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在放学时刻,我又突然理解了我的石田同桌身上那种莫名的忧伤。只因为我在校门口见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迎面朝着校门走来的男人有着挺拔的身姿,笔挺的西装,半框的眼镜,和……熟悉的容颜。
不知为何,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小同桌在大扫除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
“那个男人,不是我爸爸。”
石田
家的男人无一例外都长了一对很犀利的眼睛。石田宗龙是,石田宗弦是,石田雨龙是,石田龙弦也是。
不同的是,几十年前死去的那个男人选择戴上一副椭圆形眼镜来遮掩那双锐利的眼睛,而他的侄子却戴了一副长方形眼镜来突显那份令人不快的目光。
我在校门口见到的那个银灰色头发的男人是石田雨龙的爸爸,就算我的小同桌他口头不承认,至少从浦原喜助家长会回来的口供汇报来看,事实就是这样的。
“嘛。慧棱小姐。似乎你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从学校回来后浦原喜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拐杖把我从义骸里戳了出来,又把我放大后塞进了大人的义骸中。
“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哦。”为我系着那件不变的和服的腰带时,浦原笑着感叹,“不过像我们这种人,是丝毫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的吧。”
这个男人笑的时候总是有那么容易察觉的落寞隐藏在背后。
“……宗弦。我是说,我的小同桌是那个石田弟弟的孙子吗……?”被浦原带来的消息震撼,我呆呆地立在原地,吐字不清,只感到背后那双灵巧的手为我绑着腰带时带来的细微触觉。记得上一次夜一提到石田的消息……是在我刚到现世的第十年,而我与修兵的擦肩而过则是在距今的几年前……
这之间竟然间隔了三十年吗?
我怎么不知道。
“所以,慧棱小姐难道不会觉得人类很可怜吗?一生那么短,稍纵即逝。”我缓缓回头,与那个为我系着腰带的男子对视,动作有点僵化,也许是和义骸长久未接触,有些不契合了。
我想,这不像是浦原喜助会说的话,果然,被刻意的停顿打断的后半句才是他的风格,“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更愿意做一个人类呐。”
“慧棱小姐呢?”他问我。
慧棱小姐呢?你是愿意做死神还是做人类。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除了做死神还能作为人类生存下去,即便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也不过是白驹过隙一般只是作为乏味的死神生活的调味剂,我以为终有一天我会重返瀞灵庭,重新恢复我的死神身份,所以,这个问题是我第一次去思考。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地,绞尽脑汁地去思考,也得不出个结论。
没办法,我知道自己算不得聪明,从来都没有眼珠一转就得出一个绝妙答案的能力。
“这种事情,是我们自己决定得了的吗?”最终我只能木讷地反问。
浦原听了我的回答,却笑了起来,得意地露出了一排牙齿。
“只要慧棱小姐你决定了,你的愿望,我必然能够为你达成。”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发明了一种能够让死神变成人类的义骸。只是在后来回想起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的时候,会略有遗憾。
如果,在他第二次问我的时候,我没有刻意忽视他夸张地一下子垮下来的脸,坚定地坚持要回去……那么是不是真的会如其所言,变成一个人类,和他一起,生老病死,或者孤独一人,度过一生。
“那么,再问一次。如果我有能力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的话,慧棱小姐,你愿意留下来吗?”
“……抱歉。只有瀞灵庭才是我的家。再怎么样,终有一天我要回到那里。”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
——对了,去看看那个孩子吧。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们心知肚明。浦原喜助嘴里的那个孩子指的并不是石田雨龙,而是他的爷爷石田宗弦——那个当年的孩子。
“他怎么了?”
“夜一小姐说,涅队长在寻找最后的灭却师要带回去做实验。”
“最后的灭却师……?”
“就是石田一族了。”
年幼的石田雨龙还未成气候,而石田龙弦又不愿意担起灭却师的责任,所以……
剩下的只有石田宗弦了吗?
“慧棱小姐你应该清楚,落到涅手里的灭却师会有怎么样的结局。你也应该知道,他如果执着于做一件事的话,会有多疯狂。”我自然知道,所以才更不想介入灭却师们的生活,生怕再次酿造出一个惨剧。所以,在几十年前,我已经刻意地逃避了啊。
忘了一次,又置之不理了一次,可:“……为什么到现在了,却要告诉我呢。”
“如果不告诉你,我想,慧棱小姐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吧。”浦原将一个地址塞进我的手里,笑得很温柔。在那张笑脸中我仿佛看见了谁人的影子。
很熟悉很熟悉。
明明是一张被我故意抛之脑后几十年的笑颜……
“而且说不定,困扰你的秘密就此就会得以揭开。”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记忆”,浦原最后对我笑了一下,离开了浦原商店。
走时他号称是出去进货了。
可是明明三天前商店才进过货吧……
我说,浦原喜助,在这种时候,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把你的胸膛借我倚一下,把你的智慧分我一点,帮助我下一个决心,你会死吗?!
我……
虽然知道依靠别人不是什么好习惯,可是,只是偶尔一次,也不行吗?……
不过浦原喜助的做法也没错。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我和那对灭却师兄弟的事情,我没有要求他插手的立场,他也没有必要这么做。
商人从来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吗?
**
终于站在一户写了“石田”两字的房子门前,我却没有了抬手按响门铃的勇气。
只能傻站在大门口,抬头看着二楼的窗户,发呆。
不得不承认,从最初见到石田宗弦时我就对那个一脸别扭还嘴硬的男孩子很有好感,觉得有种熟悉感,对石田宗龙更是如此,那份温文尔雅甚至让我一度喜欢过他,石田龙弦虽然只见了第一眼,却也不是让人能够轻易忘怀的人,石田雨龙更不用说了,作为我的小同桌,无疑我和他的交情算不得浅薄。
呵。
怎么总觉得……石田一家的灭却师是因为和我搭上了关系才一个个徘徊在了生死线,甚至赔上了性命呢?
我赞同石田龙弦的选择。这个男人……绝对是智慧的。
选择不当灭却师,真的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宗弦
在原地思想斗争了三分钟,就差扯花瓣这最后一道工序的我终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按响了石田家的门铃。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
门铃响了很久,从门内传来了回音,“叮咚叮咚”一样的声音,却更为空洞绵长。难道是我运气太背,他们家正巧没人在吗?……
“呼……算了。”反正自己也没有做好思想准备,正好借机逃避。虽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但是多少躲一时是一时。知道没人在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刚转身,走了没两步,却听见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请问……你找哪位?”
身后传来老人颤颤巍巍的声音,声线低沉,和蔼,并不像是因为病入膏肓或者年老体弱才会发出如此颤抖的声音,再细听就不难发现之所以声音会这么不正常是因为那老人情绪的激动。
既然对方已经出来了,那么我也没有了躲藏的可能。大约猜到了身后那人是谁,不知为何我那刚才还紧张的七上八下的心仿佛突然停跳了使我整个人冷静淡定如死人。
深吸一口气,我回头。我以为我看见的会是一个因为常年皱眉而眉间有着皱纹的老人,或者会是一个拄着拐杖的凶巴巴的老头子对我怒目而视,又或许会是一副讥笑的神情,扭曲了表情的老年人。我想了很多很多,作了许多假设,列举了很多的可能性,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映入我眼帘的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陌生得好像路人甲。
却又有那么一分熟悉……
就像有着半面之缘的路人甲。
站在门内的老人的确有着满脸的皱纹,不过眉间却没有皱纹,取而代之的是那数不清的鱼尾纹。
他也的确拄着拐杖,不过那样子与其说是凶巴巴不如说是如现世流传的圣诞老人那样和蔼可亲。
他也的确在笑,不过那不是讥笑也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有的只是和善、包容和接受。
驼着的背,苍白的发,完全不似当年的一张脸,明明是个那么那么陌生的人,为什么会有这……酷似那已亡人的表情,甚至连戴着的眼镜也一样是圆形。
“石田……宗弦……?”
我难以置信。与其说他是石田宗弦,不如说他现在的样子更像是我想象中石田宗龙老去后的样子。
“……是我。慧棱小姐,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几十年,我一如当年,他却已经逐渐衰老。
这就是死神和人类的区别……
哪怕,是所谓的灭却师。
××
“现在家里没有别人在,不介意的话进来叙叙旧吧。”
叙旧……
“可以啊。那我就打扰了。”
只是,你真的愿意旧事重提吗?
宗弦……
“石田雨龙可真像你小时候呐……一样的别扭。”柜子里放着的一张合影,照片里我的小同桌眼睛里有笑意却是嘟着嘴巴,身边站着他笑得和蔼可亲的爷爷,将手搭在他的肩膀。
真是令人羡慕的祖孙俩。
“雨龙是个很有资质的孩子。”石田宗弦推了推眼镜,微笑。
“其实你的儿子长得挺帅的,比你年轻时候好看。”我继续乱找话题。
“哈哈……”宗弦笑得爽朗,完全不像已经是这个年纪了的老人。
谈话间,我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某些话题,比如关于某个人,某些改变,某段记忆空白和某种可以预见的未来。
可是逃避终究不是办法,我们到底谁都不是鸵鸟。
“其实……哥哥最后有一句话让我转述。”
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料到石田宗弦会先提到这个我们彼此都刻意避开的禁忌。而且,还那么直接。
他说——
以那个人的口吻说——
“谢谢你。”
“还有,很高兴认识你。”
“慧棱小姐。”
××
“我一直以为,绝对没有机会再说给你听了。所以,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这是老人第二次说这句话。
表示收到了宗龙的遗言,我点头,内心唏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皱眉:“不过,为什么会没机会?而且我活着有什么值得庆幸的……”我知道他无恶意,但是仍旧不解,说起来当年被我害死的石田宗龙才是受害者,他,又为什么要对我说“谢谢”。
“因为当时慧棱小姐不是已经危在旦夕了吗?难道说……你不记得了?”老人因诧异而瞪大的双眼在老花眼镜的背后被放大得有些诡异。
我不敢与他对视,扭转了视线。
“事实上,那一天和之后一周的事情,我都忘记了。”
“我只记得……是我引来了副队长,最后害得……”
“我知道,‘对不起’无法挽回什么,但是,还是请你务必要接受我的道歉。”
说完,我正式地对宗弦鞠了一躬,并且在那之后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没有起身。
“这样啊……”
石田宗弦并没有推脱,而是接受了我的道歉,却也没有扶我起来的意思。也是,这孩子从来都不是那么客套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接受什么,拒绝什么,他分得清。
“慧棱小姐,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怨恨死神了吗?”
不等我猜测,他就已经自问自答地给出了答案。
“因为大哥说过我们要和死神和平相处。”
是我预料之中的答案。
“也因为在他死后……我想顺着他走过的路,带着他和他的理想一起走下去。”
这是人之常情。石田兄弟的感情很好,这点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还因为……慧棱小姐,你。”
“唉?”我不禁愣住。
下意识地抬头,不期然间看到了已然老态龙钟的石田宗弦脸上的那一丝微笑。
“道歉我替大哥收下,慧棱小姐你还是起来吧。”他顿了顿,又继续道,只是声音小了些,更加近似于是自言自语,“其实,不必我代替,当年大哥也已经感觉到了你的歉意并且接受了吧。”
当年……?
所以我真的很好奇,当·年·的·我到底干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竟然扭转了这个小鬼的个性?
我又到底忘记了些什么呢……
“宗弦……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件事的始末?”
【被刻意隐藏的秘密,马上就要被曝晒在阳光之下。】
真相
那慧棱小姐你还记得多少呢。
记得老人是这么反问我的。
我还记得多少呢……
记忆的碎片零零散散,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像是飞翔的蝴蝶,永远都停留在那个你想要抓,却怎么也抓不住的高度——高高在上地嘲笑着你。
没有推测错误的话,是我被紧急召回后,队长往门把手通了电,顺利把我电晕后在我体内培植了某些细菌,其中包括跟踪用的细菌和……操控用的……
之后——我的记忆就停留在见到石田宗龙的那一刻了。
后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那么三个画面,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从我眼前闪过,逼迫我不得不那么联想。
先是,原本和我在对话的男子突然收敛了往日的笑容,神情紧张。
再是……那张脸突然近在咫尺——我伸手牢牢地抱住了他。
最后……
那个男子的衣衫被鲜血染红,从我面前倒下。腹腔还有一处严重的伤口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出鲜血。
我能记得的只有那么一些。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的话……那应该是在失去意识前看到的副队长——涅音梦。
其实也正是因为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