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砚,送送老人家。”君品玉柔淡颔首,柔淡的吩咐,目光移向下一位病人,慈悯的神态间未有丝毫改变,“这位公子有哪不妥?”
………………
这一边,君品玉有条不紊的诊病开方,而大堂的另一边却静立着五名男子,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那五名男子当先的一人年约二十七、八,不过着一袭浅紫长袍,除头顶束发玉冠外,全身无一丝奢华之物,却气度高华凛然,目光转视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对视的威仪。而身后作随从打扮的四名男子虽无主人的出色仪表,但也都挺拔英武,望之不俗。
这五人巳时即至,却不见其排队问诊,也不向主人问座请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看这简朴的品玉轩,看这品玉轩的女神医,看医馆中的学徒,看那些排队治病的病人。而观这五人,也不似有病之人,石砚也曾上前询问,若是看病便请排队,若是有事找师傅,那便请酉时再来,可那为首之人只是淡笑摇头,那模样倒似石砚的询问打扰了他,于是石砚便也不再多管,自一旁忙去,毕竟跟随师傅时日已久,什么样的怪人没见过呢。申时半,乃是品玉轩闭馆之时。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人来人往了一天的品玉轩终于安静下来,颇有倦色的君品玉揉揉眉心,目光扫一眼那五人,也未有理会,自入后堂去,而那几名学徒则迅速的整理、打扫,完后也回后堂去,只余那五名男子依矗立于中堂。
“主人?”四名随从中有人开口,毕竟以他们主人的身份岂能被如此冷待。
为首的紫衣男子摇摇头,目光轻轻扫向堂角的一张椅上,马上便有一名随从会意将椅子搬过来,紫衣男子当下舒服的坐下,然后才淡淡开口道:“不急。”
四名随从点头,静静的立于他身后。
沙漏轻泻,时光流逝。酉时已至,堂中光线转暗,夜幕已悄悄掩下。
阻隔内堂的那道青帘终于掀起,一道桔红的灯光射入堂中,走出一身素裙的君品玉,手挑一盏小巧宫灯,照着间眉目间那一份慈柔,仿如那临世观音。
“几位已候一日,也观品玉医人一日,既等至现在依未离去,想来品玉这点微技还堪入目,只是恕品玉笨拙,不知几位前来到底有何事?”
君品玉将灯挂于架上,施施然的在问诊的椅上坐下,杏眸却是定定的看向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也定定的看向君品玉,似审视又似赞赏,片刻后才道:“在下确实有事相求姑娘。”
“喔。”君品玉微微点头。
“在下想请姑娘前往家中为家兄治病。”紫衣男子起身躬身一礼道。
这一礼令他身后的四名随从微微变色,然后目光一致射向君品玉,似乎她若是敢坐受这一礼,四人便要以目光灭之!
还好,君品玉离座侧身回礼,她当然不是怕着了那四人的目光,一来她并非妄自尊大之人,二来眼前这人下意识的觉得不可冒然受礼。
“公子既来品玉轩,那便应知品玉轩的规矩。”君品玉轻言慢语道。
“姑娘从不离品玉轩,这一点在下知道,只是……”紫衣男子隐有些烦忧的叹一口气,“只是家兄实也不便前来,所以在下才想恳请姑娘,是否能有例外?”
“品玉自十二岁开馆行医以来,馆规十年未改。”君品玉又施施然坐下,语气就如问诊之时的柔润清和,“无论贵贱贫富,想要求医者必要遵品玉轩的规矩。”
“这样么?”紫衣男子眉间凝重。
“主人……”那四名随从对于主人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而对方却不屑为之很是不愤,以他们主人的身份,这世上有何事需他做如此委屈之态。紫衣男子摆摆手,制止四人,然后目光微有些焦灼的看向君品玉:“家兄……家兄实不能前来,在下将家兄病情讲述与姑娘听,姑娘肯施以妙手吗?”“嗯?”君品玉本想拒绝,可那男子的目光却令她一顿。
见她不语,那紫衣男子更急了,向前几步,立于长案前,“姑娘妙手救天下许多人,但家兄救的人却比姑娘更多更广,他之生死关乎整个天下……”话音忽急急一顿,似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之话,缓一口气,然后才道,“家兄若能病好,则可救更多的人,姑娘菩萨心肠,又岂忍置于不顾?”君品玉凝眸看着紫衣男子,依从容道:“公子既道令兄所救之人比品玉更多,那自是医术更胜品玉,那又何需求助于品玉?若以令兄之医术都不能自救,那品玉这点微末之技又如何能救之?”
“不是的。”紫衣男子摇首,“姑娘以医术救人,但家兄与姑娘不同的,他并不懂医术,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救了这天下许许多多的人家。”
紫衣男子言隐意晦,但君品玉也不追问,依只是语气柔和的道:“若是求医,那便请病人亲自上门,即算是病入膏荒,一乘软轿一张软塌也可抬来,品玉虽技薄,但自会尽力而为。”
“唉,别说他未至如此,便是行坐不良,他又岂会让人抬。”紫衣男子幽幽而叹,“平日里连那些御……誉满一方的名医的诊断他都嗤之以鼻,被他骂为庸医,开出药方也道是浪费药材,从不肯用。他行事总只求己身痛快无悔,却不知他人心情,他……唉!不瞒姑娘,在下此次前来实乃瞒着家兄的,回去若被知晓,说不定还会被训一顿的。”君品玉闻言黛眉略略一皱,道:“令兄如此讳疾忌医,不知珍惜性命,旁人再急又何能。便是无治,那也是其自寻之果。” 对于君品玉这隐带苛责之言,那四名随从颇有怒意,但紫衣男子却只是轻轻摇头道:“他也非如姑娘所言之不重性命,只是他呀……”语气一顿,似是不知要从何说起又似是一言难尽般的怅然,目光落向那灯架上的宫灯,似透过那明亮的灯火仰视那如日般耀目的兄长。片刻后才听他继续道:“他之病这些年来可谓看尽天下名医,也是用尽灵药,奈何皆无良效,唯有一故人所留之药能稍缓其症,是以他便不肯再用他人之药,也禁令家人再寻医访药,以免浪费人力钱物。只是他之病一年重似一年,故人之药也不能根治其病,他病发之时总是强忍隐瞒,可我们这些亲人却如痛己身!所以……姑娘素有神医之名,所以在下才会前来,只盼能求得良方,好救兄长。”
说罢目光转向君品玉,眸中隐有祈盼,“姑娘就听听家兄的病情,看在他也曾救人无数的份上,为其开一方良药可好?”君品玉看着眼前这紫衣男子,观其眉目,锋藏骨傲,当是极其刚强坚定之人,可他此时却肯低头求助她,视其气度,雍容凛然,定是大富大贵之家,可他此时却肯卑微的乞求于她。以往所见,如此身份之人求医之时要么盛气凌人,要么钱财压人,不得之时,不是轻言辱之,便是痛哭嚎之。而这男子虽矮身委求,却不失其仪礼,虽失望焦灼,却不失其风度,有如此不凡的弟弟,那哥哥又会是何等样的人?“说来听听。”君品玉沉吟良久,终于开口。
一言即出,那紫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当下便将其兄病况一五一十的讲来,讲述之时也不忘观察君品玉之神色,见其眉峰不动,面容平静,倒有些心安,只道兄长之病在这位女神医看来定是不重,讲得更是详尽了,就盼这神医了解得更彻底些,好一把根除兄长的病。
只是当君品玉听完他的讲述之后,却只是轻轻吐出两字:“无治。”“什么?”不但那紫衣男子闻言色变,便是他身后那四名随从也面露惊慌。
君品玉却并不为他们神色所动,平静清晰的道:“听你所言,令兄之病乃他三年多前所受之箭伤引起,当年身受重伤不但不卧床根治静养,更兼伤未好即四处奔波操劳,此便已种下病根。再加你刚才所言,其这些年来宵旰忧劳,未曾有一日好好歇养,要知人乃五谷养就的凡身肉胎,非金身铜骨,他此时必已心力憔悴,体竭神哀,若是普通人一年前大约便已死了,令兄能拖至今日,一方面乃他故人良药所养,另一方面……”
语气一顿,杏眸静静打量紫衣男子一眼,道:“观你精气,应有一身武艺,令兄想来也不低于你,所以他能拖至今日,也不过赖其一身修为在强撑,耗竭之时,便也是命断之时。自身知自事,是以令兄才会禁令你们寻医访药。”君品玉依是神色静然,只是将这断人生死之语也说得这般慈和的人却是少有。
而那紫衣男子此刻却已是面色惨白,牙关紧咬,虽力持镇定,却已无法掩示目中那忧痛之意。他非愚人,也非不肯面对现实的弱者,这些年来那些名医的诊断无一不是如此结果,只是他总不肯放弃,总觉得兄长那等人物岂会为一小小箭伤所累而至送命。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寻访名医,总盼着下一个能有不一样的诊断,可眼前……眼前这有着天下第一神医之称的人却也如此下论,不俤阎罗王下的生死帖!
“品玉虽有薄技,但也非起死回生之神仙。依令兄病情,已无需亲诊,公子若想令兄活久点,便从今日起,好好劝其安心静养,不再劳心操体,再辅以良药,或还能活至明夏。”君品玉看着紫衣男子悲痛之情虽有恻隐,但无能为力。
“活至明年夏天?”紫衣男子有些呆凝的看着君品玉,但那目光其实早已穿越,不知落向何方。“是的。”君品玉点头,“强弩之末岂可久持。”
“现已近腊月,竟连一年都不到?可是我如何劝阻于他,能令他言听计从的人早已走了。”紫衣男子喃喃念到,目光呆愣,身形摇晃,那模样竟是神断魂涣,足见其兄弟情深。
“嗫呀!”正在此时,隐约听到大堂门开之声,然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最后一个修长的身影轻悄的步入中堂。
那身影一步入,中堂竟刹时光华迸现,昏暗的灯火也分外的明亮起来,堂中几人顿时都将目光移去,便是那失神的紫衣男子也移首看去。
那是一名与紫衣男子年纪相仿的男子,仿是从雪中走来的仙人一般,雪一般洁柔的长发轻泻了一身,雪一般净美的容颜更胜绝色佳人,但那斜飞入鬓的两道墨色剑眉却生凛然英气,如冰般透澈的双眸射出的是冷利锋芒,偏那一身浅蓝的衣衫却淡化了那一身冷肃的气息,漓漓凌凌,化为男儿的傲世清华。
几人这一看顿生各样变化。
君品玉柔和平静的目光略起一丝微澜,慈悯的脸上也浮起一丝淡柔的浅笑:“你回来了。”
只是她这一声问候此时却无人答应。那进来的人此时定眸看着紫衣男子,冷然如冰的脸上竟裂开一道细缝,隐透丝丝情绪。而那紫衣男子更瞪大一双眼睛,仿如见鬼一般的惊诧,只不过常人见到鬼不会如他这般兴奋激动罢。而那四名随从也如主人一般瞪大眼睛,面露欣喜之情。
一时堂中静如极渊,只闻人急促兴奋的呼吸之声。“雪人!”
一声响亮的呼唤,划破静寂,一道紫影瞬间掠过中堂,急风刮过,晃起灯架上的宫灯,刹时堂中灯影摇曳。
“雪人!雪人!雪人你没死呀!太好了!雪人没死呀!”只听那紫衣男子连连呼唤,而他人已至那浅蓝身影前,一把抱住了,一双手死命的拍着他的背,“雪人,你真的没死呀!”那素来冷淡的蓝衣男子此时竟也任他抱了拍了,似也需这热切的言语,这激烈的碰触来确定对方。“雪人,我哪都找不到你,以为你死了,可是皇……大哥却肯定的说你没死!原来大哥真的说对了啊,你真的没死呀!太好了!没死呀……”那紫衣男子不住的念叨,堂中数人全都瞪眼看着他那激动的言行,一时似有些反应不过来。
“雪人,雪人,你怎么不说话?”紫衣男子见蓝衣男子久久不回应,不由放开他,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翻,然后嘴一咧,绽开一脸朝阳般灿华的笑容,“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这雪人肯定是见到本公子太高兴了,太激动了,所以一时不能言语!哈哈,雪人,你想念本公子了吧,太久没见到本公子激动得想流泪了吧!哈哈,放心吧,你想流就流吧,本公子绝不会笑你的。”边说还拍拍他的肩膀,“雪人,本公子虽然没有一点儿想念你,但是见到你还没有化,本公子还是有一点点高兴的,你不用太感激本公子的。”
紫衣男子这一翻话说完,原本觉着他大家风范雍容尊贵的君品玉此时不由怀疑起自己的眼光,眼前这人似眨眼间便倒退了十多岁。
而蓝衣男子却只是一挑眉头,淡淡看着紫衣男子道:“九霜不在,想不到你一人也可以这么吵。”
“吵?你竟然说本公子吵?”紫衣男子马上跳脚嚷了起来,抬手成拳击在蓝衣男子肩上,“枉费我自你失踪后日夜的担忧,枉费我还每日派人打扫你的房子,枉费我还上寺里为你求平安签,枉费我还……”那紫衣男子说着许许多多的“枉费”,那蓝衣男子说嫌他吵却也未加阻止,只是静静的站着,任凭他的拳击打在肩上,虽然有些疼,但疼得温暖,疼得痛快!而君品玉此时看这紫衣男子只觉他又倒退了十岁,不过是一癞皮小孩儿,被同伴一句话刺着了要处,不由恼羞成怒,打打骂骂的欺负着,可这欺负岁倒似是说:咱们这么久不见,我不欺负你一下怎能示我和你的好,怎能示我对你的思念之苦?
而那人……目光移向蓝衣男子,非但未有嫌恶,冰般透澈的眸子里射出丝丝暖光,这倒是稀奇了。三年前,那个雪夜里,本已安寝的她忽被石砚的惊叫声唤醒,披衣起身,才得启门,便见石砚他们几个抬着一个雪血交融的人至她门前。
睡在后堂的石砚本已睡着了的,谁知却被院中响声惊醒,起床开门,便见院中卧着一个血人,虽是惊疑不已,但察探下知这人还有气息,当是救人要紧,忙唤起师弟们,将之抬至她院来。
他只受一剑之伤,偏那一剑却是极深极重。
前一年里,他几乎都卧于床榻,至第二年,才可勉强起身,但也只限于房中慢慢活动,第二年过完之时才算完全康复。
想起为他治伤的那前一年里,他闭口不言,从未道及自己的来历,也不问及他人自己身在何方,只是静静的躺着,任人施为,偶尔里,目光移向窗外,张望一眼那通透的蓝空,但眸中神色黯淡阴郁,令人见之揪心。
她常年接触的便是徘徊生死之间的病人,自能了解那样的眼神,那是心若死灰之人才有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