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独影倒并未在意,只是挥了挥手,道:“你去吧。”
“是。”顾云渊随龙荼离去。
王宫正殿里,那高高台阶之上的王座,此刻盘踞着东朝的皇帝,那诺大的殿堂里只他一个,却并不显得空旷静寥,他一人之气势便已填满整座大殿。
“臣拜见陛下。”顾云渊入殿行礼。
“起来。”东始修抬了抬手,看着殿下那布衣素巾的书生,“顾云渊,朕常闻你才干非凡,便是七妹对你也赞誉有加。”
没想到皇帝开口便是此话,顾云渊怔了怔,然后道:“臣本庸辈,承蒙风将军谬赞了。”
“哼。”东始修显然是同意他的自谦之语,顿了会儿,才道:“顾云渊,今北海已归属我朝,朕有一事要交予你办,却不知你敢不敢领,办不办得好?”
顾云渊微抬首,便见那居高临下审视着的目光,心中一动,道:“臣为陛下臣子,只要是陛下的旨意,臣无所不领,无不尽心竭力。”
“好。”东始修霍然自王座起身,“顾云渊,朕现封你为‘兰台监史’,即日起,除北海王宫收藏之典藉外,凡北海民间之史、诗、书、典一律征收焚毁!”
顾云渊闻言大惊,“陛下,这如何使得!”
“嗯?”东始修目光扫过,威若苍龙雄视。
可顾云渊不畏不退,“陛下,这些史、诗、书、典皆乃前人智慧,即算是北海人所著,亦是惠及后世之作,岂能就此焚毁殆尽!”
东始修眉峰耸动,却没有动怒,看着殿下勃然变色的臣子,心头倒有些赞赏,口中只道:“顾大人,那些前人智慧北海王宫亦有珍藏,自会随朕一起运回帝都,藏于‘琅孉阁’内。但是民间决不可存。”他话音一顿,负手身后,自王座前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那高大伟岸的身躯自然而然流露浩然的王者威势。“今日起,不再有北海国,自然不再有北海之人,以后只有我大东的臣民,其自然要说我大东之话,写我大东之字,学我大东之文化!”
仿佛被这种气势所慑,顾云渊心头巨跳,片刻后,他恍然大悟,顿俯首跪地:“陛下圣明!是臣愚钝,竟未能领会圣意。”
“明白了就起来。”东始修转过身,看着台阶上的玉座,虽身在下方,可那目光却仿佛垂临。
“是。”顾云渊起身,抬头看着身前的帝王,沉吟片刻,道:“陛下,臣还有一言。”
“说。”东始修道。
“陛下的圣意臣明白了,但是……”顾云渊斟酌言语,“北海方经亡国,正民心惶惶,若此刻征书焚烧,只怕会引反心,反生暴乱。是以臣想,此事是否缓个三五年,待民心稳定后再潜移默化之,如此则既不惹民怨亦不动干戈便成也。”
“哈哈哈……你果然是书生之性。”东始修仰首大笑。
顾云渊垂首不语。
“顾云渊。”东始修转身看着这名弟妹皆赞赏有加的臣子,摇了摇头,“这就好比,你身上长了颗毒瘤,一刀切下,不但病立刻便好且不留病根,偏你怕痛怕流血,要每日一济汤药的清肝养血化痰解瘀,三五月后这毒瘤是消了肿去了脓,却不知病根未除稍有热毒寒邪入侵便瞬间复发要了你的小命!”
顾云渊一震,抬头,呆呆看着面前的皇帝陛下。
东始修却并没看他,转过身,眯眸睥睨那上方王座,“顾云渊,你这种仁者之心朕倒也欣赏,但你要清楚,三五年后这片土地上说着北海话习着北海字有着北海风俗文化的人缓过了气来……那时候,他们可不会以东人自居,反是报仇复国心切!顾云渊,若你明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那你便该知道,你此刻的仁心只会为我大东留下长远的连绵不断的祸根!”
顾云渊心头大骇,竟是呆然无语。
“动乱之中民心惶然,但动乱之际亦是施展大刀阔斧之机。”东始修回头看着顾云渊,“朕给你三月时间,至于是雷厉风行,还是和风细雨,那则是你的事。”他抬手拍了拍顾云渊的肩膀,“顾云渊,你是要让朕一睹你的奇才,还是……”他的话到此打住,只是眼神却有了变化,那样的目光令得顾云渊瞬间热血一涌,昂首挺胸,看着皇帝,道:“陛下,臣愿领命,但请陛下给臣全权。”
东始修满意的笑笑,“朕允你。”
“谢陛下。”顾云渊躬身。
“朕等着你的回奏。”东始修双袖一展,出殿而去。
龙荼自是随行而去,独留殿中顾云渊静矗如松。
东始修出了大殿,问龙荼:“风将军在哪?”
“将军在偏殿那边。”龙荼答。
“带路。”
“是。”
两人往偏殿行去,转过一座宫殿,便见前方一座园子,园中假山下便站着风独影。
“凤凰儿。”东始修快步走了过去。
风独影回身,看到他,问:“大哥事完了?”
“不过就是受降书,要不了多少时间。”东始修挥挥手,“早知道有这么些琐事,便该把老四一块儿带来。”
风独影摇头笑笑,看他身后并未跟着顾云渊,便道:“大哥唤了顾云渊去何事?”
东始修并没有答,只是玩味的看了她一眼,才道:“平日你们都赞这顾云渊是个君子,今日看他,品性是端方,不过行事还嫩了点。”
“稍加磨炼,自成大器。”风独影不以为意,又问:“大哥召他,是否考量他能否担下这北海重任?”
东始修摇头,“他担重任还早了点。”
风独影倒没奇怪,“那大哥以为这北海今后谁来治理最好。”
“治理北海者,必得可怀柔亦可铁血之人。”东始修道。
听了这话,风独影不由笑了笑。
东始修自然知道她笑什么,道:“我们兄弟中,老五倒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我可舍不得把他派来这里,平日兄弟就已很少聚了,但总算都在帝都,若把他派来这里,那可真是一年难见一面了。”
说话间,杜康回来了。他目光巡视一圈,见园子远处有北海宫人走动,便至风独影身边悄悄耳语几句,风独影闻之眉头一皱。
东始修见之,问:“怎么?”
风独影近前一步,悄声与他说了几句,东始修亦不由得拧起了眉头。
“大哥,我去处理,否则必是后患无穷。”
“嗯。”东始修点首,“此事你全权处理便是。”
“那我去了。”风独影转身随杜康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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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重重宫门,来到王宫最北处的一座宫殿前,这宫殿破旧残败,一望便知住在其中之人,若非罪人便是失宠之辈。
风独影踏过门槛,走到庭中,隔着一席草帘,隐约可见前方堂中一道苗条的身影跪伏在地。本来抬起的脚又放下了,她就站在庭中,道:“本将风独影,你可提你的条件。”
“原来是风将军到了,妾身放心了。”堂中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她的东朝话显然不太标准,听起来有些怪异。
“你有何要求?”风独影面色冷然。
“帝都一处全新的宅子,金叶十万枚。”那尖细的女声道。
“本将允你。”风独影没有一点犹疑。
“咯咯咯……”堂中女子笑了起来,“将军真是爽快。”
“把你知道的说给本将听。”风独影没有理会她的笑。
“咯咯咯……将军应承了妾身,妾身自然会说。”堂中女子依旧吃吃笑着。
“说。”风独影言简意赅。
“将军所料不差,大王确实未死,死的不过是一个老内侍,大王已于前日深夜悄悄自王宫密道逃出城去了。”女子明快的声音里含着刻骨的怨毒。
风独影眉一锁,“密道在何处?”
“王宫西边神殿的神案下。”女子答。
风独影立时转身离去,似不愿在这破败的宫殿里多呆片刻。
“妾身多谢将军了,以后在帝都,妾身可以去拜访将军吗?像将军这样了不起的女子妾身甚是钦慕……”身后那女子的声音却依旧传来。
风独影径自离去。
跨出殿门,走出数步远,她蓦然停步,回身望着那草木落落蜘网遍布的宫殿,片刻,启口:“若有一日,当本将落泊之时,杜康你是否会如此?”
如影子一般跟着的杜康却依旧只是如影子般的站在她的身旁,没有回答,亦没有表情。
“本将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你不需要报仇,本将答应过他的。”风独影看着杜康,那目光深晦沉祟,“若真有末日之刻,本将自会一剑了断,那时你便自由了。”
杜康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站着。
风独影显然也并不要他的回应,“去,你领百人自密道出发,出到城后即发信知会本将方向。”
杜康一躬身,去了。
风独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冰凉。片刻,她亦转身离去。
半个时辰后,自玹城北边传来了杜康的信号。
那时,风独影已点齐了一千精锐骑兵,正整装待发。
“大哥,我去了。”风独影翻身上马。
“嗯,自己小心点,早些回来。”东始修嘱咐一句。
“出发!”
风独影一声号令,刹时千骑飞驰,若疾风闪电,眨眼之间,便已远去百丈。
四、风雷怒·鱼龙惨IIII
八月十一日,正午。
当北海王一行在路边用过干粮,正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时,忽然一名士兵指着远处半空中可看得的淡淡黄尘叫道:“那……那是不是追兵?!”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忙移目往士兵指处看去,有的更是跃上高树,果见后边有一股黄尘,虽是离得远,可有经验的看那等奔行速度便知,只怕不要一个时辰就要追上了。
“大王,不好!是东人追来了!”北海左都侯云舜跳下高树,扶起北海王直奔马车,“我们快快上路!”
一行人立时上马车的上马车,骑马的跳上马背,顾不得地上那些没收拾的东西,慌忙择路奔逃而去。
马车里,北海王的十二子北弈思本在甜睡,这刻被吵醒了,揉揉眼起来,“父王,我好困了,就不能歇息一会儿吗?”
喘息未定的北海王闻之心头一酸,竟是答不出话来。
堂堂一国之主,不但国破民丧,更是被迫逃亡,已是悲惨至极,此际再听得幼子无心呓语,更叫他情何以堪。这一路之上日夜奔逃,已是疲惫不堪形容狼狈,可他们只敢饿了时稍作歇息,其余时刻无不是拼命赶路,本以为以此速度,即算东人入城后发现了也决计追不上的,可谁想到东人竟是这么快就追来了!
他自不知,风独影与一千铁骑皆是备有三匹骏马,从出玹城起便马不停息的奔行,马累了即换乘一匹,吃喝皆在马背之上,更而且他们皆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其骑术之精其御马之速,又岂是坐在马车里的北海王可相比的。
因此,北海王一行不过奔了半个时辰,身后便已可听得铁蹄踏震大地发出的轰鸣之声,半空之中更是黄尘滚滚,那等气势直吓得一些胆小的北海士兵两腿发软,有的仓惶的叫道“追兵来了快逃呀”,有的更是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有的却是掉过马头择道逃命去了!
马车里,北海王遥望后方尘烟,再看随行将兵之惊慌举措,满怀悲怆。
“大王!”一直守护在马车旁的云舜一把将车帘拉下,阻隔了北海王的视线,“只管往前奔去!我们已快至北海边了!臣已早就派人安排好了船!”
马车里北海王听得此话,顿精神一振,又掀起车帘对云舜道:“云左都侯,将那车中之物抛下。”他抬手指向紧跟身后的一辆马车。
疾驰之中,云舜回头一望,然后顿悟:“臣明白了。”随即,他缓下马速,吆喝那辆马车的车夫将车赶至一旁,待所有人都飞奔而过后,他与那辆马车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再奔行了半刻,便可见后方银甲闪耀,蹄声如雷。
云舜蓦地从马背上跃上了马车,自车中搬出一口大箱,一刀劈开箱锁,然后扛起大箱走至车后,打开箱盖倾泻而下,刹时无数的金银珍宝纷落道中,艳阳之下,珠光玉芒闪光夺目。
“走!”云舜跃回坐骑,追着北海王而去。
可当他追上前头北海王时,身后却不曾蹄声有止,依旧是紧追不舍。而北海王于马车中遥望后方那疾驰而来的敌人,望见那如银洪奔泻的铁骑,心头绝望如灰。
那满地的珠宝,那些士兵竟可视若无睹践踏而过!
“如此雄兵,怪道无敌!”北海王长叹一声,拔剑在手,“天要亡孤,孤亦不愿死于东人之手!”
“大王!”云舜一声大喝,勒住奔马,“请快走!臣来挡住东人!”
“云左都侯!”蓦地身旁响起大喝,“请快护大王离去,东人由本将来挡!”喝声止时,一道马鞭甩在了云舜的马臀上,顿时马儿一声嘶鸣,驮着他往前奔去。
云舜回首,便见一人仿若大山,横刀立马于大道。
“高家儿郎们,随本将御敌!”一声狮吼响遏云天。
“高将军!”云舜唤一声,然后咬牙纵马而去,赶上北海王的马车,遥望前方,已闻隐隐海浪之声,不由大喜过望,“大王!前方便到海边了!快!只要我们一出海,东人决计追不上了!”
几经惊吓的北海王此刻面色惨白,闻言只是点头不语。
“快!”云舜亲自跃上马车驱马奔驰。
数十丈之后,风独影领兵追到,见前方路中一员猛将领一众士兵横刀挡道,她不曾有片刻犹疑,只是长剑一挥:“杀!”
“是!”
千骑如银潮,迅猛奔去,刹时便是刀光剑影断肢横飞,便有血色翻飞凄呼厉吼。
不过顷刻之间,地上便躺下了百余具北海士兵的尸首。
“追!”风独影只是冷然扬起带血的长剑,眉间煞气慑人。
可她身旁的将士无一害怕,皆目光灼亮地望着他们的将军。
这个被敌人惊恐地称为“噬血凤凰”的人,是领着他们杀敌破城所向披麾赢得胜利与功勋的无敌英将!
“是!”
甩去长剑上的血渍,抹去脸上的血污,悍勇的将士再次扬鞭追敌。
只是,当他们追到海边时,只见两艘大船正升帆而去。
“给他们逃了!”骏马踏着海水,有人扼腕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