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霜更闻幽香,说的大概就是菊年了。
冬去春来,眼看着春天又要过去了,沈菊年的心也慢慢地死了。
外间有人说,四少爷来了,沈菊年眼皮一跳,多少次了,她还是忍不住期待,期待他给她带来好消息。但是每一次都落空了。
“四少爷。”沈菊年站起来,对他点了点头。“七小姐不在。”
“我是来找你的。”萧锦琪在一旁坐下。
沈菊年心头一跳,瞪圆了眼睛看向萧锦琪。
萧锦琪有些怕了她这样的眼神,或者说,怕看到她得知消息后的失望。当时他本是给她一个虚无的希望,让她吊着一口气活下去,等她缓过来了,自己也就明白了。但这样一次复一次地让她失望,他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如果郭大路还活着,确实应该来萧府找她,但他没有来,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沈菊年心里也明白,只是却不肯让自己死心。
“婉茹下个月要嫁到山东去了,我会去送嫁,你要不要也去山东看看,或许换个环境,人也好一些。”
沈菊年知道,四少爷是个淡漠的人,对旁人从来不假辞色,那一日,他为什么会出现,她不明白,但后来,他对自己确实挺好,而他手背上那道淡淡的疤痕,一直提醒着自己,不能忘了他的恩情。
可她实在无以为报……
沈菊年淡淡笑了笑,“四少爷,谢谢您。菊年已经好多了,其实您当日说那些话,不过是想给菊年一些求生意志,到如今四个多月,菊年自己也想明白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菊年会好好活着的,多谢四少爷挂心了。”
萧锦琪怔了怔,凝视了她许久,几乎要把她看透了。
这一番话,亲近而疏远,原来,她心里记着他的好,却从未真正把他放心里去。两个人的距离,始终有着这一桌之隔。
萧锦琪眼神一冷,心里有许多的不痛快,但性子淡漠惯了,也不允许他发泄出来,只是搁在桌上的手一紧,手背上那道疤痕顿时狰狞了起来。
气氛很尴尬,两个人都不说话。
这时,外面适时传来萧娉婷的声音,“四哥,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萧娉婷笑眯眯地闪身进来,身后跟着瑞娘,“瑞娘,你还不快把菊年抓走,就她还没有做新衣服!”
那是婉茹出嫁那天要穿的,沈菊年被称了一句小姐,自然也是要做两件像样的。
沈菊年松了口气,又有些无奈地被瑞娘抓走了。
第二十六章 小露峥嵘
见沈菊年出了门去,萧娉婷才收起笑容,转过头看萧锦琪。“四哥,看你的表情,似乎不大高兴?”
也就只有他们兄妹连心,看得出他冷淡中压抑的怒火。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萧娉婷坐下,喝了口茶,苦涩得让她皱起眉头,另外倒了凉水。“菊年说了什么话让你不高兴了?”
见萧锦琪不语,萧娉婷便知自己猜对了七八分。能让四哥情绪波动的,也就只有沈菊年了。
菊年对谁都笑呵呵的,但她心里有堵墙,墙里墙外,分得清晰着呢!
她萧娉婷是墙里的自己人,她四哥还在墙外徘徊。
萧娉婷不厚道地笑着。
“你就不该跟菊年说郭大路还活着。菊年是个死心眼的,她逼自己抱着这个希望,也就会一直等到郭大路回来娶她。郭大路一个乡下人,自然是比不上我四哥了,但菊年她就喜欢那样的,你又有什么办法?”萧娉婷顿了顿,隔了桌子,身子倾向萧锦琪,“四哥,你下个月可要去山东了,一去一回两个多月,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要不要带上菊年?”
说到这里,萧锦琪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萧娉婷怔了怔,“你说了?”
萧锦琪不语。
“她拒绝了?”
答案昭然若揭。
萧娉婷眨了眨眼,嘴角慢慢漾起一丝笑容。
“四哥,你的手段在哪里呢?”萧娉婷慢条斯理地说,“其实,菊年想要的不多,她只是想当一个人的妻,偏偏这个,你不能给她。”
萧锦琪眼神一沉,转头看向萧娉婷,“我也不是非她不可。”
萧娉婷笑了笑,“四哥,你不是非她不可,却是志在必得。平生第一次有了不想放手的人,你那时会去追她,现在更不会放弃。只不过,你到底也是笼子里的人,给不了菊年要的东西,也不能为她枉顾一些规矩。四哥,我同情你。”
萧锦琪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萧娉婷笑眯眯地吃着糖,喃喃自语。
“不如,让我推你一把?”
她心里一直有一根软刺,若不除了,终是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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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娘将沈菊年领到了地方,便有人相识的嬷嬷拉了她出去叙旧,沈菊年一人正在屋里,立刻便有人围了上来帮她量尺寸。
外间还有三四个丫头在嚼舌根,不知是沈菊年耳力太好,还是她们根本没有压低声音,那对话竟一字字钻进耳中,分外清晰。
“你们府上什么时候多了个沈小姐?”问话的想必是锦衣坊的丫头。
“呵,什么沈小姐,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仗着七小姐疼她就当自己是主子了!”
“听说七小姐难伺候着,怎么就对她另眼相待了?”
“说是对七小姐有救命之恩,可人也不是她救的,她贪什么功呢你说!”言语中满是不屑。
“是啊,她贪什么功,二奶奶没话说吗?”
“我们二奶奶能容人,反正府上养的闲人多了,不差这一两个!”
“呵呵……玉珠妹妹,听你口气冲的,怕是妒恨她入了四少爷的眼,怕她抢了你的位子吧!”
“呸,瞧我不撕烂你这嘴!人家清高着,二奶奶保媒她都不屑,能给我们四少爷做妾?”
“我也没说做妾啊,我说做的大丫鬟,怎么你就往哪方面想去了?怕是你心里想着四少爷吧!”那人嘻嘻笑道。
“你这个坏丫头!”玉珠恨恨啐了她一口,“她又没卖身契,当什么丫鬟!要不是可怜她死了全家,谁收容她!”
“是安州那边的事吧,闹得挺大的,不是说还有人活着吗?”
“遇上流寇还能有活命的?肯定都死光啦!说什么等到人就走,没准儿就是知道等不到了才赖着不走!真是扫把星,全家死光,就剩她一个!”
沈菊年一颗心仿佛坠入了冰窟,手脚冰凉,直到一旁的嬷嬷推了她一下,她才惊醒过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院子的。
那些话,心里猜到,跟亲耳听到,感觉终究是不一样的。
沈菊年脑中纷乱,那玉珠的话一字字像冰刺一般扎入骨髓,让她疼得浑身发抖。两世孤独,难道真的是她命硬,不单自己落得孤身终老,甚至连亲人也不得善终?
心脏上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喘不过气,沈菊年双手直抖,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庭中石凳上,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紧紧抓住桌角,脸色发白,直冒冷汗,浑然未觉有人向这边走来。
“哟,这不是沈小姐吗?”
一双粉色绣花鞋映入眼帘,听声音,正是之前在绣房说话的玉珠。
沈菊年一阵晕眩,说不出话来,只知道左右无人,只有这个玉珠在喋喋不休。
玉珠自然知道,这个沈菊年是个好捏的软柿子,方才在绣房外那番话就是说给她听的,也好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廉耻,现在看到她这模样,显然是被气着了。她满腹怨气,正愁没地方发呢!
沈菊年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只看到玉珠一张艳色的嘴一张一合,那些恶毒的话一句句钻入耳中,她听不分明她在说什么,只听到一个个的“死”字,感觉到怒火一点点在心中升腾。
沈菊年缓缓站了起来,玉珠一怔,不由自主退了半步,只觉沈菊年似乎变了一个人,竟让她有了一丝压迫感。
“你有父母兄弟吗?”
“什、什么?”玉珠再退一步。
“你有家人朋友吗?”
玉珠惊愕地看着沈菊年的眼睛,那双即便在悲痛中仍是微笑的眼睛,此时却覆满寒霜。
“若是有,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双手指节发白,青筋浮现,“咒人父母,反报自身,难道你不懂吗!”沈菊年痛苦地闭上眼,苦苦压抑着扬手的冲动,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早已让玉珠惊恐莫名。
“玉珠,你在这里做什么!”突然插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峙,瑞娘大步走来,推了玉珠一把,不忘在她身上掐了一下,“你这死丫头,放着正事不做,来这里捣什么乱?”方才在绣房外,她说了那些话,别人都给她转述了!这个死丫头!
玉珠怔愣了一下,又转头看了沈菊年一眼,见她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方才那感觉是怎么回事?她慌慌张张地跑掉,手脚仍忍不住直抖。
瑞娘对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嘴里骂道:“这小骚蹄子,整日没做什么好事,就爱到处嚼舌根!”又转头对菊年道,“她没跟你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吧?”
身体内的寒意似乎一瞬间被驱散了不少,只是手脚仍然发软,沈菊年挤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
瑞娘皱了皱眉,手背在她额上一试,“怎么这么凉?”又见她脸色发白,浑身虚汗,疑惑道:“可是中暑了?唉,你就不等等我,一个人乱跑!”瑞娘说了两句,虽是抱怨,却是关心她的话,让沈菊年一下子暖和不少。
瑞娘拉了沈菊年左手就走,两人都没有发现,身后的石桌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被阳光一晒,又迅速融化,不留痕迹……
第27章 自有去处
“菊年,你这些天老往外跑,可是又去打听你亲人的下落了?”瑞娘和沈菊年走着,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
沈菊年深思有些恍惚,想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我之所以留在金陵,是以为他们就在这附近,但如今过了这么久,他们也没有寻来……更何况四少爷人脉极广,连他也没有得到消息,我再找,也是无益。”
初时她也出去四处找寻,但人海茫茫,兵荒马乱,她一己之力又如何能找到?只有作罢。
“听说你前两天去了趟广通钱庄?”瑞娘一双眼睛亮着,看来,她早已知道了沈菊年的去向。
沈菊年知道瞒不过她,只有点头。
“你可是急需用钱?”瑞娘一惊,“我听人说,你将钱庄的银子取了出来?你……你让梁伯打听附近可有空宅子,菊年,你要走吗?”
广通钱庄本是萧家的产业,瑞娘是府里的老人,有耳目消息也是自然。之前她走开一趟,现下才这么问,只怕是有人多嘴跟她说了。沈菊年过去存了些银子在钱庄,一来安全,二来也有些利钱,却刚好避过了官兵洗劫。
沈菊年也承认了。“他们既没有找来,只怕是凶多吉少,我再呆下去也只是空等。我本不姓萧,如何能在萧府长住?”更何况是看他人脸色,她这“沈小姐”,做得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四少爷心意难测,她既然不准备以心相报、以身相许,那就更不允许彼此继续纠缠。
玉珠有些话虽不好听,却也是事实。她早已打算离开,无论今日有没有听到那一席话。
“你离开之后,要去哪里?”
“我……自有去处……”沈菊年咬了咬唇,垂下眼帘。
无论是治世还是乱世,人终须要有自保之力,然后才能保护身边之人。她不过一介女流,不能出将入相,也不想倚靠他人,或许云都门会是个好去处。她如今孑然一身,想保护的人,已经都不在了,她所能做的,也只有学好本事,保护自己了。
可是云都门在哪里呢?
沈菊年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腰间的半环玉镯,她最无助的时候,总是想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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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意外地,瑞娘将她想走的事告诉萧娉婷,萧娉婷自然不希望她离开,说了如今兵荒马乱,她一个弱质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很是危险。
她说的在理,更何况沈菊年也不知道云都门所在,但萧府终非长居之所,出金陵不安全,沈菊年心想在外租个小院子,这点钱她还是有的。
萧娉婷急了,大声道:“什么钱不钱的,难道我们萧府还养不起你了?”
沈菊年心中一痛,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七小姐到底是七小姐,她心直口快,自然不会顾及到别人的尊严和感受,沈菊年知道她是无心之语,但正是因为无心,才更让她发觉两人之间的距离。高人一等的小姐,如何能体会她的心思?沈菊年蓦地想起那一日,娘亲对她说过的话——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想,所以才麻烦……
或许做那些事说那些话的时候,没有想太多,但并非因为心里不这么想,而是因为潜意识里,早已扎根了。她当时将半环手镯赠他,是不是……
“菊年,你不许走,外面太危险了!”萧娉婷紧紧抓着她的手,目光坚定而执着,“四哥也不会让你走的!”
沈菊年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她想走,但一场大病让她不得不搁置了这个计划。
那天夜里突然发起了高烧,沈菊年身体向来很好,这场病来势汹汹,莫名其妙,透着一股邪劲,大夫来了一趟,皱眉半天不语,找不出病因,只有对着病症下了几帖安全的药。
沈菊年连起身都觉得乏力,更何况下床走动,萧娉婷让人照顾她,又吩咐了梁伯不许帮沈菊年另找住宅,梁伯自然是不敢违抗七小姐的命令了。
病中,萧娉婷对沈菊年百般照顾,让她心里一阵矛盾。
“菊年,你若走了,这偌大萧府,再无一人知我心意了。”萧娉婷说得可怜,一双美目望着沈菊年,让她几次不能开口说出狠话。
而她身体刚刚有些起色,能够下床走动,便等来了李群。
李群拜访萧府,见的,自然还是沈菊年,也只有沈菊年。
兼程而来,一个风尘仆仆,一个脸色苍白。
“你病了?”李群眉头一皱,不待沈菊年回答,手指便搭上她的手腕。
“只是染了风寒。”突如其来的温凉触感让沈菊年指尖一动,“小、小师叔,你还好吗?”
李群垂下眼帘,让沈菊年看不清他眼底的晦暗莫名,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话,等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收回手,说道:“看样子已无大碍。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