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匆匆取出几张大照片,有全景,也有特写,画的正是飞瀑雷鸣,递到眼前,老人已经笑说:“假的。”
就在此时,画室一角,那画廊负责人在师母的协助下,将另外一幅4尺的原作,用师母发明的滑轮升降架悬起来,但见笔意老辣、设色浑厚,正是近年的淋漓之作。看得老师频频点头,似甚自许,收藏家见状,也就要求与老师站在画前摄影,原来那是先为画廊收购的作品,收藏家在买画时为了确定为真迹,所以要求拿来请作者鉴定。至于另外带来的照片中作品,一看便是赝品,自然这位聪明的收藏家是不会要了。
我想,对于眼力不甚佳的收藏家,如果能用这种方法,应该既保险,又因为有画家同摄的照片为证,而增加了自己作品的身价。只是若人人如此,老师岂不要忙坏了。
二人离开后,我突然想起前一天傍晚有人拿了几张古画请老师鉴定,都是了不得的名家之作:“昨天那几张画,真不真哪?我因为在客厅拍摄幻片,没看到!”
“有真有假,沈作是真的,唐作可是赝品。”老师把笔停下来,叹了口气:“这些人大有钱,也太不小心,几百万一张,买个假东西回来!”
“您点穿了吗?”
老人未答,继续画那瀑布的远景。门外的大鹦鹉则唱起整首的“梅花”,画室长几上的石燕、胡锦,和檐下的画眉也应和了起来。
“这只胡锦鸟是自己飞来的!”师母说:“外面一只最会唱的画眉,则是失而复得。有一年那鸟飞走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老师伤心得很:突然鸟又回来了,只是在外面盘桓,任我们怎么引诱,都没有用,还是老师托着笼子一招,居然就进去了,你说高兴不高兴。”
老人也乐了,一边画远山,一画打开了话匣子,从他当年带着鸟、携著名兰闯关被扣,怎么送去检疫化验、物归原主的故事,谈到了为了把自己寻得的珍贵兰花携回国内,所费的苦心巧计,怪不得有一天中午我们站在门口等车时,他用手一片,片抚弄着廊下的兰叶,对我说:“花草是通灵的,他们跟人一样,你要去摸它,去爱它,才长得好!”
相信他表现的云情水意是如此,他由“观物以情”、“移情人物”,到“物我相融”,由对大自然景象的观察、了解,到深深的爱恋,再以自己腕下的笔墨语言描述出来,正像此刻所画的远山烟霭,表现出一种自然与心灵共有的动感。音响有共鸣,绘画与心灵的律动之间何尝没有共鸣呢!
“画云要多观察,停云、流云、雨云各有特色,譬如画停云,每每施于山洼溪谷之间,水份不宜太湿、云头可略微整齐,以表现静止不动的样子;画流云,则要先以湿笔勾出动态,再加淡墨分出光暗,云头不宜太清楚,以表现风吹云涌的感觉;至于雨云,则要云气与烟雾相融、山色深沉、山脚空朦,表现那种烟雨凄迷的水灵墨韵。”
正因此,白云堂画法中的云,不论是细勾、渲染或泼墨,都那么地生动。而“白云堂”画室的名称,更表现了黄老师怀念慈母的白云思亲之意。
年仅3岁时,父亲就过世,黄老师有一段并不顺意的童年。虽然从小爱画,却并不为全部亲人赞同,有一次描绘时被最反对的舅舅见到,不高兴地对他说:“怎么不去学做生意呢?画画如何能当饭吃?”每次谈到这段往事,老师都要笑着说:“所幸我还是不改其志,如果当初听了舅舅的话,只怕后来只能成为一个差劲的小商人!由这件事,我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做事,绝不能违背自己的兴趣,更要坚持到底。”
老人的个性就是这样,如同他笔下“纯棉裹铁”的线条,有着柔韧的外貌与刚劲的内在,譬如此刻,日影已经西斜,师母递上了一大把各色的药丸,可是老人一手送药服下,一手仍不稍缓,飞快地为那瀑布做收拾工作。我突然想起早上黄安霞的话,停下摄影机问老师:
“您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老人左手一挥,头都没抬:“你累了就休息,我可不累!”说着,笔下更快了起来。
实在扛了一整天摄影机,我还真是有些撑不住,只觉得脖子都僵了,可是90老人都不累,我又如何叫停呢?所幸飞瀑告了一个段落,阿健正端进咖啡和点心。
看看还有些时间,老师也毫无倦意,我把瀑布拿到客厅,换了张上个星期已经完成皴染的一幅山水竹林,今天画最后一个阶段,应是设色了。
一听要设色,老人的精神更大了。平常作画总是一气呵成,这阵子为了作书,硬是每张画分成三次完成,真让他老人家觉得不过瘾。有好几回,欲罢不能,他似乎忘了这种分原则,迳自画了下去,还是我硬抢下来,拿去摄影制版的。此刻看那作品终于可以完成,便见他喜形于色,忙着调理颜料。
虽然盘子有一大落,老师却总是用梅花碟:虽然颜料有的是,老人偏就爱选定那几个小碗。问题是,正因为他每次调的颜色量都不多,使得即使在同一张画上的同一色彩,他却要再三调配,造成作品上丰富的色阶。又因为一遍遍地重叠施色,使那画面显得更为深厚沉浑。
就像他此刻染那竹林幽篁,既有了先前的淡墨,再加上好几遍花青、藤黄、墨的渲染,且将花青、藤黄、石绿混合著上,若非新眼所见,且全部录影下来,怎能相信这位90高龄的大师,竟是如此费心地步步经营,而且是在那大多数画家都会认为没有必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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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正因为他在没有人看得出来的地方下工夫,所以能营造出没有人说得出的高妙的感觉。从这段时间的观察中,我愈发了解没有一个人的成功是偶然的,也愈发现伟大艺人的精妙处,绝非在当众挥毫表演,那短短数十分钟所能领会;甚至课堂上碍于时间限制,都难以完全发挥,只有在长久的亲炙随侍之后,才能于那从容不迫的点染之间窥见堂奥。
前景的竹林梁完之后,开始画土坡,老人并不将笔上的录色洗净,而直接调了赭石和淡墨,从那竹林问的地面染起,由地带有褐色的调子,与青绿色的竹叶相映,使得地面显得鲜明。他又接着将笔尖探人清水中洗了洗,其实与其说洗笔,不如讲只是略蘸些清水,再痉去调了草绿和石绿,表现地面较前方的位置,那色彩虽然绿,却不甚鲜明,当必是因为原先笔上赭石未洗净的缘故。我一面以摄影机追着他的笔触,一边问:
“老师,您现在笔上是什么颜色?”
“你看到了啊!花青、藤黄、石绿!”
“是不是还有赭石和淡墨?”我真正问的目的在此。
“没有!未料老人给了这个答案:“洗掉了!”
“可是我明明看到笔上先前的赭黑没有洗净,您只是蘸了一下清水而
已。”
“没有!”老人还是坚持,像有些不高兴。
为了探索一代宗师绘画的秘法,我不得不打破砂锅、追根究底,放下手中的机器,俯身到那八尺长的大桌子上,盯着老师的笔:
“您能不能拿张白纸,把笔腹压上去,看看笔问的颜色?”
果然,在近笔根的位置是有些灰褐色的存在。
由这段时间的细腻观察中,我发现老人在色彩上的多样混合,甚至使用相对的“补色”相加,并将植物与矿物色相融,正是他的画即使用色非常强,却色不流于俗艳,反而显得浑厚蕴藉的原因。本来有火气的色彩、墨色和线条,在他的层层渲染和色墨调和的过程中变得沉厚,而且隐隐地在那沉厚的背面,露出刚健的骨气,就像是此刻,在老师自己都不一定知觉中,由于能保留笔上一部分先前的色彩,一方面,降下了绿色的明艳度,产生做为前景的力量,一方面也使色彩变得更为丰富,并减少了不同彩色在过渡时的冲突。
70年多年的功力,加上老师早年在广州楚庭美术院的西画研究,和遍游世界名山大川的经历,自然发展出他雄浑而多样的画风,与高妙的技法。这技法可以在老师不自觉中出现,却是难以言传、无法全然道破的。
接下来画竹林后的人家:想必是个大户,有着深深的庭院和讲究的门墙,老人在盖着瓦顶的墙壁上,加了些直的线条,又染了些淡赭墨,表现因年久而龟裂渍污的垩圣土墙面;门亭之间的房瓦下,出细细地以淡墨晕出日影。传统国画对于透视及光影通常不很讲求,但是在老人的作品中,不仅采取了“定点透视”,而且对于阴阳向背,都有周到的考虑;至于天空,传统画家多半留白,老人则常以色墨渲染,营造出白云堂特有的气氛。
“对于墨线,或是先用淡墨勾,再以浓墨重复描一次;或是先用浓墨画,再以淡墨或色彩重勾一回。”老人细细地勾染房舍:“我曾经和徐悲鸿特别讨论过这件事,一致认为这样做,可以去除单独用浓墨画出线条的火气。”
与徐悲鸿共事,应该是老人在重庆中央大学任教的时期。徐担任系主任,同时间受聘的还有张大千和傅抱石先生,四人闲来一起游山写生,切磋画艺,当时他们是否想到几个人都将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不朽的人物?同济的砥硕是重要的,或放各人画风中的灵动,许多都是在那时引发,最令老师得意的,不仅在于他可以称得上这三人作品的权威鉴评者,更是三人作品的最大收藏家,且有的都是难得一见的兴会淋漓之作和“私房画”。
“想当年,傅抱石的画,大家都说是乱抹,送人也不要,可是我收,他爱喝酒,画上常铃印‘往往醉后’。我住在重庆郊外的一栋楼上,下面就是茶馆,常备美酒召他来饮,所以收得不少好作品。有一次,一位漂亮的曼君小姐托我向傅抱石要画,傅先生画了一张,对方嫌小,傅不过小姐,就重新画张大的,那张小画则成为我的收藏,真是了不得的好作品。张大千送我的诗画,更是太多了,有一年同登峨嵋,他画的佛光,最是佳作。至于徐悲鸿的作品,不但以前收,现在也不断地收。记得有一年他送了张‘三马图’给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东卷西卷,居然被佣人混在报纸里堆到凉台上,所幸虽然风吹雨打,千寻万觅地找回来时,倒还大致安好,水渍,洗五也就掉了。
老人就凭着他过人的鉴赏力,成为富甲一方的大收藏家,许多作品,别人不敢判定的,被他挑中之后,立刻身价百倍,他当年在广州东山的寓所是以卖三张古画的钱购置的,据说现在的白云堂也是如此。而且他不但藏画,也藏磁器、玉器、印石。譬如现在题完字之后,拿出来的印章,就个个温润。
老人盖章,并不像一般画家,在画下垫个薄本子或几张纸,而是以一大块刻图章的红澄色橡皮代用,不硬不软,倒正是称手。至于印泥,他也不用什么西泠潜泉或荣宾斋的出品,而是叶公超先生在世时监制的龙井印泥,朱色间也带有洋红的色调。老人将印章从套盒里取出来,轻轻地拓匀印泥,扶正橡皮,在题字的左方铃下“黄君壁印”和“君翁”两方,他的名章如果用在字侧,通常总会压住一些字的笔划。接着又用一方较大的做为压角,这张画的右下方是溪流,悠悠远去,转入最远处的竹林间,所以压角章必须铃在左侧上坡上,免得阻碍了水的动势。
老师用印,绝不假手他人,但是每逢压角章,不知是不是坐的姿势影响,多半盖出来的印文会略向右倾,有人甚至说可以用为鉴定的一部分参考,如果每方印都盖得太正,只怕会是他人伪造。
这一次果然又向右倾,妙的是即或不正,却因那画面本就洒脱,好比黄宾虹的浓淡墨书,与画风倒极配合。印文是“白云堂”,阴文略带些“崩”的风神趣味,我忍不住叫一声:
“好印耶!”
“哼!”老人居然狠狠地哼了一声,把手上那温润的印石,向前作势一甩,像是要把它摔掉似地。难道,难道我赞美错了吗?还是什么话说得不得体?
“甭提了!谈到这个图章,我就有气,若不是送这印的人,不要说今天住的房子,整条巷子我都能买下来!”老人用力地把那方印石插回护套,没好气地丢进盒子:“民国26年,因为抗战搬运不方便,我把3oo多张临古的画稿和苦心收藏的27件古画、画册,装成一大皮箱,存在汇丰银行仓库,后来又为发字全原因,转存德国威廉银行。抗战胜利,等我兴高采烈地取回皮箱,打开来一看,居然全变成了杂七杂八的英文书籍。四处打听,才知道被一个姓徐的掉了包,只是苦无证据。后来那姓徐的自己跑来看我,且送了文房四宝,催我画画,这些图章就是他当时送的。只是我虽然依他的意思画画开展览,自己遗失的那批东西,还是在来;当时有势力的人,都拿了姓徐的好处:也不肯帮忙,你说这种闷气,怎么叫人受得了?”老师把桌上的画向前一推:“不但那批古画是价值连城,就算我临古的稿子,也是无价之宝啊!全丢了!”
“您也不要生气,想那人也没什么好下场,而您今天的收藏不是更甚于当初掉的十百倍吗?身体又这么好!”我把刚完成的作品扶正,上面题着“竹坞幽居,丁卯新春画于白云堂,90老人黄君壁”;“看看您这小字,一点都不抖,怎么能让人相信,会是90岁人写的。”我捡着好听的说,平平老人的火气。
此言一出,果然奏功,老人转怒为笑:“这字还算小吗?给你看看!”顺手拾过一个信封,扶了扶老花镜,就在那背面写将起来,“丁卯春90老人黄君壁”,居然是一笔不苟的蝇头小楷。
“这归我了!”我一把抢过,揣人怀中。又将那桌上的画卷好,收拾起录影机:“老师!向您报告,因为中午送去冲的幻灯片,现在要拿,再送去分色制版,所以我得先溜了,明天早上准时再来!”
老人笑吟吟地频频点头。师母叮瞩着多穿衣服,老佣人阿健了抢着到外面拉开大门,廊下的画眉笼子全早罩上了黑布,鹦鹉唱着纯正师母腔的“有土地就有他……。”
冲出门去,我心里乐得大叫一声:“嘿!今儿可得了一件宝贝,90老人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