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那个年纪已过不惑的妇人,粗衣素袍的从屋中跑出,看见她,竟是颇有些尴尬的笑了一笑。
“当归,我来……”洛水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她明白,这些有可能不必再说。
“这个……夫人,姨娘她人很好的,我想……我想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当归眨眨眼,小声问道。
洛水支吾了一下,定定神,接下来,便只是浅浅一笑。
“去跟吴大夫告个别,毕竟……他也留了你数年。”
说罢,她便只是静静将面纱拉得高些,缓步走入屋中:“李夫人,我来为将军请脉,可否入内?”
李夫人颔首应允了,表情却是有些古怪。
洛水不疑有他,只是大步流星的走向李典的卧房。
还没等入得门中,她便听到屋内的对话,当下便顿住了脚步,只是默默倾听。
“孙仲谋总算同意与我们联盟了。”这个声音冰冷,虽多了几分沧桑意味,洛水还是一眼便分辨出了主人的身份——不是那个让她恨不得,爱不得的世子曹丕,又是何人?
“世子,这次关羽那厮的计谋必然不会成功,您便放下心好了,我李典只要活着一天,便必定会为您征战沙场。”李典的口气却是颇有些激动。
原来……就连极少参与曹家政事的李典,都是曹丕暗中埋下的一颗棋子。
“还有,我托你办的那件事,做得如何了?”曹丕的声音中依旧不带一丝感情。
“我已经见着了那位传说中的吴夫人,只不过,她昨日蒙着面,不知道容貌,也就无法与画像中的女子容貌相比对。我曾经问过她是否甄夫人,她却只是矢口否认。”李典的声音平静,似是毫不以此次利用为意。
“到了这等的地步,她还不想承认么……哼!”曹丕似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来。
洛水只有无声苦笑。
“不过……世子,她真的是甄夫人吗?你不是跟我说过,她一直都爱你爱的死去活来,是因为接受不了你纳郭嬛为正妻才离去的……”李典的声音渐渐低下。
“我爱她。”曹丕却是很干脆的从口中说出三个字来:“她的容貌,她的地位,她的命数……她的一切一切,可是,她却从来都没有领过情。”
李典许久未曾说话。
洛水倚在门边,却是当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如果有一天,她没有了这幅美丽的皮囊,她只是普通女子,期许着那一点小小的幸福……
大约……他的脚步,便再不会为她而停了!
“罢了,李将军你……好好养伤。”
许久之后,曹丕的声音打破了平静。
李典似是低沉的应了一声,洛水不愿让曹丕发现自己,便只是微微向后退上几步,走入阴影之中。
“你已经听了很久了,为什么还不出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响在屋内,让她周身微微一抖,条件反射似的抬起头来。
果然,曹丕的目光已然凝视向她所在的方向,显然是早已发现她许久,却并不曾点破。
“世子,妾身前来为李将军诊脉,请暂避。”既然躲不过,洛水干脆就大大方方的走出来,在曹丕与李典目瞪口呆的眼神中缓步走至床头,坐下,拿起李典伸入被褥中的手腕细细听脉。
“血液中淤积已消,再调养上几日便不会出大纰漏。”洛水一边听脉,一边下着诊断:“这一次取箭看上去很是成功,将军已性命无虞。”她故意不停说着话,说什么也不抬头看曹丕一眼,只当他是空气。
洛水自顾自地说着话,身后忽然有两条臂膀伸过来,强行将她揽过,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之意。
洛水在第一时间便知道是谁,回头看看,曹丕那张成熟而俊逸的脸就在身后,一双长长的眼睛,此时正危险地眯缝着,仿佛正在看着一个不听话的玩具一般。
咬咬牙,将他的臂膀拿开:“这位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请放开。”
说话时特意加重了语调,只愤恨的看着他。
“爱妻,可让我好找!”曹丕的语气柔软中带一丝勾魂的意味。
抬头看看李典,他却只是将脸转过去,听话地让她怒火中烧。
强行忍下想将眼前两人痛揍一顿的冲动,洛水猛然转过身去,使劲摇头,泪流不止,就是不动地方。
“甄洛,你若再不跟我回去,今日我就让你死在这里。”曹丕忽的从腰间取出一把剑来,“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世子,有话好说,说不定这位女子真的不是甄夫人,您不要动怒……”李典见事态发展渐渐严重,慌忙开口劝说道。
“她不是甄夫人,又有谁是?”曹丕冷哼一声,猛然伸手揭去洛水脸上的面纱。
李典大张着口看向她,目瞪口呆,半晌都不曾找回神智。
“甄洛,你还不承认吗?”曹丕的声音中带了一些嘲讽之意。
洛水见无法掩藏,便径直将面纱从地上拾起来,随手放入腰间:“如今哪还有什么甄洛,我是吴夫人,只是个普通的女大夫。”
曹丕张张口,刚想说话便被洛水打断:“李将军,既然伤势无碍,我便告退了。”
说罢,便径直站起身来,提了药箱,打算走出门去。
曹丕猛地站起,几步走至洛水身边,将她连人带医箱的拉到门外。洛水见他正往世子府的方向行去,不由得多加了几分力道,却只让他的手箍得更紧。
“仲雍死了,我自然也不能再为你得到什么了,你又何必如此?”洛水见挣扎无用,便只能无奈问道。
曹丕似乎是模糊的支吾一声,接下来,便是笃定的回答:“我可不管你是谁,秦公子也好,吴夫人也罢……我只知道,你其中有个身份,名叫甄洛,是我曹子桓的妻子。至于仲雍的事情……你最好想明白,是谁不对在先。”
“曹子桓的妻子……现在已经是妾了不是吗?”洛水颇有些玩味地提醒一句:“甄洛是你的妻子,可我……早已不再是甄洛,也不会再为你带来什么,你将我带走了,又有何用?”
曹丕似是有些语塞,沉默了一下,忽的沉声说道:“甄洛,跟我回去,我会让你做我的正妻,未来的魏王后,甚至……皇后。”
“皇后,呵……”洛水冷笑一声:“难道说,你想要那个皇帝的位置,就意味着我想要做皇后么?郭嬛……你亲爱的正妻,她有多么想要那个位置啊……”
“青龙帮的事情,我真的没有想到,帮主的身份竟会是如此……如果我早知道,如果我早知道……”曹丕急急的说着,似是明了什么一般,忽的将话音刹住了闸。
“不要说了,如果你早知道,你还是会这么做。”洛水淡淡插了一句:“你为何不想一想,这些年来,你带给我的,究竟是什么,你又要我如何同你回去?”
曹丕似是怔了一怔,良久,无语。
“曹丕,我求求你,放了我吧……”洛水柔声叹息着,忽的,竟大胆的将一直想说的请求说出口来:“杀戮,机谋,利用,死亡……这些东西我早已倦了,我已没有太长的寿命,能不能……请你,让我过一过自己冀望的生活?”
说罢,她只是默默垂下头去,心中早已料到他的答案,却仍旧忍不住抱了些期盼。
没想到曹丕连答都不答,直接拽着她便走到了世子府门口,接着,将佩剑往地上一丢。
“进这个门你就能活下去,不进的话,便拿着它在脖子上划一下吧!这一次我好容易找到你这只狐狸精,怎么可能再把你放出笼子去?”曹丕的话音中带了点挑衅,带了点玩味。
洛水沉默了一会儿,忽的将牙一咬,走上前去拿起地上的剑。
动作顿了顿,接下来,那尖锐的剑刃登时便划上了脖子。
曹丕的神色猛然一变,一步跨上前来,在她手上一拍。
洛水吃痛,呻吟着松开五指,却在下一刻被曹丕猛然拥入怀中。他的动作极为使力,拥着她的双臂如铁,勒得她的腰生疼生疼,要断掉一般。
抬起头,那双狭长的眼中写满了惊愕与无奈,似是没有想到她竟真的会这般决绝。
洛水见他双唇微微一动,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悄然将手擎起,为她将一缕鬓发理至耳后。不同于他左臂的紧箍,他的右手,动作却是极轻。
洛水被他猛然一抱,心中略有些尴尬,使力挣挣,却说什么也解脱不出他的钳制,便只有任他去了,反正再亲密的事情也做过,这点豆腐,吃了……就吃了吧!
“洛……我该拿你怎么办?”曹丕的话语中,似乎是带了一丝……颤抖?
洛水抬起头来,看见的却是曹丕那双饱含着苦痛的眸子。那双眼,这一次却仿佛能够看到底:“如果你心里的人是我,我又何必这么……操心!为什么,为什么是子建?”
洛水默然无语,对于他今日的不正常表现颇有些无所适从,便只有尴尬地任他抱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跟我在一起,就比死了还可怕吗?”曹丕的话音中带了点颤抖,洛水抬头看看,心中却又是一凛。
那双眸子,不知何时竟又一次尽是凉薄之色,脱去了先前那仿若海市蜃楼般的苦痛,有的,只是状似多情的无情。
原来那个曹丕,又回来了……洛水只是微微垂下眼帘,想回答他,是的,她宁可死,都不愿意继续留在这里……若不是他每日里的全封闭看管,她在仲雍逝去之后就甩手离去了!
想至此处,她满心的无奈与苦痛,便只能化作一声轻叹,悄然飘散于曹丕胸前。
忽的,她仿佛觉得有人窥视,那双目光太过灼人,让她全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曹丕身后。
果不其然,郭嬛默然倚门而立,凝视着门前那一双相拥的身影,目光在她与曹丕的身上来回扫视,那其中的恨意太过明显,让她几乎不寒而栗。
“世子何必说这些有的无的,你要我回去,我回去便是。”看见那双目光,洛水心中不知怎的竟是微微一痛,口中便也没了遮拦,那一句她曾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说出的话,此刻就这样悄悄然地溜了出来。
“这当真?”曹丕的眸光中有惊讶,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
洛水咬咬唇,前后思索片刻,将自己今后一些日子的处境暂时算定,便还是微微点了点头,悄然同意下来。
“世子若无事的话,我便先回秋萝园了。”洛水四下看看,感到曹丕的手臂稍稍松了一些,连忙从他臂弯间钻出来,整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大步走入屋内。
日子间渐渐恢复如从前,司马懿和曹叡时不时的来她这里探看一番,郭嬛等妻妾也没少找她的麻烦。好在曹丕极少前来探望她,她在府中的生活,便也算得上平静。
一个月后,李典与李夫人正式认养了当归为子,为他更名李祯。洛水前去探视时,将《青囊经》的第二卷作为礼物送与当归手中。
作为医者华佗的弟子,她的任务大约算是完成了。从今以后,《青囊经》能否流传,便是这个孩子的事情,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她也终究是能够放心卸去。
*** ***
紧接着,便是半年的寂寞冷宫。
八月十二,甄夫人吐血昏迷,着身边女婢前往求医抓药,此后一月一出,从未间断。
冷宫生活极为不便,除却几个打扫清洁的下人之外,她的身边无人照应,她便只有自己将所有手卷收编整理,并简单辑成一册。
十月中,曹操以不敬之名诛杀杨修,丁仪丁廙等人尽皆自危。
同月,孙权遣使来降,请曹操代汉立魏,曹操不允。
*** ***
建安二十四年的十二月,司马懿再一次突然出现在她的卧房之中,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小的布袋。
洛水早就习惯了他的做派,便只是开门见山的问道:“有事么?”
司马懿似是犹疑了一会,沉默片刻,轻声道:“袁熙死了!这个应该是你的东西罢,上面挂有甄家祖传的玉佩。听说袁熙死之前,手里抱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它。”
说罢,他便将那包袱中的物什小心取出,放于洛水手中。
洛水愣了一愣,看见那个东西,竟是完全不知该作何语言,只是默默的将它抱在怀里,神色似喜似悲,又似……染了深深的疲惫。
那是一个由黄金与白玉镶嵌而成的精致枕头,枕上以深红翡翠刻着一朵洛神花图样。当年,她的父亲亲自为其命名为金缕玉带,并将它赠送给自己刚刚出生的幼女,又取其妻洛神入腹之梦,为这个女孩儿取名甄洛。
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份礼物。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这个枕头,亦是她与曹植最后的牵绊。
“天意……天意啊!”洛水唇角缓缓绽开一丝苦笑,颤抖着手,几次要将玉枕摔碎,却仍旧是下不得决心——那是父亲留与她的唯一遗物啊!纵然她对今世的父亲印象不深,这等事情,她也实在是做不出来。
手臂晃动一下,枕中竟似叮玲有声。
洛水心中浅浅疑惑,却并不说破,只是笑着向司马懿说了一句:“司马,你等等,我将这玉枕放回去。”
说罢,便也不顾司马懿的回答,只是自顾自进入书阁,回头看看无人,便抬起手来,迅速在枕上的洛神花处轻轻点上几点。
一声极其微弱的“咔”声,玉枕中瞬间出现一处暗格,隐于血玉洛神花之下,平时看去,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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