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时候,晨风终于回来了。
巴尔思联合了漠西蒙古十几个部落,皇上却只让他带了三万兵马,赶往边境的时候,舒穆禄率的大军已经损失惨重,溃不成军,还好他及时赶到,就这三万人马,和巴尔思的十万大军交战大半年,最后没有胜,也没有败,巴尔思提出休战,因为是战和,都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康熙对此很不满意,认为和即是败,他一回京,就将他由一等镇国将军降为三等,没过几日,又以他汇报不详为由,将他再降为辅国将军。
他称病呆在府上闭门不出,我也不敢再进宫,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过了几个月。
九月,太子再次被废,良妃的病忽然加重了,我猜想是太子被废康熙多少迁怒到胤禩,良妃这一气又不肯服药只求一死。顾不得想那么多,匆匆入宫去见太后。
太后将我单独留在屋子里,看了我几眼,柔和的神色忽然一冷,“哀家许你可以进宫,你来陪着哀家,哀家很高兴。但你若是有其他想法,趁早绝了念头。”
我在她面前跪下,定定地看着她,她知道我有什么想法,知道我想求她再帮胤禩一次。
“你……”她皱眉看着我,良久道,“起来,死了这条心。”
我跪着不起,仍是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她,她脸色威严得可怕,沉声道:“哀家也觉得沐将军冤枉,换了谁,恐怕都早已溃败,但作为国之大将,被授予兵权委以重任,不能凯旋,皇帝要做这样的处置也不能说是不对,你明白么?”
我点了点头,我明白,康熙做一切事都会找到理由的,就算大家都看出那只是借口。他对晨风如此,对胤禩也是一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没有嫡子都是他的一大错事。
“你应是明白的。从古至今,治国哪有不玩弄权术的?这天下事,家事,最清楚的那个人始终还是皇帝。就算有冤假错案、不公对待,那也始终都围绕着‘平衡’二字。”
“平衡”二字?我心中冷笑,这我也明白,奸臣忠臣不相上下,相互牵制,那也是一种治国之道。但他只是为了所谓的平衡,一再牺牲胤禩,那又怎配为人父亲?
她继续说道,“皇帝也曾对哀家说过,当初重新立了太子,也是逼不得已,因为太子一废,这朝野上下就动乱了,无奈只得复立胤礽,而今看来,这样做丝毫没有缓解矛盾反而加剧了矛盾,这一次可以说胤礽自己不争气,但根本的原因还是……”她顿住口没有说出来,良久叹了一声。
她的话已经很明白了,太子也是无辜的,也是牺牲品,康熙复立他是逼不得已,复立当时就已后悔,说不定早想废掉他消除朝中结党政斗,只是借了这次会饮一事安了个结党谋反的罪名,就算太子有那胆子也不至于那么蠢,稳稳坐着储君之位,未来不久就能做皇帝,怎会犯傻去策划谋反?齐世武受贿几千两,也不是什么该受极刑的大数目,康熙肯定心知肚明,只是因为托合齐、耿额、齐世武和那些八旗都统、副都统等手握重兵的人聚在一起,让他感到恐惧了。
“你以为是哀家去说了,皇帝才知道经希告发太子的隐情么?”
我微微苦笑,康熙果然早知道经希是出于私心,还强说他是受了胤禩指使,又是那冠冕堂皇的为了大局,为了平衡么?那我真的懂了。太子不能再纵容,灭了他的势,接着自然该打压胤禩了。
可悲的是,福晋还觉得是自己连累了胤禩,没有生孩子,没有劝他纳妾,没有和娘家不相往来。良妃也觉得是自己低微的出身连累了他,甚至只求一死。就连晨风心里都一直埋着愧疚,觉得康熙是对当年暗杀一事被他暗中阻止而对他心生忌恨,我曾经也以为是我所做的一切事,陷他于这样的境地。可是越来越看得透彻,所有指责都那么苍白无力,没有人比康熙更清楚真相却抹杀真相,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与天斗的本事?不过如蝼蚁,被这天下帝君随随便便就能捏死。我们谁能连累谁?
胤禩不是错在什么具体的事,不是错在娶了安亲王的外孙女,不是错在有一个出身辛者库的额娘,也不是错在破坏了什么政治平衡。他只是错在是康熙的儿子。太子也和他一样的错,出身高贵又如何?深受喜爱又如何?康熙最爱的始终是自己和皇权,一旦有一丁点可能威胁到他,就是被废被圈禁的命。
这一切,根源只在那个千古一帝。不信任自己的臣子,容不得自己的儿子,总是怀疑臣子要谋反,皇子要篡位,他们越能干,他越心存忌惮,说穿了就是他不自信。
这一次,才明白真正的敌人是康熙,那是真的没有办法了。走出宁寿宫,心情跌落至谷底,我早该想到,太后固然心疼孙子,但症结在她的皇儿,她又能如何干涉?
恍惚间竟走错了方向,直到有侍卫向我走来才发现,正准备折回,忽然瞧见前方不远,几名宗人府的人和一群侍卫领着晨风走过太和门,正往午门方向走去。
午门?斩首?
那一刻,本就濒临绝望的情绪彻底崩溃,无法想象这就是最后一眼,什么都无法多想,发足向太和门跑去。
他刚好转过太和门,没有看到我,而在一边巡逻的侍卫已经冲上来抓住我,一人冷喝道:“什么人?”
我奋力挣扎着,却被牢牢拽住,眼看他的背影往午门方向越去越远,我急得大叫:“晨风!”
喉咙撕裂的疼痛让我一惊,我竟然可以说话了?忍着痛,更加用力地沙哑着嗓子一声一声大叫,“晨风……”
他终于听到了,转过头,太远了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见拦他的几名侍卫很快被打翻在地,他已飞快地向我奔来,转瞬到了面前,向抓着我的侍卫怒道:“放开她。”
那些侍卫有片刻迟疑,但还是松开了我。我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好害怕会在这一刻以后失去他。
“清清,你可以说话了?”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出他语声中的一丝欣喜,颤声道:“晨风……你是要去午门?”
他似猜到我在担心什么,轻笑了一声,“放心,不是要斩我,你先回家去,我很快就回来了。”
“真的?”我搂着他不放,不相信地问。
“真的。”他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拉开我的手,低声道,“回去等我。”
我还是不肯走,这时宗人府有一人走了过来,沉声道:“将军,犯人行刑在即……”
“知道了。”他打断了那人,向我柔声道:“清清,真的没事,你先回去。”
听宗人府那人的话,似乎所斩的真是另有其人,我稍稍放心了些,回到将军府,让钟大夫给我检查嗓子,他又开了方子,让白柔找苗大夫抓药。
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真的能说话了,轻声问他,“我是真的好了么?”
他神色凝重,皱眉沉思了片刻道:“夫人早该好了,可能因为喉咙一直隐痛,所以没有试着说话。”
我点了点头,一直觉得喉咙很痛,以为没有好,又习惯了不说话,几乎都忘了人活着还有说话这件事。
钟大夫还是一脸忧色,“不过夫人没有完全恢复,方才看来伤势又有加重,这几个月夫人还是要坚持服药,尽量少言。”
我又点了点头,他转身退出去了。
焦急地等着晨风,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终于回来了,我急着问,“你怎么进宫了?被斩的是谁?”
“蒙古镶蓝旗的副都统,查出他一些谋反的事。”他神色有些阴郁,似不愿多说,简单地道,“从前远征葛尔丹的时候,他是我父亲麾下最得力的副将,我是去送他最后一程。”
我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装作随便问道:“真的谋反了?”
“哪有那么多谋反?”他微微冷笑,“他是太子的人,因废太子被牵连的。”
我越发觉得事情严重,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可也是因为他曾是老将军的旧部而被牵连了?不然,为何宗人府的人会跟着你?”
他知道瞒不过我,轻叹了一声,“是让宗人府的人查我,又想扯些事到我头上给我安个罪名,不过太子结党谋反的时候,我还在和巴尔思打仗,这次还赖不着我,你不用担心。”
我暗暗心惊,这时反而有些庆幸这一年他不在京中这是非之地了,不然太子二废,那么多都统、副都统遭殃,肯定能把他牵扯进去了。
本以为避过一劫了,可是没过几天,将军府的祸事还是来了,康熙责他打伤宫内侍卫,大闹午门,而我擅自入宫,侍卫拦我还反抗,总之我们夫妻俩十恶不赦了,他被彻底革了爵,成为闲散宗室。再一次领悟了康熙的平衡之道,太子被废了,肯定不能再让另一个皇太子出头,打压胤禩之前,必须解决晨风。
“革了爵就革了爵吧,你让胤禩千万别去和皇上纠缠。”我叹了口气道,“说不定他就是在引胤禩犯错。”
“这我知道。”他点了点头。
我让文伯来见我,向他问道:“现在停了俸禄,将军府上下那么多人,能维持下去么?”
他面有难色,长叹道:“城郊外我们自己还有一个田庄,口粮没有问题,但是……其他开支还是不小……”
“行了,”我示意他不用再详细地说下去,向晨风道,“剩余的积蓄拿大半出来,再向九爷借些银子,找个信得过的人在江南开赌场吧。”
“那倒是好主意。”他赞许地看了我一眼,向文伯笑道,“我们就开赌场。”
我继续道:“官府那里一定要打通,当地的恶霸、大财主那也要给些好处,可以和他们八二分成,七三也行,有银子一起赚,放债盯着人放,穷苦人家的就不用考虑了,开赌场肯定是要庄家赢,背后作假的手段要高明,玩法上当然要和其他赌场有区别,我们就独家推梭哈,最刺激的赌法。”
“什么‘梭哈’?”文伯惊讶地看着我。
“具体的事我改日与你细说吧。”晨风接过话,看了我一眼,心疼地道,“钟大夫让你少言,你别太操心了。”
一个月后,我们先后在苏杭开了两家地下赌场,一个月的收入比他半年将军俸禄还多,这事上我真没操心,仇诺懂的比我多得多。
十一月底,良妃终因病重不治大去了。
第143章 第一四一章 家祭
中元节临近,府上众人都开始忙着准备祭祀的事。不知为何,这几日总是心烦气躁,见不得那些香烛元宝。
独自在荷塘竹亭抚琴,本想让心静下来,却越来越烦乱,简单一曲古琴吟也弹错好几处地方,心中生气,重重按下琴弦,古琴发出“嗡”的一声。
“你可是想起良妃了?”身后响起晨风的声音,他还是脚下无声。
我微微一惊,站起转身看了他一眼,有些内疚地低垂了头。嫁给他两年半时间,可我心里还是只有胤禩,我想起良妃了,中元节家家都要祭祀,不知道胤禩这个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肯定是很想念良妃的,我一想象着那种绝望的思念心就会痛。
“你想见八爷吗?”他沉默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我想见,可是我有什么理由见?有什么身份陪着他祭拜良妃?这半年我都没见过他,只知道良妃死了以后,他大病了一场,整日哀思,也无心朝政,或许是康熙在良妃死了以后终于念起她的好,又或者这样消沉的胤禩正合他意,废太子以后终是手下留情,没对他怎样。我所知只有这些,他是怎么度过良妃去后的每一天,我不敢问,也不敢听。
“想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摇了摇头,在胤禩最需要人陪着的时候,我不是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那我又何必再出现?
“不想。”我摇着头,可眼泪却不争气地一瞬涌了出来。
他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去。
这一晚,他一直没有回房,我让文素去书房叫他,片刻后文素回来道:“将军说有很多事要处理,会忙到夜深,让夫人早些休息,他今晚就在书房睡了。”
他现在只是个闲散宗室,朝里朝外都没他的事,根本没什么事需要处理,我知道,他终于还是生我的气了,心里有一点点难过,又好像没有资格难过,半晌道:“书房里恐有很多蚊虫,你多拿些干艾草去点着熏一熏。”
“是,奴婢知道了。”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大概也看出我和晨风在闹什么矛盾,忍不住问道,“夫人和将军没什么吧?”
“没事,你下去吧。”我心中又莫名烦乱起来,待她退下,上了床睡觉,一夜翻转,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醒来已近午时,文素和白柔早已等在外面伺候我梳洗。
“将军在哪里?”我一边修着眉,一边向文素问道。
“将军一早就离开府上了。”她有些迟疑,埋低了头小声道,“他没说去哪里,只说有要紧事要离京几日,会在中元节赶回来和夫人一起祭祖。”她顿了顿,声音更小,“将军又说,夫人可以回孟府去住几日,他还备了一些礼,想让夫人带给孟大人。”
我顿时怔住,他是在让我去见胤禩?他离京了,我回孟府了,这期间我若去了八爷府,将军府的人不知道,我们都不会难堪,胤禩也不至于太尴尬。可是他这种带着牺牲的放逐让我觉得很难受。
很难受,但还是想见胤禩。
我终于还是去了八爷府,走在那偌大的府邸,只见四处白灯笼高挂,素布悬垂,心情不自觉沉重起来。
福晋假装瞧不见我,让蔻儿带我去书房。书房也大变了,不是我从前见过的那样,三面挂满了良妃的画像,书桌上放着一个陶埙。那个陶埙我认得,是他从前专门让宫里乐师做来送给良妃的,那时良妃吹着埙、他唱着蒙古歌的情景忽然出现在眼前,眨眼已是隔世恍惚。此刻这个埙旧了很多,上面的漆有些剥落,他一定时常拿在手里,时常对着它想起那时合奏的情景。
“八爷人呢?”我问蔻儿道,“福晋不是说他在书房么?”
“往日这个时候都在的。”她开了窗户,往外张望了一眼道,“可能是去小阿哥那里了,这几日小阿哥病了,久不见好,张夫人还说是冲撞了鬼神,想请人来作法,爷可生气了。”
她说得不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