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堇又转头只看着谢无花。
采花在他身后道,“城主,您何时学会医术了?”
沈念堇还是看着谢无花,“这人自己开的药方应该没错。”
“这是……?”采花还是不明白。
“我和他去了上官家的墓地,其他人都在外面守着。我料想事情不会简单,不过只要他跟在我身边就不会有事。谁知有人乘我被偷袭之时把他引开,等到我与其他人找到他时,他已经昏迷不醒了,我只好先抱着他回来。”
“可是无花公子不是昏迷了,怎么又会自己开药方?”
“那是他自己沾了血写在手巾上,塞在前襟中的,应该昏过去之前写下的,的确是他的笔迹。”
采花沉默一阵,觉得额头上起了一层冷汗,“……无花公子真是好定力,不愧为神医。可是,是谁伤了他?”
闻言,沈念堇眼中掠过一线寒光,“也许是上官家,不过眼前还不能确定,他们这次的目标似乎是想杀了他。”他朝采花一招手,“来帮帮我。”
采花不明所以,却看沈念堇开始脱谢无花的衣服。
采花眼睛越瞪越大,谢无花的衣服也快被脱个干净。
沈念堇开始仔细的检查谢无花身上的伤痕。
脚背上的一处淤伤。
“攻击应该是从脚下开始,”沈念堇口中似喃喃自语,“应该是土遁之类的功夫。他们大概想想把他定在原地,然后应该是用机关射杀,比如飞刀,比如毒网,也有可能是两者同时使用。”
再来到谢无花肩膀上透骨的箭伤。
“箭上有毒。这箭是从背后射来……,不过寻常机簧做不到穿透人体,应该是无花自己用掌力逼出的……”他顿了顿,“那当时他前面大概有人,不过他要伤人大可不必用这样极端的办法……”他的目光来到谢无花腰侧仿佛是被勒出的淤痕和那个小小的剑创,“恐怕是有人抱住了他,而另一个人想把他们一剑两命,所以无花才不得已用这伤人伤己的办法。”
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人身上的伤痕,却仿佛身临其境;娓娓道来,几乎分毫不差。
说完了,沈念堇一转头看向采花,“这杀人的手段,你看像谁?”
“上官家!”采花脱口而出。
沈念堇正要说话,却听见榻上的人低低的呻吟声。
采花急忙识相的退下。
谢无花正好睁开眼睛,低声念叨,“好痛……”
沈念堇冷道,“知道痛就好,下次再乱跑试试。”
谢无花讪笑,“只是好奇。”
“哦?”沈念堇似笑非笑。
谢无花打了个寒战,“念堇我好冷。”
沈念堇看看四周。
屋子角落的冰块丝丝的冒着寒气。——采花护法一向是怕热的。
“太热对你的伤口不好。”说着温柔的话,沈念堇语声却比这些坚冰更冷。
谢无花只好再接再厉,“念堇我冷得厉害,让我抱抱你好不好?”他看看沈念堇没反应,又继续补充,“你看你把我衣服都脱掉了……”
沈念堇没再废话,直接躺下。谢无花身上有伤口碰不得,其实也就是两人肌肤相触,并排躺在一起。谢无花又试了试,轻轻挪了挪,和他靠在一起,却觉得平常皮肤温凉的人此时身上却是温暖异常,不会觉得热,就这么靠着却正是恰到好处。
他心中马上明白,这是沈念堇用内力催高了体温。
沈念堇脱下外衫,盖在两人身上,好一会儿无人说话。正当他以为谢无花睡着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开口:“念堇,讲讲我们怎么在一起的好不好?”
“……,怎么突然问这个?”
“身上疼得厉害,而且,你也没有和我说过。”
“相遇、成亲、你跑掉,没了。”
“我为什么会跑掉?”
“我怎么知道?”
“……”
“……”
“那我们第一次肌肤相亲是在什么时候?”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谢无花脸上阵青阵红,“第一次见面就……”
沈念堇直起上半身,俯下头看他。
他从未这么近的看过沈念堇。
斜挑的眉,细长潋滟的眼睛,眼角和眼底仿佛都含着些轻艳的黛青颜色,无色的嘴唇,眉间血痕般的朱砂。冰冷的气息自然而然的围绕在他周围,他发出的命令几乎没有人可以违背。
冷峻、高傲而尊贵的男人。
此时却用一种特有的凛冽得近乎温柔的眼神看着他。
谢无花发觉自己又有些想笑了。
他打个手势,示意沈念堇低下头一点,随即,在那人低头的时候毫不客气的吻住。
炽热的温度,柔软的触感。
这样冷与热度的对比,果然让自己兴奋起来。
这样的人,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是很可能的。
可怜我现在还重伤在身啊……
想完这句他就晕了过去。从此成为沈念堇某个取笑的由来。
◎◎◎
事实证明谢无花“神医”的名声并非都是浮夸。
服了自己开的药几日,他身上的几处外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剩肩上透体的箭伤未愈。于是停了止血清淤的方子,换了生肌补血的配药又吃了几天。
别的都还好说,只是那一箭毕竟伤了筋骨,开始的几天都疼得厉害。他不愿意吃止疼的东西,怕影响今后的行动,于是只能就这么忍着。那天刚伤的时候还好,伤口只是麻麻的发热,后来的日子便是纯粹的痛,晚上一夜起来,常常是冷汗浸湿了被褥。
沈念堇问了几次,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对知觉的感触比其他人都要灵敏上好几分,所以一旦受伤比寻常人也要辛苦。
沈念堇也没说什么,只是屋里的桌椅都换了圆角的,递过来的汤药也反复的试探温度。
谢无花哭笑不得,“念堇,我只是受伤了才会觉得比较痛,其他时候没什么需要特别照顾的。”
沈念堇道,“你对我的安排有意见?”
“没……没有。”
沈念堇出了屋子,屋外是幽幽长长的走廊。
外面正飘着雨,细细碎碎的扑进来,烟雾一般沾湿了他的长发。廊边跪着几个婢女,都是随时守在屋外伺候的,见沈念堇出来全都行过大礼。他的脚步却没有因此停歇,只是随意的行过她们身边,把那些敬畏、惊惧的目光抛在身后。
直到长廊的尽头,那里正站着采花。
采花低眉敛目,垂手站在雨中。
沈念堇立在檐下,问他,“都准备得如何了?”
采花有些怪异的笑起来,“那是离雪城圣地,平常若没有手令,便是一只鸟也飞不进去,城主只管放心,无花公子定然不会有丝毫怀疑。”他此时的笑容,怎么也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沈念堇看也不看他,“你不满我的安排么?”
采花急忙垂下头,“属下不敢,只是觉得城主不必为了这么个人费这么些心思。城主喜欢谁,那人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天光黯淡,密布云层的上空是一种透明的灰色,平整而阴霾。细雨如织,淅淅沥沥似绵针坠地。
沈念堇沉默许久,突然笑起来。
混沌的天色中,那笑意如杀,采花只觉得眼前一亮,肃杀得有些妩媚的剑意当面袭来,刺得他双腿一软,跪倒在湿冷的地上。
“别再让我听见这些话。”
◎◎◎
河水是清澈而明亮的,船行过处,拉出浅浅淡淡的水纹,映得水底的光线变换不定。
山峦沿着两岸徐徐的推开,山上的野花有的已经开过了时节,枝条无力的低垂,和风拂过,那红的残花便从悬崖上冉冉的飘下来,轻轻沾在绿的水面上,随水打着旋儿流向下游。
如今的时令已值盛夏,这山中的水域里却自然的透出一股清爽的凉气,船板上也是凉的,倒是避暑的好去处。
青色布帘的小舟正行在水面上,外面看去与普通的渔船并没有什么两样,船中却是两样光景。
舱角的红泥小火炉煮着水,沈念堇正把手里的茶饼慢慢的碾碎,他做这些事情时有一种特有的专注的神情,白皙的指尖沾着些茶末,他盯着那些茶末叶不说话,连谢无花叫了他好几声都仿佛没有听到。
船上的小几上狻猊小鼎袅袅燃着熏香。谢无花嗅了嗅,分辨出其中有六良、白檀香、冰片、沉香、甘丹、由妙香,都是一些十分贵重的药材和香料,有止疼安神的作用。
怪不得伤口不太痛了。
他心中一动,正要再唤沈念堇,那人却正好转过头来笑也非笑的问他,“怎么?我若还不说是带你去做什么,你是不是就不跟我走了?”
沈念堇把手里茶弄好,取过一旁的手巾拭了拭。
山中幽静,偶尔的几声鸟鸣之外,便只有船翁极规律的撑竿划水的声音。船舱虽不算太小,两人的呼吸声却似乎就在耳边。一切似乎都被放大了。谢无花几乎能看见那布巾擦过手背在那人皮肤上留下的柔润的纹路,那泛着淡淡粉红的指甲,还有修长而有力的手指。
谢无花微微闪神,一时竟没听清沈念堇说了句什么。
沈念堇见他不答,便道,“其实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想带你去看为何会失去记忆的缘由。”
一句话让谢无花盯着他看过来。
“念堇你知道我为何会失忆了?”
沈念堇道,“大致查了出来,应该是这样没错。”
谢无花正还要开口,船身轻轻一震,外面船翁道:“城主,已经到了。”
船翁搭下踏板,两人一同走下船来。
他们所到之地是一处阴凉的山涧。抬头望去,高山巍巍,峰峦叠凑,一条小道沿着山涧蜿蜒而出。那小道由苍色石板铺就,上面零碎的生着些青苔,仅供三人同行。
沈念堇率先上了石阶,谢无花也跟上去。
边走边瞧,怪石、碧树、清泉、野草蔓蔓。
景色秀逸,却和一般的高山荒岭无太大的分别。只是到了半山腰之后,云雾蒸腾,似乎罩着淡淡的瘴气。视线逐渐朦胧,谢无花却看清这周围似乎有了人迹。偶尔有供歇脚的亭子,山泉流出的地方被人用半阕竹竿打通了引出,一旁还放着几只竹筒做成的茶杯。
谢无花心下存疑,却听沈念堇道,“你也觉得奇怪对不对?”
谢无花点点头。
这山的布置,分明是想让人在山下觉得并无人烟,但若行进至此,却会发觉内有乾坤,莫非是想隐藏些什么?
沈念堇又道,“你原本就是在金陵失去了踪迹。如今这次我们过来总算没有白费,有人说,就是在这山崖下拣到你的。三年前,你大约在这里的一个农户家中修养了半年时间。”他冷冰冰的看过来,“你走时,那农户的女儿极想嫁你,却被你留下养伤的银子后逃掉。”
谢无花只好苦着脸笑,急忙说点别的,“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记得,三年前……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是在大漠,这段记忆并无空缺。”
沈念堇转脸看过来,“我想你可能是被人施了迷魂术之类的咒术,让你以为自己那时是在大漠。”他语调突地一冷,“还是你觉得我在说假话?”
谢无花急忙摇手,“不敢不敢。”
两人说着,已经上了山顶。
他们武功在身,即使在极短的时间内登上顶峰也并不觉得十分劳累。
放眼望去,在这高山之颠,竟有一个极大的石台,呈圆形,对角约有五丈,全用大块端整的石料砌成,中央是一个小小凸起的石雕八卦,石台四周分别立着八个泥塑的镜台,八面明镜此时聚在一处,但镜台底座按着滑轮,似乎能够移动。台子的尽头便是无底的深渊,谢无花探了半个身子望出去,下面云雾缭绕,深不见底。
沈念堇一手把他拉回来,道,“若我没有猜错,你便是被人从这上面打下去的。而这人,应该和上官家有关。”他从怀中取出一颗小小的珠子放到谢无花的手中。
“这是……”
“这是那日我们从上官家坟地那尸身发簪上取下来的明珠。”
手里的珠子果然泛着淡淡的光华,如月下清辉。
谢无花想了想问道,“那念堇你怎么看?”
“我不瞒你,从着装上看,那尸身其实就是离雪城上代城主的尸体。他的尸身我们原本遍寻不着,却没想到在那里找到。而这座山,其实是离雪城的圣地之一,一般是作为公平比武之用,至于它为什么能保证武斗时的公正……”
沈念堇拿起那颗珠子,将它嵌入那八卦的两仪之一。
霎时间,八个镜台的底座发出“咔咔”的响声,竟缓缓的移动起来。那僵硬的滑动声分外刺耳,却也异常坚定,不刻功夫,八个镜台已经按照乾、坤、离、坎、震、巽、艮、兑的方位排列起来。
云层初开,金光射下,映在八个镜面上辗转反射,石台上空七彩霓虹罩下,石台上却是一片白光,恍得人睁不开眼,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只有光明的世界。
第四章
沈念堇拉住谢无花跳出石台。
迷朦的视线中,却见两条人影在白光中急速的舞动。
这两人招式十分精妙,扎眼之间已经斗了十来招,你来我往之间似乎对另一方的招式十分熟悉,一时难分高下。华光盛放,两人的身影也显得模糊,时间流逝片刻却觉得这两个绝代高手的影像越来越薄,越来越透,仿佛只是一层轻飘的剪纸。原本两人的面目在强光下就辨不清晰,此时更是稀微得仿佛要消失在山间的浓雾中。
隐约中,电光火石间,其中一人却猛地向后倒去,似已身中一掌,可明明方才两人才是不分高下。
一切都是无声的,那人口中呕出鲜血,点点落下,在风中飘洒如绯红的雨滴。
谢无花不由自主的踏前一步,仿佛想看清那片虚无的光影。台中却蓦地昙华一收,镜光湮灭,场上顿时暗下来,那些人影已经消失于无形。
沈念堇举步上前,从八卦图形中将明珠取出。
谢无花看得目眩神迷,似乎还没从方才的奇景中反应过来,“念堇这是……”
沈念堇捻了捻手里的珠子,然后道,“如你所见,这镜台的奇特之处就在于能再现过去对决的场景。只是上代城主身亡之时,原本作为开启机关的两颗神珠都下落不明,如今虽然找回了一粒,力量却还是不够。影像不能看得清晰,也不能看到最后……不过我猜,那被打伤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应为这镜台只能再现上一次比斗的景象,而五年前出了这样的事情,从此这地方把守森严,不可能再有外人进来。”
谢无花点点头,“料想应该如念堇所说。”
沈念堇似不经意的瞟他一眼,“那如今你打算怎样?若还是不信我,可以离开,我不会拦你。”
谢无花一惊,“真的不会拦我?”
“不会拦你,”沈念堇理所当然,“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