下漆黑而诡异的剪影。
此时三个人的脸色均有些疲惫,身体最弱的郭嘉更是险些从马背上栽倒。
“奉孝,等一会用不用找大夫看看,你的身体太差,前几天本不该与我们一起熬夜拟策略的。”曹操背着手,没有回头,只是从容的将句子扔出。
“父亲,我直到现在还不明白,您为什么不去阻止二哥,毕竟进入别人家的大堂,总是有些不知礼。”立于曹操身后的曹植忽然问出一句话来。
“是我自己慢了一步,又能有什么话可说?”曹操回头看看爱子,只是无谓地回转过身,看去却似全然不在意,只有眸瞳深处,才隐约藏了一丝懊恼。
沉默了片刻,曹操忽然转向曹植,眼中藏了一份试探。
“子建,难道你对那‘洛水之神’没有好奇吗?为什么你这次没有随你二哥一起去?”
“我——”曹植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一愣,却很快定了神:“父亲,比起甄氏,我更希望认识另一个人。”
“你是说那个秦公子?”曹操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微微挑了眉,诧异的打量着曹植:“这几天你好像一直在为他说话,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让你如此相助?”
“他没有说太多,只是说——自己不想再造杀戮,”曹植静默了一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他的话可信。”
“唉,你啊——”曹操颇有些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你就是这样,太容易相信别人,以后多跟你二哥学着点。”
“可是,父亲——”曹植还想说什么,却还是在曹操摆手的瞬间停止说话。
正在说话间,邺城的大门缓缓打开。
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一同上马,行进了城内。
“子建,跟我一起去城墙上看看,奉孝,你先去袁府,免得子桓做出些失了礼数的事情。”曹操的口中平静的命令着,几个人各自应了,便很快散了开去。
此时,城中的人已被洛水放走了十之七八,郭嘉静静走在街上,只觉安静凄凉,却无甚衰败。
“不曾想这秦洛水竟能忍心将城中百姓全部放走,实际上——若是集合城中所有百姓与守军之力,即便是主公的军队,想来也会遭到重创。”郭嘉四下打量着这座于夜幕下极为安静的城池,忽然自顾自的吁叹了一口气。
静默了许久,他只是静静策马,加快了行进速度。
此身非我身
与此同时,袁府外。
面容冰冷的少年举剑而立,蹙眉看向府外的卫兵。
“二公子,主公有令,严密保护袁府女眷,如有擅入者,杀无赦——”苏由焦急的走上前来,想将曹丕拦在府门之外。
“这个‘杀无赦’也包括我吗?”曹丕冷冷地举剑对准苏由胸膛。
“这——这——”苏由犹豫着不敢说话,额角冷汗直冒。
“不知道就让开。”曹丕冷道,握剑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可是,袁府女眷无罪,二公子还是不要赶尽杀绝了——”苏由回忆起那一双如仙子般清澈的眼眸,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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