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怀越维持着一贯处变不惊的风度,进门之后便是极有分寸又向我与凌飏行了君臣之礼,平静道,“陛下和凌城主急召老臣过来不知所谓何事?”
按照常理,我与凌飏成婚之后朝臣是该尊他一声凤后的,只不过他始终一个七尺男儿,再加上私下里我也总觉得这称呼别扭,是以大家也就心照不宣的沿袭了之前的称呼尊凌飏一声“苍月城主”。
身边的凌飏一直是一副泰然处之的神情,我无奈,只好回头煞有介事的冲他牵动嘴角勉力一笑,“阿飏,这两日我身子有些不适,还是你与郡王说吧。”
“这样也好。”凌飏握着我的手很配合的点点头,继而转向颜怀越略有些尴尬的以手虚握成拳掩嘴轻咳一声才道,“其实这只算是个不情之请,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也是无奈之举,所以我才与潼潼商量冒昧来求郡王的一个人情。”
“城主言重了!所谓君臣有别,陛下有命老臣自当遵从,不敢有人情一说。”
“既然这样那我也便直说了。”颜怀越不为所动,凌飏逢场作戏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随即便是换上一副深度担忧的神色静默的看了我片刻然后方才重新转向颜怀越正色道,“这几日路上横生了不少枝节,潼潼很是费了些心力。郡王你也看到了,太医诊断说是现下潼潼的身子正虚,实在不宜再为国事操劳,我想让她在此多留几日,沿途带她散散心再行返朝。郡王身为三朝元老,深得先帝倚重,所以大郓城那边——”
凌飏说着顿了一顿,略微迟疑片刻才是深深吸进一口气道,“不知这样可会有什么不便?”
虽说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按理来说边境战事打的正值惨烈之际我也是不宜在外久留的,不过因为南野跟苍月城联姻的关系,朝中局势倒也暂时稳定下来,而此时我这身子于社稷而言又是个不大不小的借口,而凌飏之所以会与颜怀越商量此事的用意我也明白,因为在现今的南野朝廷当中也唯有他颜家是对我的所作所为完全的不在意。
果不其然,对于此事颜怀越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异议,只面无表情的颔首道,“陛下龙体为重,只要陛下无恙,大郓城中的一切也就方便了。”
颜怀越此等漠不关心的态度正中下怀,凌飏大喜,眼中颇有些感激之色起身,郑重对他拱手施了一礼,“如此——那么晚辈就代潼潼拜谢王爷的体恤之情。”
“君臣有别,老臣愧不敢当。”颜怀越不动声色的起身一手拦下凌飏下拜的动作,回转身来对我施了一礼,“陛下龙体违和就请安心静养,明日一早老臣会偕同礼官先行回朝,大郓城城中诸事也不必忧心。”
“有劳郡王了!”我点头,垂眸略一思忖又转向凌飏,作势与他商量道,“阿飏,话虽如此,我们逗留此地也总是不宜张扬,一会儿你还是去安排一下,让苍月城随行的仪仗官员也都先随了颜郡王先行返回大郓城吧,至于这边——还是留下钟卫尉来听从调配即可。”
凌飏的身份终究是西华幸存下来的血脉,南野上下虽然明面上不说,暗地里对他都是存着戒心的,若是只把我留于他的掌控之下难免他们不会多心。
而我留下钟旭,也是为了让留守在大郓城的钟孝庭安心。
我此举的用意凌飏自是明白,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他便是点头应允道,“还是潼潼你想的周到,一会儿我便吩咐下去,你累了,先歇着?”
凌飏说着伸手来扶我起身,颜怀越行了礼便是识趣的退了下去。
一晚上相安无事,次日一早前院他们已经打点好行装折返大郓城。
凌飏坚持没有让我起身,而是由他代我出面送别了颜怀越一行。
他出门之后我也没有再睡,梳洗完毕就打发了丫头们下去独自坐在房中等他。
凌飏去了约莫个把时辰才回,回来的时候身后却的带了一队传膳的侍女。
“咦,起来了?”推门看到我,凌飏脚下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便是笑着过来把我拉到桌前坐下,“正好,我们先用膳!”
虽然心里集了些火气,但是人前我也不好发作,就耐着性子看他指挥一众侍女把碗碟摆好。
然后,他也俯身在我身边坐下,顺手递了双筷子到我面前。
我接了,趁着他去成汤的空当挥手示意旁边候着的侍女退下,回过头来果断的压下他端到我面前的汤碗,冷声道,“该走的人都走了,现在你该是可以将他的下落告知于我了吧。”
因为我手下动作的幅度稍大凌飏又防备不及,碗中的汤水溅出来刚好有一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无奈的呼出一口气,凌飏懒洋洋的伸手扯了手边的帕子就要给我擦。
我没有心情与他再继续做戏,就一把夺了过来,恼怒道,“别玩了!”
韦北辰的下落是他承诺我的,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不想凌飏的眉头却是突然拧起,不由分说又抽了我攥在手心的帕子,拉过我的手轻轻把我手背上的汤汁擦拭干净。
这一次,我没来得及拒绝。
“潼潼,你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丢了帕子,他道,抬头郑重看我的时候声音里带了一声刻意沉重的叹息,之后又是没心没肺的展颜一笑,目光灼灼近距离的望着我的脸孔道,“是你不再把我做外人所以少了掩藏?还是真的方寸大乱到这种地步?”
明知道我在他面前早就无所遁形,我自己都已经放弃了,却不明白他何以会对我的挫败如此耿耿于怀。
“我从来就不敢自诩为你的对手,你大可不必如此。”我烦闷的往一侧偏过头去,不想再与他计较输赢的问题,只话锋一转冷然说道,“可是凌飏,别忘了,那是你答应我的!”
凌飏张了张嘴却是难得语塞,神色不明的又盯着我看了片刻,最终还是颓然的垂下手去整了整袍子叹道,“罢了!我说过的话哪有不算的?再等两天你身体好些了,我亲自带你去找他。”
话已至此这顿饭凌飏自是已经不能再留下来陪我吃完,他的话我虽然不能全信,只是此刻除了信任也别无他法,却不曾想他这个所谓的两天竟是让我一等就等了足足十日的光景。
凌飏仍是没有言明韦北辰的去向,我心中纵使怨念再多也别无他法,只能心情忐忑的随他取道驿馆往东南方向的一条官道一路前行,待到再过五日,看着眼前乍现的一片无边的海岸线,心情突然明朗开阔的一片空白——
其实我也早该料到,韦北辰他会音讯全无唯一的去处也只能是千屿国了,只是很可笑的,我却刻意逼迫着自己去忽视了这种可能。
定定的望着远处海面上停泊的那艘华丽的大船良久,我侧目回头看了身边的凌飏一眼。
“等了这么多天,你就是在准备这个?”我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算是吧。”凌飏得意的眉眼弯起,负手往前走了一步,迎着海风傲然而立的模样别样的光彩慑人,“怎么样,这艘船的排场足以匹配潼潼你一国女皇的身份了吧?”
如此的大费周章仅仅是为了衬得上我的身份?可我这样的人,何须这样的排场?
这话若是换做别人来说我可能也就信了,但是凌飏呵——
我不以为然的牵了牵唇角,只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凌飏兀自淡定的强撑了片刻,不得已终于还是缓缓回过头来嘿嘿一笑,“趁着造船的功夫我也顺便着人在附近寻了两个经验老道的渔民同行,绝对万无一失。”
【71】所谓运气
抵达海边的当天下午我便随凌飏登船,一行人扬帆起航前往大海深处去寻找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圣屿国。
凌飏把一切都安排的甚为周到,不仅寻了熟悉航向的渔夫引航,还提前请人卜算了风向气候,是以虽是第一次出海,一路上却是风平浪静没起什么波澜。
怀孕不过三个多月,我身上也还算轻快,再加上所乘的这艘船凌飏特意命人精工赶造的,包括船长、甲板宽度甚至船帆的数量尺寸都经过专人比对改造,所以行船极稳,我也没觉出多少不适,只是莫名的,心里总觉得不是很踏实。
海上漂泊了整整七日,第八日的黎明我是被甲板上突如其来的欢呼声惊醒的。
猛的弹坐起来,映着桌上摇曳的一盏残灯看到凌飏长身立在窗前的背影方才狠狠的呼出一口气,瘫坐在床上。
“醒了?”凌飏闻到身后的动静转身走到床边坐了,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给我擦拭额上的冷汗。
“嗯!”我定了定神,接下他手里的帕子,抬眸往窗口看去,“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到了,前面就是圣屿国了。”凌飏道,也是沿着我的目光往窗外看了一眼,说话间如释重负的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去取了放在旁边的外衫递给我,“天要亮了,我们去甲板上看日出吧。”
因为心情的原因,这几日我大都是窝在船舱里休息,此时闻言还是有些迟疑。
外面吵嚷的欢呼一声盖过一声,许是灯光太暗的缘故凌飏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自顾俯身又去取了我的鞋子把我拉到床边,口中喋喋不休的继续说道,“海上日出的景象与别处可是大不相同的,难得寻这一次机会,不看看是会遗憾的。”
看着凌飏兴致勃勃的样子我也不好扫他的兴,回头想想反正马上也便要下船登岛了,遂就点头,穿好衣物随他一起上了甲板。
因为我们的船已经往正东方整整行了七日,此时太阳升起的方位已经不在大船的正前方,而是在船头稍稍偏右。
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轮红日,没有绚丽夺目的光环笼罩,只是干净清爽的一轮从海天相接的地方被轻薄的海雾拥簇着慢慢托起来,红彤彤的色泽温暖而柔和,倒映在明净如镜的蓝色海面上洒下大片金色的鳞波。
那景象不能说有多震撼,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源自于灵魂深处的归属感,祥和宁静,远离战争与尘嚣之外。
凌飏扶着我的手带我一同站在甲板的边缘来迎接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湿润的海风拂过面庞,带着清清凉舒爽的味道。
明明是陌生的地域,陌生的空气,我贪婪的大口呼吸,却觉得压抑在心口这么多天的心事也变的不是那么沉重。
远处的太阳慢慢脱离海平线的束缚,通透的红色躯体逐渐燃烧起来,金色的光线穿透柔和的薄雾洒向眉睫,凌飏适时的抬手替我挡了一下。
我下意识的偏过头去看他,晨曦洒下,恰是映出他身后一大片岛屿连绵的轮廓——
因为韦北辰而无数次闯入我梦中的圣屿国的轮廓。
圣屿国的春天来的较之中土较早,此时入眼已经是一片苍翠的碧色,加上漫野的桃花盛开,粉色的云霞锦簇,将这一片不起眼的岛国映衬的仿似人间天堂。
圣屿国是一处清净之所与外界少有往来,而我们的船又造的太过奢侈华丽,未免引人注意,凌飏就命人将大船停在海上,安排了两名随从撑小船携我俩上岸,上岸之后又撇了随从,只与我两个人沿着海边小径徒步登岛。
路线应该也是事先打探好的,凌飏胸有成竹,走的很从容且优雅。
我心里惦念着一些事情就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目光胡乱的扫视着四下的风景,但是很奇怪的,似乎每过一处眼前都有看不尽的桃花。
那些大大小小的桃树或者单独成株开在灌木丛中点缀,或者三两成簇的绽在路旁相依,再或者也有很多株连成一片花海。
我心下奇怪,如此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在一处桃园前面停了下来。
凌飏见我止步也转身折回来在我身后站定,不解问道,“在看什么?”
“在看这些桃花!”我说,信手摘下枝头开的最艳的一朵拈在指间狐疑的看着,“这圣屿国的人对桃树似是有种特殊的偏好。”
“噗!”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不曾想凌飏闻言却是哑然失笑。
我不解,蹙了眉回头看他,“怎么?”
“没什么!”凌飏摇摇头,拿了我手里桃花把玩片刻才是若有似无是轻轻吐出一口气叹道,“应该不能说是偏好吧,更确切的说应该算是尊崇。”
“尊崇?”他这样一说倒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此话怎讲?”
“这其中自然是有典故的。”凌飏道,故意卖了我一个关子,停顿片刻才稍稍敛了神色举步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立,缓声说道,“相传在很久以前,圣屿国有一位国君爱上了一名青楼歌妓并且沉迷其间不可自拔,更是为此冷落了他的新婚妻子。后来国君的胞弟篡权夺位带人杀入皇宫,两方人马与御花园中交战厮杀的万分惨烈,最后的危急关头国君心爱的女子舍身替他挡了致命的一剑,国君执迷,也就随着那女人去了。”
本该是一个跌拓起伏感人至深的故事,凌飏说起来的声音自始至终却都很平静,我不经意的回头却更是轻易捕捉到他眼中嘲讽的一抹冷色。
“所以——这些桃树便是国人用来纪念国君与他心爱女子的真情的?”我愣了一愣,本来对这个故事的结局唏嘘不已,此时却又有些不确定。
凌飏不置可否,只淡淡的看我一眼,然后举步走到前面的一株桃树下面,于乱花丛中回头看我。
到了我此刻我才猛然注意到这一天他竟然没有着那一身色彩浓烈的红色袍衫,而是归归整整的穿了件素白的长袍。
长袍的料子很普通,剪裁却是十分得体,衬得他身形修长挺拔,而他头上束发的金冠也换成一根朴素的白玉簪子,再配合上此时眼中略显淡远的神色,整个人的气质竟是与以往截然不同——
少了张扬的妩媚和华贵,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份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虽然脸还是这张脸,可这个人却恍然不似凌飏,而确乎是完全变作另一个人。
我措愣的站在原地愕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凌飏却是神色泰然的摇了摇头继续方才未完的话题。
“当然不是!”他道,不以为意的走在桃花丛中款款而行,“国君死后叛乱的英王终于如愿以偿继承大统,但是碍于王后娘家的背景,当然,也有可能是为她的才貌折服,总之最后的结果是这位曾经很不得宠的王后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