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风夕随意的挥挥手,打了一个哈欠,才道,“风云骑从不会违我召命,况且极为敬重齐恕、徐渊、程知他们,康城有齐恕在绝不会有事。而徐渊则携召回国,朝里那些异臣登位之时便赶尽了,冯京、谢素皆是见惯风浪的老臣,素来仁心爱民,当不会不顾风国百姓之生死而妄起干戈。说到底,百姓最看重的不是宝座上到底坐着谁,而是能让他们生活安康安稳之人。皇朝又不是残暴无能之辈,而且我给三将下过王令,即算要离,至少要待两年之后,那时风云骑应早就折服于皇朝了。”说罢转首笑看丰息,“倒是你呢,墨羽骑可不比风云骑。”
丰息也只是淡淡一笑道:“论忠贞四大骑中当推风云骑,但墨羽骑有一点却是值得夸奖的,那就是完全服从王命军令,决不敢违!乔谨他们是良将,并无自立之心也无自立之能,而王叔那老狐狸他巴不得可以抛开这些令他躲之不及的棘手之事,好好颐养天年,丰苇那小子有王叔在,不用担心。至于我那些个‘亲人’嘛……哼,若想来一翻‘作为’,没权没兵的且凭他们那点能耐,不过正好让皇朝来个杀鸡儆猴罢!”最后那笑便带上了几分冷意。
“呐,要不要猜一猜皇朝会如何待他们?”风夕眨眨眼问道。
“无聊。”丰息不屑的瞟她一眼,“他若连这些将士都不能收服,何配坐拥这个天下。他若是敢对这些人怎么样,哼哼,他这江山便也别想坐稳了!”
“嘻嘻……黑狐狸,你后不后悔?”风夕笑眯眯的奏近他。
“后悔又怎样?不后悔又怎样?”丰息反问。
“嘻……不管你后悔也好不后悔也好,反正这辈子你已被我绑住了!”风夕指了指至今还系在两人腰间的白绫。
丰息一笑,俯首靠近,揽她入怀,轻轻咬住她白生生的耳垂,呢喃道:“普天之下,万物如尘,唯汝是吾心头之珠。渗吾之骨,融吾之血,割舍不得!”
“嘻嘻……我要把这句话刻在风氏宗谱上。”
“是丰氏。”
“不都一样么。”
………………
一黑一白两骑渐行渐远,嘻笑的话语渐远渐消。
苍茫山上,暮色沉沉中,秋九霜、皇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山顶,却只见皇朝一人临崖而立,负手仰望苍穹,似在沉思着什幺。
“王,该下山了。”秋九霜唤道。
皇朝却恍若未闻一般,矗立于崖边,任山风吹拂着衣袂。
皇雨与秋九霜对视一眼,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他身后。
良久后,才听得皇朝开口道:“他竟然说,若赢得天下而失去爱人,那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玉宇琼楼之上的宝座、万里如画的锦秀山河,都比不上怀抱爱人千山万水的双宿双飞!他竟然就这样将半壁天下拱手让人,就这样挥手而去!你们说他到底是聪明还是愚昧?”
两人一听不由皆是一震,实想不到本以为是一场激烈的龙争虎斗,谁知竟然是这样的一个收梢!
皇朝回身移步,走至那石刻棋盘前。
石盘上的棋子依然如故,未曾动分毫,只是石壁之上却又增刻了两句话:且视天下如尘芥,携手天涯笑鸳鸯!
“苍茫残局虚席待,一朝云会夺至尊!”皇朝念着石壁上左边原已刻就的两句话,心情没有慷慨激昂而是带着几分迷茫与失意,“明明是夺至尊,可那家伙却是‘且视天下如尘芥,携手天涯笑鸳鸯’,这个人人梦寐以求的天下竟然如此简单可弃?!”
垂首摊掌,左右手心四枚令符,一边是主帅象征的墨羽令与飞云令,一边是王者象征的玄墨令。
皇雨与秋九霜相视一眼,隐约间似能懂得两分。
“你们明日随我走一趟康城。”皇朝声音已恢复冷静。
“需点多少大军?”秋九霜问道。
“不必。”皇朝却道。
“王……”秋九霜欲阻。
“本王若连这点胆量都无,又何配为风云、墨羽雄骑之主!”皇朝挥手断然道。
“乔谨、端木、弃殊,你们跟随于我,是因为我识你们之才,重你们之能,让你们一展抱负。而今我去,你们无需阻拦更无需跟随。皇王其人胸襟阔朗更胜于我,实为一代英主,必不亏待于你们。你们若念我这些年待你们之情谊,那便不要白担了墨羽骑大将之名,要好好领导他们,守护他们!从今以后忘记旧主,全心跟随皇王,打出一个太平天下,以不负你们一身本领志向,也不负我这一翻苦心!”
“我此翻离去,必不再归来。或天下人皆讥我胆怯,又或日后于史书留在笑名,但我终不悔!”
康城城头上,乔谨抬首仰望苍穹,夜幕如墨,星光烁烁,不期然的想起那双墨黑无瑕的眼眸,似乎偶尔在他极为敞怀之时,那双幽沉的眸子便会闪现如此星芒。
康城慌乱的大军在他与齐恕的合力之下总算安抚下来,而黥城,有弃殊、程知去了,以弃殊的精明、程知的豪气,想来也已无事。只是……此生可还有机会再见到那令他们俯首臣服的两人?
合眸握拳,默念于心:王,请您安心,乔谨必不负于您!
而康城另一位大将齐恕却没乔谨大将军城楼赏星的闲情,他此时正站在往所门口,有些头痛的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
唉,还不去找乔将军两人挤一挤吧。最终他叹一口气,打算去找乔谨搭窝睡一宵,可脚刚抬起,门却“嗫吱”一声开了。
“将军,您回来了呀!快进门呀,我已做好饭呢,就等将军回了。”一声娇媚的欢呼,门里走出一个明媚女子,满脸温柔甜蜜的笑容,可不正是风王的女官五媚嘛。
“我……我……”
“有什么话也先进来再说呀,外面黑漆漆的又冷,我已给你温好一壶酒了,快喝一杯驱驱寒意。”
齐恕还来不及推辞,已被五媚一把挽进了门内,迎面而来的是一室的温暖及飘香的饭菜。
默默叹一口气,不由想起王临走前的话:“齐恕,五媚本王视之如妹,本应为她找个好夫家,但此刻已身不由己。所谓君有事,臣尽其责,所以你便代本王为她找个良人吧。”
唉,这哪里是要他找“良人”,王分明就是要他做“良人”嘛!
不同于齐恕的哀声叹气,康城百里外的一家客栈中,天字号的雅房中却是一片温馨宁静。
柔和的灯光坐着一个着淡黄宫装、手捧书卷的秀雅女子,她的对面则坐着一个容貌平常,却气韵灵秀的青衣男子,正端着一杯热茶,轻轻吹开茶叶,微烫的水入喉,心肺都是暖的。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城流血成海水……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果然!战事即为祸事!难怪自起兵始,难得见王欢笑,每次战后更是长眉紧锁,她是在为这些流血送命的战士伤心!”秀雅的女子一边吟着诗一边慨然发言,末了抬首望着对面的男子道,“所以王才会弃位而去,其实她是为了天下百姓不再受战苦!”
“嗯。”对面的人点头微笑,“夕儿看似狂放豁达,实则心肠最软。”
看着灯下看书的女子,不由想起离城前夕儿诡异的笑:“久微,六韵在风王宫可也是学富五车的才女,你回久罗山后,族人团聚开枝散叶,总要聘个教席先生嘛,所以六韵就拜托你了。”
呵,教席先生吗?久微悠然一笑,是缘便躲不过,无缘对面也难求。
同样的夜晚,苍舒城中的皇华大军则是一片欢跃。
不同于将士的欢喜,皇朝却静坐于书房中,出神的看着墙上一幅烟波图。
“咚咚!”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然后不待他响应,门便被轻轻推开。
能随意进出他房间的当世只有一人。移首望去,果见一袭皎洁如月的白衣飘然进来。
“还在想吗?还未能想通吗?”玉无缘在皇朝对面随意坐下。
“我想通了,只是无法理解。”皇朝轻轻摇首,“他那样的人本不应有如此之为,却为何偏偏如此行之?”
“情之所钟,生死可弃。”玉无缘淡淡的道,“你若同行之自能理解,但你若理解,那这天下便不是你的。”
“情之所钟吗?”皇朝喃喃轻念,眸光有一瞬间的迷茫与柔和。
“嗯。”玉无缘浅笑点头,“他能如此,你我只能羡之。”
“羡慕吗?或许也有。”皇朝淡淡一笑道,“将这天下视如尘芥的潇洒千古以来也只他一人!所以啊,这天下之争算你我赢了,但另一方面,你我却输他!”
“何须言输赢,但无悔意便为真英雄。”玉无缘凝眸看着皇朝,心安于他坚韧的金眸。
“昔年师父预言我乃苍茫山顶之人,可他定料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皇朝有些怅然道。
“当年,天老地老虽观星象得天启,但是……他们下山太早。”玉无缘淡笑道,“所以他们未能见到最后的奇异天象。”
“哦?”
“王星相持,异星冲宵。光炫九州,刹然而隐。”玉无缘仰首,目光似穿透那屋顶,直视那茫茫星空。
“这颗异星便是风夕。”皇朝了悟道,“只是……”剑眉一挑,有些奇异的看着玉无缘,“当年你才多大?”
“十岁。”玉无缘老实的答道。
“十岁?”皇朝惊憾,然后又笑起来,“果然呀……玉家的人!”
玉无缘一笑而对。
片刻后,皇朝端容道:“明日我与皇雨、九霜三人去往康城,不带一兵一卒,你可有异议?”
“康城可放心的去。”玉无缘看着皇朝,目光柔和,微微一顿后又道,“明日我不送你,你也无需送我。”
“砰!”皇朝猛然起身,撞翻身前的矮岂,“叮叮当当!”岂上的壶、杯、玉雕便全坠落于地,可他此刻顾不得这些,只是本能的伸手抓住玉无缘的手,厉声道:“无缘,什么‘无需送我’?”
“你我相识以来未曾见你如此慌乱过。”玉无缘却拨开他的手,弯腰将矮岂扶起,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
“无缘……”皇朝看着玉无缘平静的收拾着东西,胸膛里一颗心上下跳动,这么惶然的感觉此生第一次!
“皇朝。”玉无缘收拾好东西抬首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不再平静犀利的金眸,心头不由也是一番感动一番叹息,抬手抚在他的肩上,“皇朝,记住你的身份,万事于前,应岿然不动。”
皇朝此时却已无法做到岿然不动,凝眸紧锁着玉无缘:“你我相识也近十年,我敬你为师,视你为友,虽非朝夕相伴,但偶尔相聚,偶尔书信相传,你我情谊我自信不输‘生死之交’四字,每有事之时你必至我旁……我以为……你我会一生如此……难道……难道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似乎无法直视金眸中那灼热的赤情,玉无缘微微转首,目光却落在了墙上那幅烟波图上,看着那朦胧的山湖雾霭,那一刹那,他的眸中浮起迷蒙的水雾,可眨眼间却又消逝无痕。
“我们玉家人被世人称为天人,代代皆被赞为仁义无私,可只有我们玉家人自己才知道我们无心无情!”玉无缘的声音缥缈如烟,脸上的神情也如如雾霭模糊,“我一生无亲,能得你这一翻情谊也不枉此生,若是可以,我也愿亲眼看你登基为帝,看你整治出一个太平盛世,与你知己一生,只是……我已命不由己,我的时间已到尽头!”
“什么意思?”皇朝目射异光,紧扣住玉无缘的手。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玉无缘回首看着皇朝,脸上是嘲弄的笑,“当日在华都之时丰息曾如此问我。”
“天人玉家何以未能天人永寿?”皇朝惊愕的重复。
“哈哈……”玉无缘笑,笑得凄然,笑得悲哀,将双手摊于皇朝面前,“皇朝,你看看我的手,你竟还未发现,还未知道吗?我已寿数将尽!”
皇朝垂眸看着手中紧扣的那一双手,那一刻,脑中轰然巨响,刹那间一片空白!片刻才回过神来,看清那一双手,那一刻,懊脑、悔恨、心痛、恐惧等等交夹在一起,一时间,只觉心头激流奔涌般混乱,又空空然似什么也无。
那双手是白玉雕成!那样的完美,没有一丝瑕疵,可就是这一份完美才令人恐惧!人的手再如何保养,再如何的白净细嫩,也绝不会真的化为玉,总是有柔软的皮肤、温暖的热血,可眼下这双手……这双手当然没有石化为玉,可那与玉已无甚差别,冰凉的,透明的,握在手中,感觉不出那是手!
可是还有让他更震惊的,那双手……掌心的纹路竟是那样的淡,淡得看不见!那样的短,短得什么都来不及展开!人的一生,生老病死,荣辱成败,尽在其中,可他的……莫若说一切都短都无!
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未发现?他说他敬他为师视之为友,可他为何竟未发现他的双手已生变化,未发现他掌心的秘密?!
“无缘……”皇朝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此刻才发现他那张脸竟也如玉莹亮,可眉宇间的神气却已衰竭,那双永远平和的眸子中此刻是浓浓的倦色,为何他未发现?!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无缘……我不配为你友!”
“傻瓜!”玉无缘将手抽出,拍拍他的肩膀,“这又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玉家自己所造的罪孽。”
“罪孽?难道,当年……久罗……”皇朝猛然醒悟,心头一沉,“可是……可那不是玉家的错,始帝与七王又何曾无错,可为何承受的却是玉家?这不公平!我……”
玉无缘一摆手,阻止他再说,“七王之后应都知栖龙宫当年的悲剧,只是知玉家人承受血咒……当年在场的只有兰王丰极,想来他将此事传与了后人。当年那场悲剧虽起于凤王,却结于玉家,由玉家承担所有的罪孽,是玉家人心甘情愿的事。三百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