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好啊,你们两个真是好得很!”我看见他额角的青筋突起,切齿的声音里似有血光跳跃。
跪在对面的弘暾松开了摁着乐乐的手臂,微一迟疑,然后“嘭”的一个头磕了下去,再直起身的时候,已有细细的血痕自美玉一般的额头上淌了下来。
乐乐大惊,仓皇间抬了手去擦他的脸,没想到弘暾却一把将她推开,跪行了几步挪到皇帝面前,道:“皇上,奴才不敢妄求皇上宽宥,只是千错万错,都错在奴才一身,与公主无关。请皇上明鉴。”
“不是!”乐乐大叫了一声,起身奔到弘暾身畔,侧身扳了他的肩膀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心里又到底把我当作什么人?”
弘暾微扬着脸,柔软的眸光从乐乐的脸上一滑而过,然后向后退了退,又低下了头,微不可闻的声音,艰难的从唇间挤了出来:“从此萧郎是路人,终究还是逃不过的。”
“从此萧郎是路人…”乐乐的口中喃喃自语,忽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身死死的拉住皇帝的袖子,“阿玛,阿玛你说的话就是圣旨,全天下的人都要听的。你就让我嫁给暾哥哥,行不行!行不行!”
“这就是你,生的好女儿。”身旁的人侧过脸,恰好让那张线条刚毅的面容曝露在残阳之下,细碎的金光里,是再熟悉不过的额角、鼻翼和薄唇,只是那微微嘲弄的语气,却恍若雪片般掠过,让人抓不到一点头绪。
“喀尔喀蒙古的丹津多尔济,几次都跟朕提起儿子的婚事,朕看公主也是时候嫁过去了。”
乐乐闻言先是一愣,转瞬间那高昂的眼神便从我的身上移向她的父亲,冰寒刺骨的调子,几乎是如出一辙,“那我,若是不嫁呢?”
皇帝的嘴角微微翕动,显然是怒到了极处,硬邦邦的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嫁与不嫁,都由不得你!”
我们的女儿不怒反笑,刺耳的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山谷里,旋起一波波的寒意。我伸出手去想把她拽到怀里,可她轻巧的一闪身,回头又对着她阿玛道,“我本该是知道的,阿玛既然能处置了三哥,又怎么会心疼我…”
“啪”的一声,劈空而下的一个巴掌将她扇倒在地上。乐乐顿时住了声,那对像极了胤禛的眸子,几近错愕的盯在我的脸上。我被她看得有些迟疑,怔了半晌,才觉得左手的掌心传来丝丝麻痛,低头瞧见那仍旧悬在半空中的手臂,难道这一掌,难道…
眼前如同隔了薄薄的水雾,心底一阵痛楚,一阵软弱,微微颤抖的唇间沉闷的滑出一声“乐乐…”
“原来,原来,我的阿玛,额娘,就是这样疼我的。”冰冷决绝的调子脱口而出,瞬时如利刃般直刺进人的心里。只是那银白色的人影,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发足奔了出去。我刚提了步子想追,可余光瞥见皇帝青灰的脸色,心中一颤,脚步便也滞住了,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襟,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四下里突然间静的怕人,连那清新爽利的空气,竟也像窒息了一般。天边仅余的一抹夕阳,挣扎着释放出最后一点炫彩,便颓然而落,只余下晚霞低映,暮蔼迷离,疏疏朗朗的散在山岗上。鼓足了勇气抬起头,迎住他晦暗纠结的眸色,却正望见如火如荼的枫林间,似有一道凌厉的光芒闪过,撕裂般的声音破空而出…
“胤禛…”心下大骇,本能的使出所有的力气将他推倒在地,举目再看,那闪电一般的光芒已到了近前,闪身欲躲,却见那箭杆一爆,斜分出两支,去势更急。不好!乐乐!胸中骤然一沉,想再回头,耳中却听见“哧”的一声,一股冰冷的气息便透胸而入…
双腿一下子变得绵软拖沓,仿佛被剔除了骨骼筋脉,如同腐绢一般脆弱的战栗。可那一直横亘在脑海中的惊惧,却如魅影般盘旋而出,骤然停在半空中,俯视着一个躯体缓缓滑落。
“玉儿!玉儿!”四周杂乱而嘈切的声音里,好像有人,一直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
远远的,一团耀目的银白色伏在地上,却有层层叠叠的枫叶遮住了我的目光。我努力的睁大眼睛,却只看见自己无力的伸出手,只是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
风残天远,叶坠无声。大片大片的红花,恍若习惯已久的记忆,在烟雾缭绕的光芒下,依旧凄艳盛放,妖冶而美丽。
“玉女西上莲花山,河汉皎皎明星垂。手把芙蓉蹑太清,回眸泪下损横波。①”
白衣胜雪的少女,站在那如血般殷红的河岸边,忧郁婉转的吟唱。长长的赤霞般的花蕊,一同在歌声中微微摇动,如同寂寞守候了多年的琴弦,终于奏响了前世未了的尘缘。
胸口没有来的痛不可抑,仿佛有钝钝的匕首缓缓而入,在心上穿出一道深邃狭长的伤口。低头望去,点点滴滴的血痕淋漓而落,不是火一般的深艳绯红,而是像水晶,剔透晶莹。
原来,彼岸花开,此岸落泪。
或许是梦,抑或只有在梦中才见。
“乐乐!乐乐!”深深地惧意自胸膛里喷薄欲出,及至嘴边,却只化作含混不清的呻吟。我拼命的想睁开眼,可是交杂着疲乏与倦怠的意识却从四面八方袭来,紧紧地挤住我的身体,让我牢牢地陷在一片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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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一缕缕淡淡的药香,透过丝丝战栗的毛孔,似有若无的飘了进来。那根根脆弱的神经,却仿佛被灼痛了一般,直扯得心跳也成了最痛楚无奈的悸动。只是与在胸中的一股闷气,却一点点疏散了开来,眼前夜一般的沉暗,也渐渐淡去,我仿佛看见模糊不清的人影,在身前来来回回的晃动。
“胤禛…”一个干涩暗哑的声音终于从喉咙里逸了出来。
屋子的人影似乎回过身,弯腰凑到近前,“我,是我在这儿,别怕,没事了。”
那声音柔软,仿佛隔了道道薄纱才透过来,恍惚间又觉得手指颤动,似是与他的一一相扣握紧。他把我的手攥在怀里,弯弯的眉角满是如释重负的笑意。我就任由他这样拉着,感觉那薄薄的双唇间吹出一片温暖安定的气息,禁不住沉沉欲睡。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似是黎明时分,微茫的晨曦落在素白的窗纸上,染出一层淡淡的金黄。脑海中一片空落落的,只依着最近处的记忆顺着手臂的方向望去,余温尤在,只是与我十指相扣的人却失了踪影。只有小乔,独自趴在床边,酣睡未醒。自失的一笑,举目望向床上的帷幔和屋子里陌生的摆设,不是圆明园,倒也不像是宫里。
“你…娘娘醒了?”门轴转动,一个修长的人影映入眼帘。他一手端着药碗,天青色的衣角在清冽的空气里微微飘扬,声音淡然,眼眸中却似有一团雾气腾起。
“真是对不住孙先生了,这煎药的事情,您让奴婢来就好了。”一愣神儿的功夫,脚边的小乔已经站起身,揉揉眼,朝门口走了过去。
“不碍的,只要娘娘醒了,谁做不都是一样的。”孙太医眨眨眼,轻扯了一下嘴角。
“娘娘,醒了?”小乔懵懂了应了一声,回过头,见我正勉力冲她笑着,竟然扑到我身上放声大哭,瘦小的肩膀还在不住的抖动着。
我被她哭得心底一愣,张皇间脱口问道:“你哭什么?皇上和乐乐,到底怎么了?”
“格格…”趴在我身上的小乔突然抬起头,泪眼模糊的眼神瞥见我的脸色,却悠悠住了声,回头看看身后的大夫,才断断续续地说,“格格,格格没事,跟着皇上先,先回京里了,主子伤得那么重,真把我吓死了。”
“是啊,娘娘不必多虑,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要紧。”孙太医把药碗递到床前的几凳上,似乎是紧咬着嘴唇,才把话说的泰然自若。
我呆呆的点了点头,心中只觉得异样,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下意识的伸手去拿那药碗,猛然间只扯得胸口剧痛,阵阵的眩晕,如乌云压境般铺天盖地而来,脑海中的景象也如动画般片片闪过,白衣胜雪的少女,火光潋滟的红花,如火如荼的枫林,呼啸而过的箭芒…
只是似乎还遗漏了什么,到底是什么…
院子里呜咽的风声吹开门板,带进一股萧瑟寒冷的气息。小乔忙不迭的站起身,朝门口走去。一缕缕浅淡的日光,照见她银白缎绣五彩花卉的衣领、袖口,泛起一道道闪亮刺眼的光芒,怎么会,是那么的熟悉…
剥离已久的记忆终于在某一时刻逆流而上,在那艳色如织的地毯上,一团耀目的银白色轻伏在地上,层层叠叠的枫叶,哪里是枫叶,分明是血,遮住了我的目光。
“告诉我,乐乐,乐乐到底怎么了?” 我揪住小乔的衣领,咆哮的声音震耳欲聋。
“格格,格格,那天也中了箭,太医,太医说,救,救不了了。”
“你骗我!”
松开手,茫然的回过头,带着万分恳求的望向孙太医,心里至少存了一点点地奢求,希望他可以出言否定,或者至少摇摇头,告诉我我的女儿还活着,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可是,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细小的动作,凝视着我的眼眸中,只有一丝无声的悲悯滑过。
内心里的某种东西在急速的下坠,下坠,坠入地下,永远的离我而去了。
它走得那么快,带着过往的岁月和她的声音一起在空气中回响——她稚嫩的童音,她娇蛮的任性,她清澈敏感的眼神,她执著倔强自以为是的爱恋,她站在灯影交错的光晕里落了满地的笑容——难道,太多太多回忆的美好,只是为了这一天,让我心痛,无法自己。
颤抖着迈出房门,阳光一下子破裂,碎了满地残缺的光影。
抬起头,一个瘦长的人影正站在院子当中,怔怔的望着我…
①玉女西上莲花山,河汉皎皎明星垂。手把芙蓉蹑太清,回眸泪下损横波。
这是我写的,不过准确地说,是改编自李白的《古意》: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在写虐文还是虐待自己,一边写一边看电视里关于地震的节目,我就快要崩溃了。
可堪风雨
我本能的朝他走去,可脚下一空,险些栽倒在地上。一双手,急急的向我伸来,可却又在半空中陡然停住。晃了晃,堪堪挺住身子,才看清那满脸的伤痛怜惜之上,一颗浑圆的泪珠,自眼角滑下,沿着鼻翼,定定的挂在微翘的唇上,却久久的不曾下落。
“我想去看看,乐乐。”我以为自己不能够再说出这个名字。
他飞快的抬起手拭去那滴泪,又走近了一步才道:“娘娘才刚醒过来,还是先休息几日再说吧。”
“你不带我去是吧,那我自己去,我是她额娘,我要回去看她,我自己回去,你让开,让开,我自己走回去…”发了疯似的去推他的胳膊,嘴里哽咽着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赤裸的双脚踩在青砖的地上,竟觉不出丝毫的冷意,心中只觉得有暴雨倾盆,把世间所有的温暖,都浇灭了。
“娘娘…”
“娘娘…”
……
似乎有人抢上前来,拼命拉住了我的手臂。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在地上。
生不能共居,殁不能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我的女儿,难道真的是我的德行有负神灵,才会使你夭亡。抬头望向天空,天上依旧有融融的日光和洁白的云朵,低头回望,那张年幼的笑脸却在一瞬间消散直至湮没。胸口的伤,突突的跳动着。慢慢的喘出一口气,才觉得,竟然连呼吸,也是痛的。
“允祥,允祥,我不但救不了她,还,还打了她一巴掌。”大滴大滴的眼泪打在衣襟上,仿佛是我最后的一点力气也流出了身体。
地上窄窄的影子凝伫了许久,“车子在外面,我这就带你回去。”
十几匹蒙古良驹的马队簇拥着亲王仪仗的车舆飞驰在静谧的官道上。十三坐在门口,慢慢的揉搓着僵直的双腿,偶尔瞧上我一眼,只是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表情。
“到底是什么人,想害皇上?” 我无力的靠着车座上的大迎枕,想着阴阳永隔的女儿,禁不住问了出来。
“那刺客一共六个人,都是山东口音,从他们身上,还搜出了三元会的腰牌。只不过…”他眼中寒光一凛,“只不过本来是弘晟和马兰峪大营的总兵善保负责看守的差事,结果当天夜里,那几个刺客竟都服毒自尽了。”
“我想诚王跟他们,本就是一伙的。”一个毫无根据却让我深信不疑的想法从口中吐了出来,然我自己也大吃一惊。可是心里,竟没有任何类似于仇恨的感情在涌动。
十三冲我摆了摆手,目光纠结而凝重,“皇上一怒之下,撤了善保的职,还圈禁了弘晟。可你是知道的,没有人证,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不要怪四哥。”
我把头埋在双手中间,感觉有冰凉的液体顺着指缝滑了下来。不要怪他,是啊,我有什么样的理由去怪他呢?是怪他生就了皇家的姓氏,还是怪他在波云诡谲的争斗中一骑绝尘。有些痛,似乎比失去亲人更加的无奈,只是为了那把众矢之的的宝座,至亲的兄弟,都可以相互冷漠相互仇恨相互倾轧,而我满心的悲痛苦楚,也只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怎么会呢,他是皇上啊。”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终于望着十三说出了这一句。
他紧抿着嘴犹豫了片刻,突然问:“伤口,还疼吗?”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似乎他说出口的,只是一个与我无关的问题。
“如果你能觉得痛的话,我想会更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