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鞋下地,径自挪到桌子旁边捡起那本书握在手里,犹豫良久,还是带了最后一线希望渴求的望向魏明月,“如果配不出解药,那么——他会怎样?”
“就是现在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出乎意料,魏明月却是自嘲的一声苦笑,重新抬起头来的时候又是一筹莫展的看着我继续道,“一直一直的睡下去,不会醒,也不会死,甚至也不会苍老。”
不会醒也不会死?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会苍老?
我心下困惑,但隐隐的又涌现出一种更加浓烈的不安感,勉强压抑住呼吸,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道,“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大概就是他的生命会永远停留在睡过去的那一天,之后若不是为外力所毁,他的身子甚至可能与天地同寿,换而言之就是——”魏明月逐字解释,但这些浅显的字字句句联系起来,却是我怎么领会不了的意思。
最后,他顿了一顿,目色的深沉的注视着我的脸孔,长长的叹息一声。
“他已经不存在了。”他说!
声音很轻,语气也不重,但是落在我的心间却似一记闷雷,轰然炸开的同时我身子一晃,脚下亦是一个踉跄,好在扶着手边的桌子才得以稳住身形。
其实魏明月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承认。
如若这一生韦北辰就只能毫无知觉毫无意识的躺在那里,那么对我们这些人而言,他确确实实是已经相当于不复存在了。
我看不到他的痛苦也感知不到他的心情,这种所谓的“活着”无论是对他抑或是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让我参与其中,所以他才会撇开我一个人躲回这里来承受。
无可否认,在这一点上他是自私的,可我却丝毫无法指责他。
“是药物就总有与它相生相克的东西,即便不能完全解毒,但也不该这样全然的不起作用啊。”我咬咬牙,强自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无常”尚且有药可解,我不信这一味素未闻名的“幻沙”竟会霸道至此。
魏明月深深的看我一眼,终还是不忍的背过身去,“幻沙的药效很奇特,不能轻易为其他药物所融。”
“师叔,要不你取了我的血来试试吧。”心中烦乱,我的目光凌乱的四下飘了飘,脑中忽而灵光一闪,两步绕到魏明月面前扯了他的袖子,“小时我曾服食过一只千年冰蚕,这些年来血液里一直留有那时的寒毒,寒热相克,饮了我的血对他或许会有些帮助。”
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迫切的望着他。
“荒谬!”魏明月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却是气鼓鼓的一把甩开我的手。
“怎么?”我愕然,随即便是有所顿悟,只是不可置信的低头看着自己落空的双手。
“人命攸关,为人医者岂会做这些混账事?这些胡话是谁与你说的?”魏明月余怒未消,脾气暴躁的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才得以压制住胸中恼怒的情绪,满面通红的斥道,“若是区区一只冰蚕便能解他的毒,我早就寻来予他吃了。”
原来真是如此——
当年他与风北渡说我是能克制他体内热毒的药引,是以我就做了风北渡拿捏他的把柄。
虽然自始至终我都是心甘情愿跟着他,可每每想到是这样的诱因,可那些痴缠相依的夜晚和那些纵容宠溺的暖语里头也总会有一星半点的遗憾,却从不曾想,原来这不过是他借以保全我的借口而已。
一直以来的惺惺相惜,到头来只是他一个人导演的独角戏,而我深入其中,最后——
全身而退。
是我太天真了么?韦北辰,原来从一开始你就一直都在骗我!
傍晚时分,我独自一人坐在沙滩上看水天尽头光彩渐散的夕阳,水面上被赤色的余晖笼罩,波光闪烁间是一种静谧安详的味道。
我的记忆里游走着那晚跟韦北辰偎依在海滩上看烟火的情形,想着他垂眸对我说他没有愿望时的寡淡目光。
那时我曾虔诚是对着天上那些炸裂的烟花祈祷他可以永远陪在我身边,却和难理解,他何以从一开始他就将自己的生死看透,却唯独没有把我放下。
如今,想要我轻易的便将他放下又是谈何容易呵!
我闷着头低低的苦笑一声,并没有回头去看已经在身边落座的风暖,“师娘是来找我的?”
“算是吧!”风暖点头,目光静远的注视着远处的海面,沉默良久才是淡然的回头望我道,“你现在贵为南野一国的女帝之尊,还有那么多的看不开么?”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坐拥天下,可天下之大却再没有那个人与我相辅相携!
世人所见都是我万人之上的荣光,可归根结底,谁又看到隐藏在这个身份底下的无奈。
我黯然的低头又抬头,偏过头去看她,“师娘,说句冒犯您的话,假使当年有人愿以天下作聘,换您与师尊此生不见,您又可会应允?”
再怎么说她也是长辈,更何况韦北辰的师父也已经不在了。
我承认我说这话很有些大逆不道,便是再没有脾气的人也是无法容忍别人如此无礼的去揭开他隐藏心底的暗伤的。
我直觉的等着她的爆发,然则她眼中却连一点涟漪也不曾泛起,只淡淡看我一眼,语气平静利落的说道,“情之为物,非在旦夕,若我离开能换他安泰也未尝不可。”
最绝情的言语,不带片刻犹豫,但是莫名的,我心里却突然涌出一种恍如澎湃的仰望之感。
有时候放手不见得就是绝情,不知道此时此刻沉睡中的韦北辰怀的是否也是这样一种心情。
“我若离开——”我失神的喃喃念道,闭上眼,突然有一种巨大的悲痛感涌入心房,“是啊,如若他能安泰——”
可他这样毫无知觉的睡到老死也算是平顺安泰么?
“师娘,我放不下!”我说,埋首于自己的膝头,终于忍不住的落下泪来,“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为我安排后路,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宁愿此时长眠不醒的人是我。无关乎亏欠与偿还,我只是——想要他活着!”
“在难以两全的情况下,你这样想,他又何尝不是?”风暖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的伸手抚上我的肩头,“只是同存了这样的心思,还要看谁下手更早一些,既然走掉的那个人无悔,那么留下的人能做的就只有成全。”
这个女人,仿似是天生便超脱在世俗之外,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动情。
她对韦北辰明明是心存怜惜的,但说给我的却永远都是那些我参详不透的真谛妙理。
我缓缓抬起头,双眼茫然的看着她素净的面孔,“师娘的意思是我太贪心了?”
“不,若然超脱在七情六欲之外的就不是人心了!”风暖摇头,径自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面朝大海迎风而立,“我只是说,一切皆是天意,命里伦常都是定数,半分也勉强不得,我劝你也不要去强求。”
人不可与天斗,我又岂会不知,可偏就那么自不量力的妄图逆天改命。
风暖的最后一句话忽而让我想起之前韦北辰与我提过的一件旧事,一时好奇心起,我就冒昧起身走到她身边,“师娘,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嗯?”风暖侧目,递给我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听韦北辰说早些年师尊也似是做过一件有违天意的事,师娘可是方便告诉我那是什么事?”
风暖闻言,眼中波澜不惊的神色忽而轻微一晃,虽然只是一个很难轻易捕捉的瞬间,那却是第一次我在这女子脸上看到淡漠以外的神采。
那件事定然也是她不想提及的,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但是出人意料的,风暖并无回避,只略微沉默片刻便是坦言说道,“在你看来那或许是一件跟北辰所做一样的傻事,可是我接受了。”
她并没有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与我详说,但对我而言已经够了。
我看着她清淡如水的眸子,渐渐的好像是有些明白她之前跟我说过的所有那些话,然后便是她蓦然转身的一剪浅影流逝在天外。
【75】我很抱歉
“影子你记着,钱权富贵虽不可恋,但有时候身居高位也不见得就是件坏事,在这乱世之中,你们母子平安喜乐就是遂了他的愿。”
海风带着风暖的声音在耳际徘徊不去,夜幕落下,繁星隐退,一轮半圆的月高挂在海面上空,洒一片皎洁的月光。
我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在荒芜的海滩上,不经意间裙角已经被扑到脚边的浪花打湿。
初春的海水很凉,我下意识的往后退开两步,抬头却见着远处的礁石上白衫的男子对月独酌的寂寞背影。
“潼潼!”听闻我的脚步声,凌飏回头冲我扬了扬手上半大的一个酒坛子招呼我过去。
因为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我先是犹豫了一下才举步过去,绕到礁石的后面提了裙子爬上去。
凌飏抬眸看我一眼,随手扯了放在旁边的披风扔给我,也没说话,只兀自重新回过身去仰头灌了一口酒。
我把披风铺在石头上,俯身坐到他旁边。
因为这一大片礁石往海中延伸了许多,所以此时我们所处的位置三面环水,虽然这晚海上的风浪不大,也时而有轻微的海浪掀过来扑打着岩石,泛起白色的破碎泡沫,我也这才发现脚下的海面上已经飘着两个空酒坛。
不知道为什么,一改往日里笑看苍生的豁达,这一晚凌飏的神色很淡,并且除了起初隔着老远唤我的那一声,他一直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面朝大海一口接着一口不停的喝酒,凛冽清凉的酒香弥散在腥涩的空气里,映着他唇瓣上绝艳的一抹红,妖冶的近乎诡异。
我失神的看着脚下两个酒坛子在海水的冲击下翻滚碰撞,直至凌飏再把手上的一个丢下去,两个酒坛相撞碎裂沉入水底,海面上就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只在随着波涛起伏。
“怎么你有心事?”我说,缓缓从脚下移开目光太后看他。
“不可以?”凌飏反问,捞过左手边剩下一坛酒,拍掉上面封口的陈泥。
“不是!”我摇头,垂眸低低的嗤笑一声,“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是这样的人。”
他这个人向来运筹帷幄,似乎是不该有烦恼的,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他这个总是深藏不露,即便是真有什么烦恼也能不动声色的掩饰过去。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想要等着听他的辩解,然则等了许久却是一直再没等到他的回音,心思正有些游离的时候他却突然反手把手里抓着的半坛子酒送到我面前。
“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问,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声音却是沉稳庄重。
什么时候回去?是啊,他的承诺达成了,我也见到了韦北辰,可是该在什么时候回去呢?
我愣愣的看着他擎在我面前的酒坛,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接,他却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霍的收了回去,自顾又吞了一口。
“不想走?”他再问,已经换了一副笃定的语气。
这样的话,何须多言,想来凌飏也是不指望我的回答,而我也是顺理成章的沉默。
两个人静默无言的又坐了好久,凌飏也不再喝酒,只垂首盯着手里的酒坛子发呆。
我想,如果我不再离开这里,那么有些事情也是该做一个了结的时候了。
双手捧过放在凌飏脚边的酒坛,我抿着唇斟酌片刻,便是偏过头去看他。
“那个人真的是陆雪衣对不对?”我问,不能说是没有积蓄勇气,但话一出口的那个瞬间却也不似想象中那般难以启齿,反倒有了种轻松的感觉。
凌飏闻言,处于沉寂中的侧影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晃,愕然的抬头向我看来。
这个问题是我一直都不愿提起的,甚至为了刻意的回避,我那么心不甘情不愿的放过了许如云,可是到了这一刻,竟是由自己旧事重提,揭下了一直掩盖于溃烂伤口上面的那块痂。
毫无征兆的,只能说是在重新见到韦北辰之后,我已经在一念之间把除他以外的所有执念统统放下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凌飏看着的目光里满是困惑。
他极少有这么失措的时候,我心中莞尔,就先他一步往侧偏过头。
“过去了,我已经不介意了!”我说。
凌飏仍是没有说话,而是沉默片刻突然从我手上重新把那酒坛子拿回去,仰起头一口气把剩下的半坛子酒都灌了下去。
之后,又是长时间的静默。
“雪衣的事——”沉默良久,他突然开口,“我很抱歉!”
这么久以来,这我是第一次听他用这么情绪复杂的语气说出的一句话。
他跟我说“抱歉”,可这抱歉究竟从何说起?
我觉得好笑,一时忍不住就低低的嗤笑一声。
凌飏并没有理会我,扬手把空了的酒坛子甩向远处的海面,因为用力过大,坛子从水面上斜掠而过的时候蓄满了水,咕噜噜的冒了几个泡就淹没了踪迹。
“其实那一年我与他同在南野,出事的那天我们本来约了傍晚在南城门外见面,然后一同往湖上泛舟,后来他差人来说临时有一位主顾约见,会迟些过来。”凌飏的情绪似乎有些低靡,说着又是若有所思的顿了一顿,之后才道,“晚上我得到消息,就已经出了那件事。”
“约见他的人是许如云?”虽然已无再确认下去的必要,我还是接下了他的后半句话。
陆雪衣会对一个素未平生的许如云恨到咬牙切齿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想来会是在这件事上的出入。
可是许如云,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想那四年前我与她也不过素未平生,想来“爱”之于她真的是一股异常强大的执念,谁能想到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会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女人?
曾经一度我是那么那么的憎恨命运,但到了这一刻却是突然释怀,因为对我而言这只能说是意外呵,许如云就是出现在我生命里的那个致命的意外。
“是啊!雪衣就是太过自负,才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着了一个女人的道。”凌飏故作漫不经心的吐出一口气,说着却是自嘲的冷笑一声,“见面之前那女人就在香炉里焚了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