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动,便看到数根刺眼的银丝赫然夹杂在他黑发之中。
不免有些嗔怨:“这些日子来,你又要照顾我,又要关心朝廷,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铁打的人也累坏了!”
他眉头蹙皱:“朝廷有焰炽在,不会出什么乱子。几位藩王也折腾不出个什么名堂,西南战事,也是刻意缓兵。伊洛善蛊毒,我军的阵线不可布得太近。”
“伊洛鱼目混珠,我朝出师有名,为何不一鼓作气?如此耗着,再而衰,三而竭,于我们不利!”
他抿唇一笑,握笔的腕重重顿了一下:“我在等一个时机!”
“将士们阵前杀敌,你却在这里,实在说不过去。我身子已无大碍,你还不放心什么?”
他续又低头运笔:“西南战场留给你大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你再好一些,我们从水路走!”
大哥?君家?我们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不知是我,还是他。
而我,也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比边关战事还要紧:“你要带我一道?”
“不是说好了吗?又忘记了!”
我哑口无言,这两天常面对他这样的指责,因为在我昏迷的时候,他在我身边说了许多话。
如果那样也算和我说好了,我只能苦笑。
“皇上,沙将军求见!”
他身形未动,只肃整了面容,不怒自威的气度在瞬间毫无遗露的倾泄出来:“宣!”
*
大殿中脚步声起,沉着有力而快速,一听便知是驰骋沙场的男儿,如风一般。
“微臣沙平叩见皇上!”
皇上的眼睛盯着奏章,只是稍稍抬了眼皮:“有事?”
“伏昊期已于今晨动身前往蜀川!”
我在榻上微微崩紧了身子,等待他的下文。
皇上若有所思的侧脸看了我一眼,而后问道:“他找到人了?”
“据微臣的探子来报,似乎还没有!”
我的心里直打鼓,但愿伏昊期要找的人不是我!
“他那个白发美姬,你也是见过了?”
“是!”
“如何?”
“不过尔尔!”
皇上轻轻“哼”了一声,随即又问:“较先皇后如何?”
沉默片刻,沙平跪了下去:“不及万一!”
皇上的脸上这才有了笑意:“都说他家富可敌国,如何对一个不过尔尔的女子大花心思?”
“臣禺钝!”
皇上这才正脸看他,挥挥手示意他起来,突然话锋一转:“广川候比朕,谁富?”
他迟疑了半日,小心地说了一句:“伏申!”
皇上点头,脸上竟有满意的笑容:“你说为何我堂堂天子竟比不上一个候王?”
“匈奴犯境,光举国兵力大战就有三次,是以国库空虚!”
皇上运笔流畅,话语不滞:“匈奴灭了,国库空了,受益最大的是谁?”
“当是天下黎明百姓!”
“你也会跟朕说虚的了!朕问你受益最大的是谁!”他不疾不徐,语气却重重落在最字上面。
“微臣不敢!平匈奴,定边疆,八方路畅,互通有无,乃商人之福。这中间,受益最大,当属广川候!”
皇上突然重重的落笔,寒意凛然:“你都明白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
“这——”
“你还认为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微臣禺钝!”
“你并不禺钝,只是被人利用!伏家的事朕自有主张,回去好好想想是谁利用了你,别让人家以为朕的人连缓急都不分!”
*
直到牡丹花暗,我才看见皇上站在面前。
“你说更重要的事,难道是指广川候?”
他摊摊手,一副无可奈何模样:“往后要养你,又要养轩儿,不问伏老头子借点钱怎么行?”
我嗫嗫地说着:“我不要你养!”
他隐忍着笑,手指沾染着淡淡墨香细细地抚着我的脸:“沙平真是个瞎子,居然说我的颜儿不过尔尔!”
“当时伏家的丫头故意把我画得面目全非,他这么说大概已经很含蓄了!我受制于人,又不能开口呼救,有什么法子。”
他剑眉一挑,墨眸中隐隐射出寒光:“害你的是他的丫头?”
“嗯!”我突然忆起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不禁“啊”了一声。
我当日跌落悬崖,冲平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但是当我把这事告诉皇上的时候,他的眉间竟有一丝郁色。
“那个叫冲平的,我见过了!”
我手指着他,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她……她知道你……”
他靠着贵妃榻坐下,目光似苍鹰猎食:“我倒是一点瞧不出她哪里在着急。”
我微微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起了怒意。
内官尖细的嗓音突然在殿外响起:“皇上,酒送来了!”
我差点笑出声,这行宫虽说可差使的人不多,但也不至于连送酒的小事都要皇上亲自过问吧?
然而,对上他的目光,我的笑容渐渐僵在了唇边。
酒,葡萄酒,得月楼,冲平!
*
没想到再见会是这种场景,她仍是一身绛紫色的纱衣,妙曼生姿呼之欲出。脸上紫纱蒙面,唯露出清水翦瞳,远远地跪在殿下。
我收回探视的目光坐在贵妃榻上,盯着屏风上艳丽欲滴的牡丹怔怔地出神。
“皇上,最近怎么不见去得月楼?”
旁边的内官低低地斥了一声:“大胆,皇上要做什么岂容你多嘴!”
冲平倒不惧,反轻轻笑了一声:“民女知错!”
我皱了皱眉头,这模样,倒像是见情人似的,不禁朝皇上递了一眼。
他的脸朝着冲平,眼神却斜扫过来,嘴角轻轻扯出一个笑容,似用了极大的劲才忍住。
“朕,一定会去的!”
“谢皇上!”
内官小声的说道:“冲平姑娘,跟我来吧!”
她缓缓起身,姿态优雅大方,这么多年,依然能够迈出如此齐整的宫步。
素手轻抬,有金饰脆响,显然是镯子撞在了酒坛之上。
我在心中暗叹,却听皇上猛然沉声喝道:“回来!”
“皇上?”她转身,语气略略带了羞涩的惊喜。
皇上脸色阴沉,大手挥出,将案上的奏折挥下了地,有几本还落在了我旁边。他丝毫不曾理会这些,而是盯着冲平紧紧地追问:“你手上的玉龙纹镯从何而来?”
玉龙纹镯?我忍不住伸头探望,却什么也没看到。
“是……是……一位故人相赠!”冲平在天子气势下不自禁地又跪在了地上,结结巴巴地回答。
“那人,在哪里?”
我心中一动,眼光落在了近前,一本折子毫无遗漏地摊在我面前,随意瞟过,只看见“祭天”、“酎金”几字。
*
寒月洒西窗,没有什么比我的目光更清冷,也没有什么能比我的心更冷。
我以为,只要我忘记,那个名字就一辈子也不会出现,不会横在我与皇上之间。
我原以为只要自己争取,一切都有可能,结果,天不遂人愿。
我明明想见的,却又一辈子都不愿意遇见,如今不愿意遇见,居然近在眼前!
“我不去!”
他居然有些错愕,不明所以地望着我:“颜儿?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
我定定地看他,心口被绞得生疼。
原来,师太就是颜歌!我的生母!她的清冷,她的慈祥,此刻都成了锥心的利箭。
我的头发散落在胸前,还有几根被风拂起粘在了我发干的唇上:“然后呢?然后你准备怎么办?”
他终于正视我的异样,然而,却还是一副糊涂的样子:“颜儿,你怎么了?”
见此情景,我也不禁犯了嘀咕,他是极骄傲的一个人,断不会故意如此。难道……
思及此,情绪虽平静下来,心中仍似被堵住,幽幽地说道:“我跟你去便是!”
他松了一口气,却未有离开的意思。
我不安地裹了裹被子:“你,你不去就寝?”
他挨了过来,愁眉苦脸的模样:“天气渐冷,娘子舍得当为夫独居东厢吗?”
连白玉般的脖子都被桃花染红,我往里面挪了一点。
被子掀处,一股冷风灌进来,然后,他冰凉的身子也跟着进来抱住了我。
“放心,我就躺在你身边!”
我的头枕在他的臂弯里,一时无语,两眼紧紧盯着他的内衣,思绪在暗夜中淡淡飘散开来。
“睡着了吗?”
“嗯!”
“小的时候,我告诉过她,以后娶了妻子一定带给她看!”
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将头埋在他的怀中。
明天,我该怎么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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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足足凤鸟浴火重生:第二十五章 往事峥嵘道不尽]
枯草沿着河床石阶蔓延,顺石阶而下,便来到陵阳城的正街上。月华如水,才子佳人,各执满腹心事。
他一身象牙白的宽袖长袍,蹀躞带束腰,更显玉树临风。
我则是褐玫瑰红的绣花夹袄,蓟色头巾是他特意挑选,与满头的银丝一齐拢在了后脑勺,挽了个单髻,配上一根花钗,不失优雅大方。
这般的慎重其事,只是为了去见她。
我们步履都迈得缓慢,一是因为我的伤口,二是因为那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我是,他又何尝不是?
“如果你见到她,她又老又丑,怎么办?”
他仰望广寒宫,悠悠地叹出一口气:“她才离开的时候,我忙得无瑕去想,待再想起时,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不过,即使她又老又丑,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望着我慎重一笑,像是为我而发的誓言。
我勉力一笑,除了嘴角稍微上扬之外,再无别的表情。
*
依旧青灯古佛,依旧孤冷背影。
颜歌!我的母亲!
她就坐在我眼前,一袭青衣在夜风之下虚无的飘着,像寻不到同伴而孤立的青蝶。
他牵着我的手站在廊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承德宫故人携内子来访!”
她怔怔着望着墙上,落眼于那幅怪异的画之上:“佛门清修之人,自在尘世之外,早已没有故人。”
她脸上的表情有多神伤?
不知是身体的原因,还是心的煎熬,我无力地抓着皇上的胳膊。破败的庵堂,昏黄的枯灯,我的母亲居然在这里过了二十多年!被男人抛弃,又失去骨肉,这些年,她都是怎么过来的?始作俑者是谁呢?是欺世盗名的父亲还是眼前温文尔雅的皇帝?!
我是该上前与她相认?还是站在皇上身边不去挑破这一层窗纸?
皇上握紧了我的手,轻轻喊了一声:“颜歌,这是我妻子颜儿!”
她身子猛然一震,似是拼尽了力气才止住。
然后,血丝已经从我唇缝中缓缓溢出。
“颜儿!”
*
薄暮云低,心如空城。
孰真孰假,如梦似幻。
皇上送她去的地方不是君府,而是建业。
留下她和夺去她孩子的是同一个人,我的父亲!
没有爱,从来都没有爱!
父亲怎么如此狠心?
身上的力气随着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抓都抓不住。
皇上一勺接一勺的喂我喝药,仿佛怕漏掉一滴!
我推开他的手,声音如虚无飘渺的轻风:“我不应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对不对?”
他面上阴沉,固执地将勺中的药送到我嘴边:“乖,喝药!”
我紧抿双唇盯着他,泪水似断线的珍珠。
他叹了一口气:“你如果不出生,我怎么办?”
我的出生是因为有你在等待吗?可是,我之前却不相信你。
“找到君辰枫了!”
一口药喂进了嘴。
我闭上了嘴巴,向后靠了靠:“别伤我二哥!他和父亲不一样!”
他眼中精光稍纵即逝,而后柔声说道:“我答应你,快喝药!”
*
陵阳行宫的歌舞盛宴,来得太突兀。
我坐在珠帘之后,看戏如人生。
皇上在行宫设宴,陵阳的文官武将都列位席上。
陵阳的民间艺人特色的表演,博得场上阵阵喝彩。
锣鼓声声,优人埂绎虾兔枇嫔碜盼宀食と梗ざ琶盥患耙晃铡�
海棠跪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
突然,鼓弦消声,场上有片刻的宁静。
然后,沉闷的梵乐腾空出世,魁梧的壮年舞者头戴狰狞面具,跳起了佛佗戏。他们或起或坐,或缄默沉思或微笑轻吟,令人震撼。随后,清脆的锣响过后,有竹笛声悠扬自远而近,古老而空灵。
刹那,桂香扑面。
“啪!”的一声,袖中指甲断了,我轻轻吸了一口气。
帘外端坐的皇上微微侧过身子,不着痕迹地点点头,又转回去。
海棠的跪姿稍稍改变,她的背也挺直了起来。
伶人一身霓裳出场,极尽魅惑。她手中桂枝摇曳,不知激荡多少男子的心魂。
我眼中看到的是,她身旁抚笛而起的凤目男子!
优雅而多情,看不到一丝阴谋。就在我要醉心欣赏他的曲子时,他原来低垂的眼睑突然抬起,身形一动,手中的笛子已破空向皇上身在的位置刺了过来!
*
内官的“护驾”声还未来得及响起,场上已是风云突变,原本戴着面具的舞者此刻都变成了勇武之士,将二哥围在了中间。
“放下你的武器,朕既往不咎!”
二哥轻哼了一声:“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一根竹笛上下翻飞,旁边的勇士也一时近前不得。
坐在左上侧的沙平突然抽刀砍出。
“留活口!”
“不!”一声凄厉的喊声过后,鲜血漫天。
我的指尖触在了竹帘上,形如雕塑。
霓裳敝日,亭亭玉姿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月娘!”二哥被人困住,凤目欲裂。他疯狂地打倒了两个近前的勇士,扑到月娘子的身上。
“月娘!”
我的呼喊堵在了喉咙之中,一股甜甜的血腥之气涌上。
“二爷,你抱着我——”
纤手垂下,桂香仍在,花已凋零!
*
白裳惊溅千点红,我静静地坐回帘内,木然地看着沧然泪下的二哥,独自咀嚼着真相的滋味。
当我咽下血丝倒在皇上怀里,当我颤声问母亲为什么不认我,当她焦急地喊出了我的乳名,一切的真相再无藏身之所。
三岁时,她被先帝从那个江南没落的士族带入宫中,从此与家人天各一方。
渴望自由的她,渴望亲情的她,却在错的时候,遇到了错的人,便是错了一生!
母亲比皇上仅大了四岁,却像两代人。枯索的脸上,没有半分神采,只有在诉说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时,我才依稀看到春天的光芒。
然而,光芒如此短暂,似流星飞逝。
她定是爱父亲的,所以被伤得体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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