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在查他们,一次一次看到他们在为朝廷吏治的腐朽收拾烂摊。
此乃盛世,皇上仁德之名传遍四海,只是我却看见,“仁”字背后,国库亏空的洞口越来越大,“仁政”滋养的贪官污吏越来越多。我的父亲到底已是年过半百的人,或许已没有了当年斗鳌拜、征葛尔丹那时的豪勇,我时常看到他的犹豫,精明如他,不会全然不见那些事,他顾虑的东西越来越多,所做的决定也就越来越无力。他只是更加关注和在意怎么名留万古,那个名,是仁明、英明,鬼王门的作为,只会在他光辉的史笔中留下刺眼的污点。
所以,我一直没有如实地奏禀鬼王门的情况,但是我也没有将他们交给朝廷。
我不知道还可以为他们保驾护航多久,因为我所认为的“义举”,在阿玛看来不过是藐视王法的“乱贼”所为,我也很困惑,知道他们不容于朝廷,但我却想留着他们,做那些我所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我亦很清楚,只有坐上那个位置,才能真正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所以,我一定要坐上那个位置。
那一日,我的侍从朴源一早在醉云阁做了安排,我有些期待,可以那么近地看鬼王门的人。
沁竹,这个名字很美,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觉得是她了。她的一曲琴声让我不自觉地陶醉,可是她开口唱的内容却让我心生厌恶,尤其是她对着胡长信婉转勾引,竟令我莫名生气。虽然明知道鬼王门派她栖身醉云阁一定是有重大的目的,虽然也知道她如此对胡长信也一定是为了接近他利用他而已,在一切还未明了的情况下我不应该打草惊蛇,但听到尹老板说这一晚她就归胡长信时,我还是想也未想将她抢了过来。
她也真是个心思明白的人,知道我千金买下她并不是看上了她,她那些哗众取宠的手段并不能吸引我。至于为什么,长久以来,我为鬼王门所保护的秘密,也成为了我心底最大的秘密,我不容许胡长信介入,如果鬼王门要开始危害朝廷的统治了,那也只能是由我亲自毁掉它。
只是我却没想到,她竟在我带她离开醉云阁的时候消失了。沁竹这个人,再也未回到醉云阁,也再没出现在京城中。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真的打草惊蛇了,她接近胡长信果然是有目的,只是被我破坏了,她定也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不敢再照原来的计划留在醉云阁。
每日朴源来回报我都是同样的一句,“还未找到她,她应是离开京城了。”
我仍是派人去找,只不过为何要找,找到又如何,对我来说已不是太明了。
我渐渐忘了那一晚,忘了她并不倾城的容貌。只有她写给我的那首词,我时常默忆。“顾不顾将相王侯……谁在乎谁主春秋……”她定然是无意刺到了我心底深处,那些掩藏着、压抑着、又令我困惑迷惘的权力之欲。
她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没有想到,她忽然重新出现我也始料不及。我开始觉得,如果这一场故事不是她刻意安排,那就一定是上天的安排,注定我与她不只是擦肩而过。
重逢的那一天,我与所有兄弟陪阿玛在御花园赏花,出来后本欲回府,经过储秀宫外的院墙时,里面飘来一曲满带忧伤的《胡笳十八拍》,我们都不自觉地驻足聆听,当时我并没有联想到她,虽然那琴声婉转流畅,抚琴之人与她琴技相当,但是那曲中包含的打动我心的感情,却绝不是哗众卖弄的她能弹得出,我以为那只是一个思乡情切的秀女在排伤遣怀而已。
一曲终了,就连一向冷淡的老九都为之动容,而太子已率先往储秀宫内走去。
我没有想到还会再看到她,那一刻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样子我差不多已经忘记了,眼前的女子似乎比我初见的沁竹更为漂亮。是人有相似,或是我记错了?我不能确定她就是沁竹。我将交织的震惊、怀疑、欣喜深藏眼底,只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太子让那个叫玉容的女子又弹了一曲,就连完全不通音律的十弟都听出有异了,这技法生涩、手指僵硬的玉容绝不会是先前弹《胡笳十八拍》的人。有那样琴技的人,只会是沁竹,是她!
她对着胤俄淡笑从容、不卑不亢的明赞暗讽,消除了我心里所有不确定的猜疑,纵然长相可以相似,但那说话的口气,真是和沁竹如出一辙。
她竟然冒充秀女躲到宫里来了,难怪我一直找不到。她望向我的眼光虽有畏惧,却也很坦然,似乎并未将我和顾公子联系在一起,这么说她可能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因为鬼王门有另外的计划,她才离开了醉云阁,而那个计划,是要她混到宫里来?如果她图谋的是皇上,那就真是乱贼而不是义士了。
我希望不是那样,希望鬼王门不要做出任何让我不得不对付他们的事来。
走出储秀宫,胤祯问王公公问她的名字,我才得知,她叫林芷陌,苏州人。
每晚到永和宫给额娘请安,胤祯时常会有意无意提起她,我知道对于三年前小瑶的死他至今仍没有放下,小瑶是上一届的秀女,可能也是他喜欢得很深的人,沁竹那初来乍到张扬无畏四处惹事的性子与小瑶真有几分相似,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那并不是弱质纤纤的八旗秀女,而是鬼王门的头牌杀手,她不会像小瑶那样还未到点选就惨死宫中。
再一次见她是贵妃带了众多妃嫔去储秀宫那日,我们匆匆擦肩。我第一次觉得她竟是那么惊艳,我从未对她的外表动过心,不过那一刻,我却明显感到心在微微悸动。醉云阁初见的时候,她淡雅到极致,不施脂粉仅仅只能算作清秀,亦或是她的才情和神秘的身份让我忽略掉了她的容貌,那一日她并不惊人的外表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几月后的重逢,我是觉得她变得漂亮一些了,但亦不及这日这般。
我看着她的时候不觉有了笑容,她给我行礼没有丝毫不自然,她没有认出我,又或是她根本已经忘了那个在她身上一掷千金的顾公子。如果阿玛看到她这一刻的样子,那一定离她的目标不远了。我竟很希望她触怒了贵妃,然后再被赶出去。
虽是那样希冀,但最后的结果亦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不但讨了贵妃的喜欢,还将那一直与她作对的得月排挤下去,我冷眼旁观,她越是有把握,我就越矛盾,她的目的已经很明显,是要选中妃子接近阿玛,那会是为了刺杀么?一旦她得手,将是太子即位。
我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如果她真是那样的目的,我只能先除掉她了。
点选的结果却出了我的意料,她去了宁寿宫。她留在宫里了,不是在阿玛身边,而是在太后身边。
老八也注意到她了,在宁寿宫安插了眼线,帮胤祯追女人那只是幌子,我知道他是为自己。这令我既气愤又不安,鬼王门一直是我在查,我不会让他捅漏子邀功,不会让他染指。如果沁竹被交给朝廷,那是死都死不痛快了,我不想鬼王门任何一个人被朝廷抓住,那得尽快弄明白她进宫的目的,是保护她、阻止她、除掉她,皆只能由我决定。
每晚到了宁寿宫去向太后请安以前,小静总会在前院东侧路口等我,向我报告她的一举一动,但是没有什么特别。
她进宫只是为了当一个宫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让小静刺探她是有些勉强,还是只能我亲自出马了。要和她接近应是不难,她那样的人,在哪里都不会安生,迟早会有祸事,救得她几次,总该得到她的信任了。
那时候,我想不到后来的事,想不到我这一生都没得她一次亲近。
第202章 胤禛番外二 情何物
她和十五公主的冲突很快就来了,我带着看戏的心情,竟有些欣赏起她伶牙俐齿、含沙射影的应对来,这皇宫里敢像她那样说话的宫女还真没有,她是有恃无恐的,知道胤祯会护着她,连老八都出面为她解围,我也只是含笑看着。我们纵容了便算了,没想到她在太后面前还要放肆,不是鬼王门也出不了这么不懂规矩、没有教养、无知无畏的人,她要真是林家的大家闺秀,那才是奇了。
让她吃点苦头也是对的,她最好是执拗到底,让太后给赶出去,那样无论她因为什么目的进宫,我都不必再烦恼了,不过这个念头只是在我脑子里闪了下。我还是立刻为她求情,她被赶出去该又要消失了,我又要到何处去找她?那一刻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第一次那么想可以一直看到她,不会容许她再一次从我眼皮底下溜掉。
觉得她欠了我一夜?或许是的,她欠了我一夜。
她被罚跪病了一场,那几日我外出办差,倒教老八捡了送人情的便宜,不过知道太后已经没恼她,我还是放下心来。借着太子让我采办一些礼品的机会,我也打算送她一件东西。那日请安的时候见她只戴了一只耳坠,另一只似是掉了,依稀还记得在醉云阁见到她那晚,她也是戴着那对耳坠,那定是她很喜爱的。于是我画了图样找人打造,然后混在为宁寿宫采办的礼品中。
回京后去向太后请安,太后久未见我,将我留下多聊了一会儿,出门时天色已经很晚,一阵悠扬却略带凄凉的笛声自东后院传来,在那时那地那个黑夜莫名地震动了我的心。笛声里悲喜交织,似在诉说一个故事,寂寞、守望、怜惜、喜欢、不悔……
我循声走去,月光下,她泪眼痴痴望着出宫的方向,脸苍白而秀美,泪水映着浅淡的微笑,如同带雨梨花,楚楚动人。
那一刻,我应是被她每一个沁心入骨的音符打动了,忽然很心疼她,想了解她倔强外表下掩藏的那些不为人见的柔软。她也不过才十多岁,只身进入这凶险残酷的红墙,又怎会一点不害怕?
我忘了她可能会是敌人,至少此时她只是一个安静柔弱的小女子,没有棱角,没有戾气。
我略微颤抖着手抚去她脸上的泪痕,她却满眼惊恐地躲开了,然后又换上那副恭敬得虚伪的表情。我讨厌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畏惧,但她对胤祯、胤禩却不是那样。我长得很可怕?有那么可怕?
她垂眼屏气陪着小心,也不敢再看我,我最终还是一句话没说地走了。
次日我却见那对耳坠戴在了小静耳上,一问才知是她不喜欢转送给小静,我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无名的火气,岂有此理!她不喜欢?她凭什么敢不喜欢?我还从来没费心思送东西讨一个女人高兴,还从没这么忐忑不安,她竟然不领情,她也太不识抬举了。
一转头却看到了她,她胆战心惊地过来行礼,害怕得身子直抖。拒了我的东西心虚了?她果然知道那是我送给她的。
看着她那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我终是忍住了怒气,转身而去。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多年以后我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我和她一开始就充满了误会。我误会了她是鬼王门的人,误会了她叫那一声“胤祯”是在叫我……
就是那一声“胤祯”,将我拉入了以后无休无止的矛盾之中。
当我在毓庆宫里救下她,抱过她满身鲜血奄奄一息的身子,她睁眼看我,开口叫“胤祯”,然后很安心放心地闭眼睡在我怀里,那一刻我内心竟从未有过的激动,她终于向我靠近了,那么近,虽然痛得浑身发抖,她却将我抱得很紧,她终于叫我“胤禛”了,不再是那一句生硬疏远的“四爷”。
人一厢情愿、自作多情起来有多可笑?就是我这般可笑了。那个时候我竟没想到她已经神志不清看不清人,没想到她叫的那个是“祯”,不是“禛”。
我还是没有介意,虽然她清醒后又对我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疏远。恭敬是伪装的,我渐渐能看出她眼底掩藏的一丝恨意。为何会恨?她知道我是顾公子了?恨我曾经对她出言轻薄?除此以外,我想不出她对我有什么仇怨。但那也是误会,我相信当她知道多年来我为鬼王门保驾护航的恩情,所有误会都会消除。我将她当做了鬼王门的人,我欣赏她们的侠义和担当,一开始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先入为主来欣赏她的。
越是注意她,越是不自禁地对她有了喜欢之心,我知道这可能是错的,不应该喜欢一个刺客杀手,一旦她要做的事威胁到大清王朝,我要怎样对她?
我和她不会有结果,没有结果的事,我从来不试。意识到可能有一点喜欢上她的时候,我将全副心思都用在政事上,借此忘掉那些胡思乱想。
那一日,我只是去探她的口风,想知道沐晨风到底恢复了没有,她在我面前喝下了整壶酒,我不知道她又想耍什么花招,但那时竟有些希望她喝醉,她只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向我靠近,我想她靠近。我知道她就是那致命的罂粟,明知吸一口万劫不复,我还是贪婪地想再嗅一次她的味道。
她坐进我怀里,脱去衣服,我搂着她滚烫的身子,才知那不是酒的作用,是媚药。我表面虽然镇定,心中却无比慌乱。我怕她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自愿,怕在这种情况下要了她,她会更恨我。但不知是不是我又自作多情了,那一刻我反而觉得她眼底那丝莫名的怨恨没有了,她对我并没有往日的抵触和抗拒。
我并不想趁人之危,但看着她那难受的样子,我还是忍不住开始吻她,她的身子颤得厉害,虽然迎合,却流着泪求我不要碰她。
我暗暗苦笑,果然,她不愿意。
那一晚,我抱着她坐在宁寿宫花园后的湖里,她要给我讲故事,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但我竟听进去了她那些幼稚的故事,那一刻我发现内心从未有过的宁静,所有得失、迷惑、压抑全没有了,只想可以永远那样抱着她,听她呢喃低语。她问我相不相信故事里那些美好的结局,我不信。但我回答她,如果每一晚她都像这样在我身边给我讲故事,我会相信的。
会的,如果真是那样,我真的会相信,因为那样的话,结局就成真了。
那一晚之后,我将“血胭脂”送给了她,那是要送给我最爱的人的东西,我送给了她。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很肯定自己想要什么,不论她是谁,不论未来如何,她就是我想要的人!
我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