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当年,南野那边皇祖母突然离世的讣告才发出不久,来历不明的夜妃就进了北越的皇宫,这些巧合在时间上也刚刚好,可是——
“这不可能!”我脑中思绪混乱,脚下一个踉跄,远远的撇开那幅画往后退去,正在慌乱间外殿的大门却是不合时宜的应声而开,有男人稳健的脚步声径自由身后而来。
我一惊,眼见着想要再把画卷收好放回原位已经来不及,索性也就坦然的转身迎了上去。
来人就是夜帝无疑,夜帝这一生都好像极其偏好黑色,单从他那身黑色的龙袍上已经可见分晓。
只是我见过穿黑色的人不少,但却没有谁能穿出他这般气势的,高贵无双似乎可以压倒一切。
这一年夜帝已经是七十四岁,鬓角的白霜无从遮掩,面上的皱纹却见不到几条。
可能是因为体格健硕的缘故,他整个人竟是看不出丝毫老态,面部的轮廓冷硬如同刀雕,薄唇挺鼻,凤目狭长,倒是一眼便能还原出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流火公子的风采。
这个男人,就像是天生的王者,往人前一站,无须言语,冷然霸道的气场浑然天成。
我不动声色的将他上下打量一遍,他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的眸光深邃,里面有一种冷厉邪魅的味道,让人不敢凝视或者深究。
我确定,在这个男人面前再怎么伪装,也绝没有强势一说。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一扫而过,落在桌上那卷展开的画卷上微微一滞。
我心中一抖,赶忙收摄心神,强自镇定的笑道,“方才一时无聊,擅动了夜帝的私藏,还请见谅。”
夜帝并没有接我的话,径自往前走了一步与我并肩站在案头,低头去看面前展开的画卷,然后缓缓抬起右手,以拇指的指腹轻轻的在那画面上摩挲。
他的目光一直深不见底,以至于让他展现出来的神色显得极不分明,让人捉摸不透。
我屏住呼吸,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暗自绷紧,静默的等着看他接下来的反应。
“南野的天——又变了。”然则沉默良久,我也没有等到他的爆发,反倒是听着他由喉咙深处爆发出的一丝沙哑的浅笑。
六分嘲讽,四分感慨。
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实则暗藏玄机。
我微微抽了口气,还来不及细想,却见他忽而眸光一敛,抬眸向我看来。
“给朕贺寿只是个幌子吧?”他问,却是笃定的语气,说话间已经从容的收了手里画卷,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羊皮纸随意的丢到我面前的桌案上,缓声道,“说说你的来意吧。”
“贺寿是真,只是晚辈此次前来,其实——”我心下一个轻颤,只觉得头皮发麻,直觉的想要回避他的目光,却还是强硬的挺直了脊背与他对视,“晚辈冒昧,其实还想顺便向夜帝求取一物。”
因为拿不准他的心思,我心中惴惴,说罢便是强压住心跳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哦?”夜帝的表情倒是无异,仿似有了些兴致,绕开我回到案后的椅子靠着坐下,悠然的拿手指敲着椅背道,“说来听听,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竟然要南野的女皇陛下纡尊降贵亲自来前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不给自己逃避的机会,暗暗咬紧了下唇努力的蓄积勇气,“晚辈听闻北越宫中收藏了一件奇宝‘真龙之血’,夜帝是否可以割爱?”
“嗯?”夜帝闻言似是有些诧异,重新抬眸看我的时候眼中就多了丝玩味的笑意,“这件东西是在朕的手里不假,只是你要它作甚?”
直觉告诉我,在这个男人面前编排任何的谎言到最后也只能是自取其辱,所以我也没有刻意掩饰,索性坦言,“有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患了重症,须得以此物为引方可替他解毒,所以——”
“所以你想以漓江城作为筹码,与朕交换真龙之血替他续命?”我的话没有说完已经被他贸然打断。
“这只是晚辈的一个不情之请。”虽然他一语中的,我也还是急忙撇清,心平气和的解释道,“至于漓江城,之前本就是北越所有,此次适逢夜帝大寿,晚辈只是借花献佛,物归原主。”
跟凌飏所做的一样,这就是一场异想天开的交易,他以苍月城的回归为注,要赌若干年后南野的江山易主,而我以漓江城的礼让为饵,来换夜帝手中这一滴弥足珍贵的真龙之血。
两个人四目相对,夜帝不动声色的冷声一笑,“你以为朕的东西是可以任人予取予求的么?”
对于这件事我本来就没有抱着会太顺利的希望,此时他没有明言拒绝就说明还有余地。
“晚辈说过,这只是个不情之请。”我牵了牵嘴角,低头兀自将桌上那卷羊皮纸展平了才又抬头看他,“这五座城池的所占的地界虽然不大,可是分量该是不轻的吧。”
夜帝这一生,不论是在朝堂还是战场,都是一个所向披靡的不败神话,而唯在当年的漓江城一役中五座城池为澜妃所夺,颜面尽失。
不管他跟澜妃到底是什么关系,也不管当年他到底是不是有意相让,我都不想追究,我只是知道,以这个男人专横一生的强悍的性格,不耿耿于怀是不可能的。
“呵——”我承认我是在故意激他,但是出乎意料,他闻言却是笑了,笑过之后脸上的表情忽的收冷。
“也许你不知道——”他说,“只要是夜流火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更不需要以这种方式。”
只在一瞬间,这个强势男人的眼中已经布满冷厉的刀锋,目光交会的一个回合,我在潜意识里已经觉得自己身上布满了千疮百孔的漏洞。
只是我这样的人,早已经不求还会有羽化登仙的一天了呵。
“夜帝一生,运筹帷幄,自是不需与人做下这等无聊的交易。”扬眉还他一个同样凌厉的眼神,我也跟着冷笑出声,“只是与陛下恰恰相反,风影潼这一生虽然所求不多,但只要是她想要的也就万万没有放手的道理。”
如果他有能力毁天灭地,那么我所能做的极限就是玉石俱焚。
以夜帝的为人,我知道我威胁不了他,可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做了——
做了,却不后悔。
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韦北辰就这样在我面前沉睡下去,如果他再也不醒,如果他的瞳孔里再也不会出现我的影子,我想从此我的世界里就连天与地都不存在了。
生平第一次,那么那么的依恋一个人。
生平第一次,那么那么的想要不遗余力的抓住一个人。
生平第一次——
会感觉到这种近乎毁灭性的无助。
如果骆无殇是我错过的,那么韦北辰就是我再也失去不起的。
夜帝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幽暗的眸子里带着分辨不清的情绪,然则就在我以为他会就此爆发的时候,他却是忽而缓缓的呼出一口气,从身体上的动作到脸上的表情都彻底的松懈下来。
“真龙之血呵——”他的神色迷离,若有所感的笑笑,“非它不可么?”
他的情绪变化太快,又衔接的恰到好处,在这个男人身上,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顺理成章的,没有矛盾冲突一说。
“是!”我点头,犹豫了一下,然后从袖子里掏出明月师叔给我的那张方子递给他,“夜帝博闻,应该听说过‘幻沙’这种东西,夜修罗的热毒唯有真龙之血有望化解,所以——”
“真龙之血——”未等我说完夜帝已经打断我的话,不甚关心的扬手把那张方子扔回面前的桌案之上,玩味的笑着摇了摇头,“写这张方子的人呢?”
韦北辰的师父已经仙游,这张纸上记录的方子到底能有多大功效连他小师叔也说不准,我是疯了,却不敢指望夜帝也跟着我一起盲目。
“不瞒夜帝,这张方子——”我咬咬牙,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是机缘巧合从一位前辈的遗物中找到的,可是——”
“遗物?”夜帝沉吟一声,再次出其不意的打断我的话。
同时,出乎意料的,他竟是突然神色恍惚的愣了一下。
但是旋即,他的神色便是恢复如常,重新闭目仰靠在身后宽大的椅背上,唇边玩味着牵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喃喃说道,“圣屿国的引魂之术乃是邪术,需以活人心脉之血来祭蛊,逆天改命乃是违背伦常之举,折人阳寿更是意料之中。”
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配合上稍稍游离的眼神,与其说是对我,莫不如当做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我心中困惑,不由蹙眉,“夜帝的话,晚辈不是很明白。”
“你不用明白。”夜帝的唇边勾勒出一个冷酷的弧度。
“你走吧,你要的东西,朕不会给你。” 他说。
语气森冷,颇有些不耐。
“可是夜帝——”因为这一声拒绝来的太过突然,我不免一时愣住,等到回过神来再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再次开口截断我的话,冷酷喝道,“送客!”
身后紧闭的殿门瞬时应声而开,我慌乱的转身再回头他已经安然的闭上眼睛,不再与我纠缠。
只在他的一念之间,就绝了我最后的希望。
我想笑,最后溢出口的却是冰冷的愤恨,“夜帝你非要做到如此决绝么?”
夜帝没有回答我,只是略显疲惫的摆摆手。
门外进来的两个内侍一左一右胁迫在我身侧,但是碍于我的身份也没敢贸然动我。
胸口压着一口闷气无处发作,我冷冷看着面前闭眼假寐的男人片刻,愤然的甩袖离开。
“普天之下,能取我夜氏真龙之血的唯有一人。”大门在身后闭合的瞬间,身后夜帝霸道无双的声音再次冰冷的崛地而起,“记得把朕的这句话原封不动的带给赠你药方的人。”
最后的一句话,十成十是命令。
我无暇再去揣测他的心思,脚下不停大步流星的穿过花园往大门口走去。
出了门,凌飏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
【79】冲冠一怒
凌飏什么也没有问,想来是只看我的脸色已经了然。
“上车吧!”拉我上了车,他把一杯刚沏的茉莉递到我手里。
我接过那杯子,默默的捧在手里没有说话,凌飏紧接着又是惊叫一声,重新从我手里把那杯子夺了去。
“烫!”他蹙眉,飞快的撇了杯子,从旁边的脸盆里取了冷水润湿的帕子敷在我的掌心里,骂道,“手里把持着那么大一份家业,夜帝这老头儿也是够抠门的。”
其实我知道,说到底这件事并不能完全归咎于夜帝的小气,从两家的宿怨考虑,我也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不是么?
凌飏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的脸,良久也没等到我开口,似乎是真的有些急了。
然后,他拽着袍子半蹲着挪到我身边,拿肩膀撞了我一下,打着商量的语气道,“要不——明儿个我去试试?”
他这不过是一句逗乐的话,我自然不会当真,但是看着他脸上故意做出来的那副壮怀激烈的表情,还是不禁莞尔。
凌飏见状也就跟着嘿嘿的笑了两声,只是笑过之后我就更是觉出无边的荒凉,表情又跟着瞬间沉寂下去。
“我们回南野吧。”我说。
“嗯?”凌飏一愣,诧异的侧目看我。
“夜帝向来说一不二,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闭上眼,我长长的呼出一口气,自己听到的却是心口处回旋的一声低低的叹息。
我的话虽然没有言明,凌飏已经心领神会。
“要动强了吗?”他的神色也跟着瞬间庄重起来,抿抿唇认真的思忖道,“以夜帝的性格,惹恼了他怕是会让你鸡飞蛋打。”
“那就大家一起玉石俱焚吧。”我冷声打断他的话,猛的睁开眼,看着凌飏的眼睛一字一顿的告诉我自己——
“如果拿不到真龙之血,那么,我就要北越一国为他陪葬。”
南野与北越的战事始于永寿二年的元月,浓厚喜庆的年味儿还未散尽,两国的精锐之师就已经开到了时为两国边境的桓城之外。
事情的诱因是南野的驻军在桓城中捕获了北越的探子,还不及兴师问罪北越那边却是恶人先告状,宣称近日之内经常在两国边境发现有小股伏兵启用,要南野的一个解释。
数十年来两国都相安无事,就在前数月之前南野的女皇陛下还带着最大的诚意亲往永夜城为夜帝贺寿,此等破坏两国邦交的说辞明显是子虚乌有。
朝堂之上一干朝臣俱是万分愤慨,但眼下与夜澜的战事正打的如火如荼,如若与北越再起干戈,南野所处的就会是一个腹背受敌的境地。
联想到这层关系,这场所谓“误会”的起因就未免玄妙了。
是以本着化干戈为玉帛的原则,商议之后,就由于尚书亲往桓城议和,与北越商议解决此事。
当年的漓江城一役,澜妃共从夜帝手中拿下五座城池,由南向北,桓城便是最后一座,也就是南野和北越的边界所在。
当然,因为某些历史原因和人为原因,谈判的结果毫无疑问的告破。
于尚书是拖着一副孱弱的病体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的,见面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涕泪交流的掩面跪在我面前。
同年的二月十二,两国国主分别颁下诏书,战争的号角正式吹响。
许是我的态度真的惹恼了他,夜帝对那曾经送出去的五座城池似是存了必得之心,一夕之间往边境压兵三十万,只攻不守,短短半月时间已经以不可抵挡之势由桓城一路往南逼至漓江城外。
自当年吞掉西华之后北越在夜帝的统治之下国力日增,虽然在表面上有南野与之分庭抗礼,但若要真的论及实力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即便西北边境对抗夜澜的战场上屡有捷报传来,南野朝中还是一片人心惶惶。
不得已,三月伊始我便以南野女帝的身份御驾亲临,赶往漓江城督战。
陪我同往漓江城的路上,凌飏懒散的斜靠在宽敞的辇车里,手持杯盏笑的别样的春风得意。
两军交战,前方战事岌岌可危,我看不惯他此时醉生梦死的媚态就一把夺了他手里酒杯放回桌子上。
“呵——”凌飏并不生气,只撇撇嘴不甚在意的坐起来又重新拾了那个杯子,然后兀自低头斟了一杯酒送到我面前,展颜一笑,调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