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仇诺番外(一) 契约
雍正四年,繁华落幕,烟花烬。
国色天香,奈何香消;温润如玉,奈何玉殒。
人生长恨……
迷雾,无边无垠。
透过层层灰蒙,彼岸血红的曼珠沙华如火焰烧红天际。
踏上一叶轻舟,驶向虚无缥缈的远处。脚下死黑却又透明的忘川水潺潺流动。水深却可见底,满目皆是那扭曲、破碎的灵魂,被铜蛇铁狗噬咬,一声声凄厉的惨叫,自水底传来,散于空中,撕心裂肺,响彻天地。
“看到忘川河底的那些怨灵了吗?”接引侍者静立船头,冷淡漠然地问。
“看到了,”我微微点头,也冷淡地问,“他们为何要在那里受苦?”
“执念太深,不愿轮回,”侍者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冰冷又苍凉,“轮回之人,皆要喝下孟婆汤,忘掉生前种种,才可入世轮回。可是有一些人,为了来生还记得前世所爱,选择不喝孟婆汤,而是跳入忘川河,受尽折磨,千年之后若还心念不灭,则可带着前生的记忆,重入人间,寻找所爱。”
“执念……”我的心狠狠抽痛了一下,想起那时她依偎在我怀里,坚定认真地说,生死相随,无怨无悔,若有来生,也定要记得我,来找我。
她会不会那么傻?为了要记得我,甘受那千年苦寂和折磨?
心好似被撕裂,她如花笑靥仿佛在河底一点一点破碎。
“轮回虽苦,但只得匆匆几十年,然后就前尘尽忘,好过那千年寂寞。”侍者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而这一千年中,还要看到所爱的人一次一次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看到他一次一次轮回去爱其他的人,那又值不值得?”
我转眼望向那迷雾深处的奈何桥,多想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清清,将前尘饮下吧,忘了我,忘了那些苦痛,我不是你值得用千年苦寂去交换的人。
迷雾渐浓,将远处的桥一瞬淹没。
小舟的终点,是阴森冷暗的阎罗殿。阎王威严的脸,在青幽的冥火下显得诡异又恐怖。
他翻着生死簿,笔下一点,冷而低缓地说道:“来人阳寿已尽,即刻带往奈何桥,入六道轮回。”
“一定要喝下孟婆汤吗?”我静静看着他,站立不动。
“轮回之人,一定要喝下孟婆汤,”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除了忘川之底的灵魂,没人能带着记忆轮回。”
“那能让我再看清清一眼吗?”我想再看她一眼,想在遗忘之前,再看一眼那个我深爱的女子,也许这刻在灵魂深处的一眼,可以抵受忘却的吞噬,不能带着和她的记忆,也要印下她的样子,那样我在世间走过多少世,都不会寂寞。
“清清?”阎王继续翻着生死簿,声音一沉,“你的妻子执念太深,已经跳下忘川河,你不能再看到她了。”
傻丫头,那个傻丫头,果然那么傻。虽然已是魂魄,但仍是能感觉到心脏的位置,一阵撕裂的疼痛,闭上眼,前尘尽现,长相思,莫相忘,若相惜,不相弃。历历在目,声声泣血。
那一刻,仿佛万箭穿心。
“恳请阎君让她轮回吧。”我睁开眼定定看着他,“我愿代她受那忘川之苦。”
他仔细地看着我,又看着生死簿,良久不发一语。
“生而坚定,死而执著。”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真是世间极为罕见的灵魄。而且你还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静静看着他,已经想到了接下来所有可能,淡淡道:“阎君若是看上了我这灵魄,尽管拿去,只求让清清入世轮回。”
他起身向我走来,宏亮的声音在空阔的殿宇里回响,“本王只是掌管冥界的神,其上还有天帝看着,本王也不能随意拘你魂魄,需得向你说明,订下契约。”
我平静地问,“什么契约?”
他伸手一挥,侧面的墙上就出现了忘川河底的画面,和我来时所见一样,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在铜蛇铁狗的噬咬下变得扭曲破碎。想到清清也在那里面,我全身一阵轻颤,转过头看着他,再次问道:“什么契约?”
他指着那墙上的景象叹道:“不知为何,执念太深的人越来越多,这忘川河底的怨灵拥有比一般灵魂更强大的意念,但多为怨念,久而久之,忘川河上的怨气日益加重,终有一日会吞噬整个冥界。唯有将世间最为纯净的灵魄化入忘川,方可消减那股怨气。”
“如何化入忘川?”
“魂飞魄散,永堕忘川。”
我微微一惊,沉思良久,淡淡开口,“若要我永世不能轮回,不能再照顾清清,那阎君也需得答应我照顾好她,让她每一世都投身好的人家,都有幸福的归宿。”
“这个本王答应不了你,”他摇头,冷然地道,“每一个人的命数不由本王决定。”
“那我还是跳下忘川,陪她千年,”我淡淡一笑,“然后再一同轮回。”
“你先听本王将话说完,”他的声音忽然威严了两分,“挫骨扬灰之人,就算入世轮回,也要历尽十世劫难,这十世,她会经历沦为娼妓、受刑入狱、饱受虐待等人世间所有的苦难,若每一世之间还夹着千年忘川之苦,那她将会成为世间执念最深的怨灵,将会遭受天帝诅咒,永生永世都不得幸福,就算你陪她万年忘川,十世轮回,也不能改变她的命数。”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紧握的手一阵颤抖,挫骨扬灰也是我连累她的,这一世她已经为我受尽了苦,为我而死,为什么上天还不放过她?
“深爱一个人,就是怨念吗?”我的声音也开始颤抖,“那不是生而坚定,死而执著的灵魂吗?那不是最纯净无邪的灵魂吗?为什么还要遭到诅咒?”
“忘却前尘,入世轮回,乃是天道,一切妄图与天对抗的人,都将受尽磨难,”他青灰的面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指着那面墙道,“你以为人人都能抵受忘川千年之苦吗?看一看多少支离破碎的灵魂,他们心念已灭,已经沉沦,将永远留在那忘川之底了……”
“说那契约吧。”我打断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我与你签订契约,只要能够改变清清的命运,我什么都答应。”
“本王仍是要与你详细说明,”他的手又向着墙上一挥,那些灵魂被噬咬的画面消失了,墙上渐渐浮现出一些凹凸有致的文字,转瞬化为符文。他缓缓说道,“你签下这纸契约,本王立刻送她轮回,她将不再受千年忘川之苦,但她挫骨扬灰,这轮回的十世劫难,已是天定,无法违逆,本王许你带着记忆随她轮回,守护她十世,但是你不能爱她,否则你们都劫数难逃,十世尽头,本王送你们重回盛世历劫,若是山河易主,改变了命数,你们就解了彼此的劫,一世相守之后,两两相忘,重入轮回,一切诅咒再不复有。”
“但是——”他拉长了声音,更加低沉缓慢地说道,“本王也要提醒你,若是改变不了命运,本王就要收回你的灵魄,你将魂飞魄散化于忘川,永世不得超生。清清会忘了你,继续轮回。你可明白了?”
“明白了。”
“你可愿意签下契约?”
“我不介意永堕忘川。若无她相伴,轮回千世,也是无趣。她可以为我受永世诅咒,我怎能不为她再赌一次?”
这一次,就以我的灵魂为注,赌这盛世江山。
我走向那面写满符文的墙,伸出手,在那妖冶的魔咒上,签下我的契约。
清清,等着我,十世以后,我们再在盛世重逢,我一定会改变你的命运。
流年三百年,转瞬即过,第十世,我叫仇诺,她叫孟清。
沉淀十世,她的温婉敏慧,一如往昔。只是我无法爱她,不能爱她,只能默默守护。但是当她向我靠近的一刻,我还是没忍心推开她。
三百年守候,才一次相拥,仿佛时光流转,前尘往事尽上心头。抱着她的感觉还是那么真实,那么熟悉,可以什么都不想,只要抱着她,就已足够。
三百年等待,才终于相拥,不想放开,不舍放开,不忍放开。可最后还是不得不放手。
深爱到头,却成伤害。
看着她冷月清辉般的淡淡笑容,眼眸里满是强掩的忧伤,我几乎不能狠下心。
我只能期待轮回的尽头,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天,我们将重回大清盛世,那个时候,我才可以再爱她一次。
那一天,我又看到了三途河边如火焰燃烧的接引之花,冥王的声音似在天边回响,“命运的轮盘已经重新开启,你即将回到十世以前的康熙盛世,本王最后一次问你,你可要修改契约?”
“绝无更改。”
我已经等了太久,带着所有的记忆与她轮回,看着她十世孤单,百年苦寂。我不惜以灵魂为注赌这一局,一定要赎回她的幸福。
冥王的声音穿过层层迷雾,更加清晰,“本王还要再提醒你一次,若是不能改变命运,你就将魂飞魄散,永远不能轮回。”
“就算宿命不能改,只要能再爱她一次,劫灭亦无悔。”
“好,既然你这么坚定,本王就成全你。”他的声音更近了,近得好似就在耳边,“本王即将送你和孟清回去,但是你们两人只能有一人可以带着记忆。”
“把记忆留给她吧。”我沉默良久,终于作出了决定。那个让我生生世世都心疼怜惜的女子,她的内心比谁都柔软脆弱,忽然去到一个陌生的时空,她定会很害怕,会不知所措。若能带着记忆回去,她也许不会生存得很艰辛。十世流转,她的灵魂都已刻在我的灵魂深处,纵然没有记忆,我也一定能认出她。
“那好。”冥王的声音渐渐远去,脚下的小舟忽然被卷入漩涡,我自梦中苏醒,用力睁开眼,正好看到卧室墙上巨幅的照片,郁金香的海洋中,一个女孩安然沉睡。
女孩恬静的面容渐渐模糊,只有那铺天盖地的郁金香成了我脑海中最后静止的画面。眼皮渐沉,我又回到了小舟上,随小舟一同被卷入忘川之底的黑暗,记忆被流水冲刷,一片空白。
身子很僵硬,怎么也动不了。感觉有一双手很轻柔地在我身上擦拭,耳边一个虔诚又温柔的声音似在喃喃低吟,又好似祈祷,“只求佛主保佑将军早日醒来,素儿愿折寿十年,二十年……就算要折尽全部阳寿……只要将军能醒来……素儿也愿意……”
我微微睁眼,眼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正拧了丝帕为我擦洗身子,初时一脸错愕,随即又惊又喜地颤声道:“将军……你醒了?”
一串眼泪从她深黑的眸子里滑落下来,滴在我手臂上,滚烫如烧。
“将军醒了,将军醒了。”她兴奋地大叫着夺门而出。
我感觉头脑一阵昏沉,恍然如梦。闭上眼,梦中一幅一幅的画面仿佛被水冲刷过愈渐清晰,金戈铁马,沙场扬威,盛世荣耀,浩荡皇恩……
“将军……将军……”耳边一个苍老的声音紧张地轻唤。
我睁开眼,眼前是一张老泪纵横的脸,见我看着他,他一愣之下兴奋地抓住我的手,激动得泣不成声,“将军……你……真的醒了……”
我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微微点头,“文伯,我没事。”
目光移向他身边的少女,“文素……”
“将军还记得素儿?”她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声音颤抖,“素儿还以为……以为将军不认得素儿了。”
我有一些恍惚,“只是睡了一觉,怎就会不认得?”
文伯摇头叹息,“将军可知这一睡睡了多久?”
“多久?”
“三年啊,”文伯颤声道,“这都是上天保佑,感谢上苍保佑。”
三年?原来那么久。脑子里似乎有太多画面快速翻转消褪,一丝困意袭来,又转瞬沉睡。
夜凉如水,窗外雨打荷叶,声声入耳。
文素将一扇一扇的窗户关了,燃起熏香,走到我身边,揭开灯罩,将灯芯挑亮了些,又开始为我磨墨,完了将散放在书桌上的几本书收放整齐,又去将书架上擦得一尘不染。
“素儿……”我沉声叫她。
她停下手中的事,转身走到我面前,小声问,“将军,有何吩咐?”
“你去歇着吧。”看着她总是忙忙碌碌,将我的生活琐事打理得极为周到,但其实,真的没那么多事让她做。
“素儿想留下伺候将军。”她低垂的脸在灯光映照下显现一抹红晕,声音轻细却带着一丝坚定。
“你时刻寸步不离,可是怕我又旧病复发?”我不再看她,提笔作起画来。
她仍是垂着头,似有些不敢说话,半晌才小声道:“将军醒来已一年有余,可一直沉默寡言,一点也不似从前,素儿担心将军的病并未全好。”
我微微皱眉,笔下一顿。
她抬眼看着我,“将军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烦恼说出来也许就好了。”
“烦恼……”我低声沉吟,“你有觉得我忘了什么事吗?”
她疑惑地看着我,似在思索,半晌摇了摇头,“将军记忆很好啊,府上什么事你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我总觉得好像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或者很重要的人。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可却什么也想不起,只是觉得一定有什么对我很重要的,被遗忘了。
“将军又在画这种花了?”她走到我身边,盯着我画的画,轻叹了一声,“这是什么花呢?素儿真是从所未见,好漂亮的花。将军在哪里见过的?”
“梦里。”在我醒来以前,脑子里铺天盖地皆是这种我也叫不出名字的花。
“将军日前还雕了这样的花送给那位林姑娘,她……”她的语声忽然起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夹杂着无法名状的情愫,欲言又止。
“文伯告诉你的?”我放下笔看着她。
“爷爷说将军对那位林姑娘很特别,叫素儿以后也要用心对待。”她语声中那丝莫名的情愫又转浓了两分。
“特别么?”我微微皱眉,“我大病以前有提过她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很肯定地答我,“将军以前从未提过林姑娘,听爷爷说,她是太后宫里的宫女,将军也没什么机会见过她吧。”
我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有没有见过她,但看到她的时候总有种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