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堂两侧,叫做: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初儿很是喜欢,还真的在这两句话下置了一套茶鼎,并想一并配上一副棋具。听说太后这有一幅罕见的玉石围棋,端的是触手冰凉,最是符合这两句话的意境,就惦记上了。”
她话说完,却见长乐宫里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刘彻笑道,“朕记得阿娇从前是非正殿不住的,般若殿不过是长门宫东偏殿,阿娇怎么会选在那里。”
既然都罢退长门了,还坚持所谓的这些,有意思么?刘陵在心中腹诽,面上却巧笑倩兮,道,“这个中缘由,飞月是知道的,只是飞月未必敢说。”
“事无不可对人言,更何况在皇上面前。”殿上,王太后道。刘陵只觉的她的眼光锐利,仿佛闪过一道寒锋。毕竟是从那场宫斗中获胜的女子,如何能是省油的角色。“无论如何,阿娇总是先皇最疼宠的外甥女,冲着这点,哀家便不容许任何人对她不利。”她缓缓道。
“也没什么。”刘陵处变不惊,依旧语笑嫣然,“我估摸着大概是元光五年的时候,阿娇姐姐就是在长门正殿被人给带走追杀的,所以对那儿有阴霾,不肯过去吧。”
这话连刘彻都不免多看她两眼,当年对废后陈阿娇的追杀,出自这个妩媚多娇的可人儿之手,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只是当年本是他亏待了她,而事过境迁,没有确切证据,淮南诸人又立有大功,刘彻这才不追究。以阿娇如今的表现看,她实在不像是参不透这事的人。只是若是如此,一个女子如何能够与另一个曾经危害过自己性命的女子相交莫逆。他甚至看不出这两人相交虚伪的地方。那么,刘彻在心里参详,是有一种更大的利益让她们可以捐弃仇恨么?他的眼睛渐渐冰下来。
“飞月长公主,”殿上,王太后含笑看她,意味深长道,“孟神医真的说,你失去过去的记忆了么?”
“是啊。”刘陵答道。
“那么,”王太后回身吩咐道,“将那副玉石围棋找出来,交给飞月长公主。”
“是。”明达躬身退下。
刘陵微笑道,“多谢太后。刘陵先拜退了。”接过明达递过来的棋具,回身退下,不再回头多看一眼。
第四卷 凤栖碧梧 四十五:观棋不语真君子
过了七月,天气凉了几天,又转秋热。待到这最后一波热浪过去。元朔六年九月已经在望,而秋风,却未必吹的怕未央宫里的人心。
椒房殿
随圣驾返回长安后,长平侯卫青第入宫见自己的姐姐。看着殿上姐姐依旧姣好秀美的容颜,却掩不住眉宇间的一丝忧愁。
“青弟,”看见了久违的弟弟,卫子夫终于展露一抹真心的笑靥。这么多年来,他们姐弟朕手撑起卫家,彼此信赖,无人可比。她走下来,遣退下人,牵起弟弟的手,欣慰道,“与去年上比,你黑了些呢。” “与匈奴人作战,苦累着呢,黑一点,倒是寻常。”卫青一笑,继而问道,“姐,她怎么和刘陵翁主走到一起去了?”
卫子夫的脸沉下来,这回她左右看看,连女儿刘斐和心腹侍女都遣下去,这才道,“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沉吟道,“当年我和刘陵朕手合作,再加上皇上若有若无的配合,这才将陈皇后给拉下来。如此过节,她却和刘陵好的如胶似漆。皇上未回宫这段日子,我冷眼看了许久,也没有看明白。”
“这的确大不合常理。”卫青想了想,叹道,“若是当年飞月公主真的追杀陈阿娇成功,如今我们何苦这么被动。对了,姐姐,皇上回宫也有些日子,可曾去过长门宫?”
卫子夫缓缓摇头。
“那么,既然皇上对她没兴趣,我们应当不用担忧了吧。”卫青有些意外,却也安慰些。
“青弟你错了。”卫子夫却道,神情凝重,“我们的皇上,你还不知道。他一向不碰没有把握的东西。这些日子,他在冷眼旁观,看长门宫两个女子的行事。若是有一日他看明白了,或许就此摞下,或许重子恩宠。这恩宠一子,定是势头直逼我们卫家啊。”
“那……”卫青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自建元年间开始,他的这个姐姐伴在皇上身边已经十余年,陪着皇上度过最失意的时期,论对皇上的了解,他相信,自己是比不上自己的姐姐的。
“青弟,你曾见过陈阿娇么?”
“建元年间远远的见过一次。那时候皇后宫车经过建章宫……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子罢了。”虽然有着一张绝色容颜,却有着喧天气焰。 卫青并不明白卫子夫问话的用意,但还是回答道。
“那你见过如今的陈阿娇么?”
他摇头,“我刚回来,况且外臣不见宫妃,如何能见得?”
“我却也远远见过一次的。”卫子夫淡淡道,神情沉凝如水。“如果说,”她斟酌了一下,“当年的陈阿娇是一朵外表娇艳却肤浅的牡丹花。如今的她……,”她的眸子掠过一丝绝望,“皇上若见了,是绝对放不下的。”
可是,陈阿娇,她在心里若誓言般道,既然我已经在这个位置上,我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重新在这个未央宫站起来。这是我们之间的战争,既然,我已经赢了第一次,就绝对不会输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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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宫
自前皇后陈阿娇离开长门宫被发现,长门宫的一应侍女内侍,俱被惩罚调开。到了阿娇和飞月长公主刘陵重新住进长门宫,馆陶大长公公主送来两个自幼出生在堂邑侯府的侍女,王太后则从长乐宫挑了两个侍女,三个内侍送来。陈阿娇为四个侍女分别赐名为莫失莫忘,莫忧莫愁。
“人若能做到如此,”莫忧依然记得当时陈娘娘微笑偏着头说这话的神情,“也就可以说是幸福了。”
她是元朔年间进的宫,并没有见过为后期间的陈娘娘。现在的陈娘娘,并没有她们说的那样霸道骄傲呢!相反,她和飞月长公主都很是随和,平易近人的亲切,虽然在外人面前端起一幅疏离高贵的仪态,但在自己人面前,却是很亲善的。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子,怎么会落得罢退长门的下场?
她趁着主子们不在,收拾打扫,回头喊道,“莫愁,你进来……”声音忽然在看见宫门的那个身影的时候,哑然而止。
站在御前总管杨得意身前的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一身黑锦金织冠服,此时正皱着眉,看着空空荡荡的长门宫。
莫忧莫愁并成悯成烈慌忙跪下道,“奴婢参见皇上。”
杨得意觑了一眼刘彻的神色,上前问道,“你们主子呢?”
“陈娘娘和飞月长公主带着陌皇子和悦宁公主,一早出去了,奴婢们并不知道。”跪着的四人被惊出一身冷汗,无法料到,皇上会没有任何预兆的来到长门宫,看望自己亲手废掉的前皇后。
刘彻淡淡的看着他们,面无表情,道,“怎么,难道你们还要朕亲自去找?”语气淡漠,四人连忙磕头道,“奴婢这就去。”跌跌撞撞的奔出长门宫。
刘彻静静站在宫门前,一阵秋风吹过,将他的冠带吹的飞起来。杨得意小心在后面伺候,问道,“皇上,要不要进去歇一歇。”刘彻却不应。良久,他以为刘彻不会回答了,方听见淡淡的“唔”声。刘彻走进空无一人的长门宫,却不进正宫,向东侧的般若殿走去。原来,皇上还是念着陈娘娘的。杨得意跟着皇上,眸中浮现一种了悟。
长门宫名则为宫,实际上,规模却是不大。般若殿作为侧殿,更是小巧玲珑。刘彻进得来,只见窗前一蓬竹影,果然将般若殿映的满殿生怕。案上置着一个古朴茶鼎,尚在烹茶,袅袅上升的烟也染了一丝绿意,暗暗切着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殿上正中央挂着一幅画,画上亦是一色翠竹,清高孤拔,生机盎然,细瞧落款款,竟是蜀中临邛(qióng)卓氏文君。画两侧的字迹端典蕴籍,有三分阿娇之前的味道,却比从前的阿娇写的漂亮的多。
远风飘过,竹影婆娑,传来一阵语音。刘彻听着声音,走到窗前,不由一怔。
竹影深处,砌着一墩石桌,阳光洒下点点的碎影,凭的阴凉。两个女子面对面坐在石桌两首下棋。背对着他的应是刘陵,刘陵对手的女子,竹枝遮住她的容颜,隐隐约约,看不真切。身边围着刘初并一个男孩,两个宫女,一个内侍站在身后,捧着酒盅。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甚是自在。
陈阿娇执白,刘陵执黑,两人下子极快,竟是不加思索似的。刘彻皱眉,观她们落子,非但不像围棋棋路,反而毫无章法。刘初拍着手为娘亲加油,刘陌却含笑在一边观看不语。陈阿娇一阵好笑,道,“早早,你没有听说过,‘观棋不语真君子么’?”
刘初嘟哝着,“那说的是象棋吧,你们下的又不是。”
“无论什么棋都应该是这样的。”说话分散了她的精力,一个不慎,竟落下一个子儿,陈阿娇一阵懊恼,连忙道,“这步不算。”
刘陵托腮笑道,“阿娇姐姐,‘观棋不语真君子’的下一句是什么?”
陈阿娇哑然,只得输了这步,看刘陵下了一子,取回五个黑子,笑道,“这回却是你输了。罚喝一杯。”
莫忘一笑,斟了杯酒,递给陈阿娇。阿娇含笑接过,正要喝下,却听见竹叶刷刷作响,成烈进来,跪倒,“娘娘,长公主,”他尚喘着气,道,“皇上,皇上到长门宫来了。”
陈阿娇一怔,偏头望去。正巧此时吹过一阵秋风,头顶竹枝飘荡,撞进般若殿里刘彻带着探究的锐利眼神里,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面上笑容,便渐渐淡了,端庄,却疏离。
“臣妾,见过皇上。”她低下头,淡淡道。
“哥哥,”边上,早早问道,“‘观棋不语真君子’后面一句是什么?”
“是‘起手无悔大丈夫’”风中传来刘陌的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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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凤栖碧梧 四十六:长门不必暂回车
般若殿
“不知皇上前来,臣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刘彻望着淡淡微笑的阿娇,心里忽然泛起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这,真的便是那个和他一同长大,喜怒哀乐都掩饰不住的阿娇,那个毫无顾忌的爱着他,爱恨都那么尖锐的阿娇么?他忽然有了这样的怀疑。然而,这样的眉,这样的眼,的确是那个阿娇,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半分差错也无。
七年不见,岁月厚待了她,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依旧是艳若桃李的容颜,却收敛了光焰,沉淀了一份知性,安静隐谧如莲。因为今日赌棋,大约喝了不少酒,碧酿春虽然口感甘醇,但因为是蒸馏而出,浓度高于汉初一般酒品甚多。一抹殷红从她的颊上透出,慢慢延伸到颈部,艳似初绽桃花,却有一双明亮如秋水的眼睛。
“阿娇姐说笑了,朕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怪罪呢?”刘彻背对着站在窗前,自失一笑。
她感觉浑身一抖,费了好大劲才将叫嚣着要起来的鸡皮疙瘩压下去,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彻,他如何能够在那么残忍的废掉自己之后,还在重逢时呼唤着儿时那个温暖的称呼?
“从前,阿娇姐是不会这么客气的。”刘彻看着她,目光里有些深思。
“人总不会在撞的头破血流后,还那么天真。”她淡淡道,没有动声色。
“这就是陌儿,”刘彻踱下来,看向自己第一次谋面的长子。
刘陌抬眼看他,一双清澈的眸子,灵动如点墨。这是刘彻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他,只觉得眉眼熟悉,竟是比刘据,刘闳更像自己一些。心头一软,道,“开年过朕会在宫中设博望轩,教导皇子习文练武,陌儿也过去吧。”
“多谢皇上费心。”陈阿娇微笑,回身对刘陌道,“还不快向皇上谢恩。”
初次见到刘彻,刘陌知道这个男人是大汉的皇帝,也是自己的爹爹。他站在殿中,觉得心里奇异的堵的慌。明明是他和妹妹的爹爹,却可以在当年肆意伤害娘亲,多年流落不闻不问,又在这么久的重逢后,将他们母子丢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接受嫔妃宫人的私下嘲笑,甚至在见面的时候,以一种如此疏离的口吻,研判,试探,或者说,施恩。但是他毕竟还是个理智的孩子,不像刘初那么有任性的权利,所以他低下头,不卑不亢道,“谢皇上。”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屏障在他们中间立着,令他们彼此不能靠近,刘彻自然可以清楚的感觉。他有些好笑的勾起嘴角,看着刘初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娘亲,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阿娇,这么多年,你就成长了这么点么?欲擒故纵,亦要有度,过了度,通常就适得其反了。 他一笑道,“多年不见,阿娇姐反而和陵儿交情好起来,当真可喜可贺啊?”当年,在长安东城的淮南王别院,他唤了声陵儿,回身,看见阿娇站在院外,一张俏脸白的如雪。
他纵有哪怕半分内疚,也在她的怒骂哭泣摔打器物中化的烟消云散。那时候,陈阿娇是馆陶大长公主的女儿,窦太后最疼爱的外孙女。而他,只是初登帝位,没有实权的皇帝。可是,对他这样的人,如何能容忍受人钳制,不得实现所愿的屈辱?便是因为这个,他才喜欢卫子夫吧。那个有着水样容颜柔顺性格的女子。于是愈发厌恶那个气焰嚣张的女子,哪怕知道,她真的很爱他。可是,有一天,她不哭不闹了,她只是对他淡淡的笑,有礼却疏离。仿佛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去,只是一场过眼云烟。她甚至跟一个曾经与她丈夫有暧昧关系的女子情同姐妹,却转眼,看他如陌生人。如果他愿意承认,这一刻,他的确有一种感觉,叫做茫然若失。哪怕,是他先将她丢掉的。
陈阿娇淡淡一笑道,“人的缘份是很奇怪的。当年,我也不能想象呢。”她低首,吩咐道,“陌儿,你带着早早出去,找陵姨玩。”
刘陌忧虑的看了她一眼,返身带着刘初,出了般若殿。
刘彻含笑看着般若殿转眼间只剩下他们彼此二人,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阿娇姐,你是在怨朕么?”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回过头来,直视他,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