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上来的,其中利益纠葛,又怎么会不帮忙?庄园坐大,纳税却不变,普通农户的日子就更没法过了。
一旦赋税交不足,官员的考评就要下降,当地的贵族就要补税,两边谁都不乐意这样,就逼着老百姓交足税赋,有些地方的百姓被逼得没法活就逃,结果逃走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人就越来越没法活。逃了的人有点儿力气、有点儿能耐的多数会被其他地方的贵族庄园收留,等黄绫册十年一改的时候到了,贵族的庄客私卫都出来扮农家,黄绫册上的户籍数自然不会少,有得地方甚至还会增多,等查户的人一走,庄客还是庄客,私卫还是私卫,普通农家还得一人担着几个人的税赋熬日子。现在谛释百姓安乐,安乐的是被贵族收做庄客私卫的人,却不是谛释一国所有的百姓。”
卓浪似乎对我说的状况并不清楚,面上显出疑惑,我又继续说了下去:“至于吏治清明,我也好巧不巧遇到过逃到深山捕猎为生的兄弟三人,他们的父亲是谛释南部罗州昌化郡的郡守,昌化近甘南,土地贫瘠,在那里做个四品郡守就意味着没有显赫家世,又人脉不广。
林宾对地方的财政卡的极严,为防官吏贪污就要求每年春天各州郡的地方官员都要到谛都(谛释国都)向户部的人报账,讲清楚一年的收入支出,有节余的上缴国库,有亏空的按量补贴,看起来挺合理,可地方手中余钱不多怎么对付夏秋季节里较大的天灾?一旦有了天灾到谛都求赈灾的银钱,先要有户部的批文查问治灾所需的银两数目,然后由人带回去核算,盖上地方主官的官印再回谛都取赈灾的钱粮,救灾如救火,离谛都近的还好说,离得远了,这么一来二去早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了。
昌化郡到谛都得大半个月的时间,那三兄弟的父亲因为去年一冬没雪,开春又没有春雨,眼见过了播种农时,却土地干硬没法播种,知道遇到了灾年,就在派人上谛都报账的时候先准备了一沓盖好官印的空帐纸,做了个估算,要被派上谛都的人报完帐就直接待在那里把赈灾的钱粮要下来再回昌化,没想到这事儿被人捅了出去,林宾派人一细查,二十五个偏远处的郡守都被牵连了进来,报空帐骗支库银的罪名一挂,二十五个郡守直接被抓到谛都拉成一排砍了个干净,吏治是清明了,昌化后来也死了半郡的人。”
卓浪沉闷着脸不说话,我笑了一下又加了一笔料:“我在谛释的时候还抓了好几个德高望重的先生教我读书识字来着,其中有一个戴先生和林宾争论过治国之道,他给我转述了一些林宾的言论,比如说世人唯利,王治天下仅以利趋民,以利御臣而已,照他的说法,父母生女溺之,生子养之,概以生女无利可收,生子有利可图,情薄而不可信也,在他看来就是父母子女之间也只有一个利字而已,没用的就杀了也是天经地义。”
卓浪终于抖着嘴说了一句:“他,一向如此,从来没信过什么人,连师父也从来没信过。”
我看到卓浪心郁难释,不管是因为莫名的师门情意还是只为他惋惜林宾的才能功绩,总还是对林宾的事难以释怀,就暗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还想着哪一天他能够让谛释统一天下给百姓个太平日子?我虽然不能说林宾世人唯利的说法完全是错,但要一个把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的都归为一个利字的人来治天下,我想想都不寒而栗。
更何况,他的新政,他的才情就是真统一了天下又能带来多久的太平?你是闻名四方的游侠,以往所到之处都是贵人相邀,看到的是贵族庄园内庄客们的安乐,可你想过没有?这些庄客都是靠着那些贵族庇护才有的那份安乐,在他们心中恐怕只有自家的主子,而没有那个逼得他们过不了日子的王,谛释统一其他四国一路征战,到时候要有多少自立一方的贵族?而长此以往国库没有足够的入账,无论是谁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根本,都要找这些贵族下手,冲突一起变乱即生,倒那时遍布四地又有着自己威望的贵族反起来,乱得怕要比这五国并立的状况遭上不知多少倍。
林宾为人又太过孤傲狠厉,又心胸过于狭隘,我抓来的戴先生是林宾遍请天下的贤哲之一,林宾把人请来和他们讨论治国之道,却从来没采纳过他们的任何意见,一意孤行,戴先生他们待不住了想走,结果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软禁在谛都,林宾请他根本就是为的一个名。二十年的时间林宾不是没发现他新政的弊病,他杀了亶王的弟弟镇远王来警告其他贵族不要逾制收聚庄客私兵,却从来没想着从自己定的黄绫册下手解决问题,后来反倒又杀了太后的弟弟右山王来强硬维护自己的新政,想想我们一路上路过谛释时的情景,就连给我们卖两个馒头的不知情老人都能用一个‘资匪类’的罪名给杀了头,用这么严苛的刑法治民又怎么可能长久。
谛释现在看起来兵强国富,却已经是因为诸多弊病而盛极转衰了,说谛释民安,是严法压制之下的民安,说谛释吏治清明,是他酷法压制之下的清明,他变法功成是变法之初使谛释兵强,国库丰足所带来的盛誉,如今国库中收上来的赋税恐怕早就一年比一年少了,五年前谛释兵败漳武,不能说和这全无关系,他却死撑着不愿说自己错,又是谋外事又是夺圣剑,只不过是为了一己之名、一人之功,哪里有真正想过什么天下百姓?”
我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卓浪看着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短暂的沉默后,青兰在旁边轻轻叫了声“小姐”,我回头,看到青兰她们已经围住了棪鬼等着我表态。和卓浪说的那些情况事理,我以往都时不时的和青兰她们提一点儿,她们自然不会认认真真的听我刚才的长篇大论,而是很本分的尽着自己的职责,天下以茉为名的除了我再无第二人,如果棪鬼还不明白我是谁那他可真是白痴一个了。
我看了看被环在棪鬼怀里的策儿,无奈的说了句,“你放了策儿,我让你走。”棪鬼看着我的表情变了好几变,终于放开了怀中的策儿,策儿一着地就叫着“三师兄”奔他跑了过去,棪鬼却没走,而是定定得看着我问了句:“你,五岁?”
第二卷 江湖飘零影 第四十一章 死者已矣
我没想到他竟然向我追问这个问题,就很一本正经回答:“是,我五岁。”
棪鬼的表情有点儿抽抽,段璐在旁边看不过去了,暴躁的喝骂一声:“我家小姐就五岁了,怎么了?再敢笑我撕了你的嘴!”棪鬼有笑吗?我看他的那副模样一点儿都不像笑啊。
棪鬼好不容易压下了抽起的嘴角说:“我不走,不用这么提防我。”他看着我,手却摊向两边,显然是想要我让青兰她们不要做出随时都能把他切了的动作。我想棪鬼也没这么容易离开,如果他是卧底,自然会千方百计的赖在这儿,如果他不是,已经被鬼阁阁主划入敌营的他离了我还能活吗?不是我说,不修灵力,外家功夫再好在内行高手面前也是渣。
“茉儿,”已经被我暂时忽视掉的卓浪忽然叫我了,我表情淡漠的转头看向他,我现在既不明白他追上我要带走策儿的用意,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么忧国忧民的卓先生,我自觉对谛释现状的评价是中肯的,但我谋划着杀林宾的过程中从未想起过这些问题,说实话,我还真的从没把什么黎民百姓天下安康放在心里,我看到的一直只有我的眼前,我的脚下,对于卓浪的厚望,当然也可能是师父的厚望,我觉得我辜负了他们。
“茉儿,和我一起去见我的师父吧?”卓浪的语气变得轻柔而伤感,其中透露出来的某种脆弱让我无力拒绝,就默默得点了点头,心想他是想让我去拜祭一下他师父的遗体吧。
小隐村在五堂山山腹内,策儿和他师父的临时居所在五堂山西北面的背阴处,四周寒松繁茂,针灌丛生,在简单整理过的石洞内,一张木制的床上躺了一个衣装整齐,双手交叠胸前,面上沉水无波、苍白无色的老者,而老者的容颜相貌即在我的预料之中也在我的意料之外。说意料之中,是我认定这个名叫吴澹的老者和鬼师吴洛肯定有亲缘关系,说意料之外,是我没想到他们二人尽然是双生兄弟——死者淡静的容貌竟然和鬼师吴洛分毫不差。
我心神略一震荡后就发现老者靠外侧的衣袖上稍微有些被抓揉的褶皱,还有多处各种污渍所致的小手掌和小手指头印,看来这老者死后被策儿搅扰的不轻。
我不禁微一莞尔,随即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的感觉,孤寂山野中失去唯一的亲人,看似不显眼的痕迹留下了年幼孩童的多少惶然恐惧,多少孤独寂寞?
策儿高声叫着“师父”冲了过去,却被卓浪一把拦住,他扳着策儿的肩说:“策儿不要再去搅扰师父了,师父不会再醒来了,圣灵力的传承者形体不灭,师父会一直躺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师父了就回来看看他,说说话,但是千万不要去碰师父,你可是得了师父圣灵力传承的关门弟子,要是你碰了师父,师父的身体就会灰飞湮灭,那你就真得再也见不着师父了。”
策儿很听话得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又很失望的问:“师父他真的不会再醒来了吗?为什么师父要睡那么久?”
卓浪笑着摸了一下他的头说:“再过几年你就知道了,到时候要想着时常会来看师父,要不师父就是睡梦里也会为你不想着他伤心的。”
策儿很认真的说:“策儿当然不会不想着师父,策儿也会经常来看师父的。”
卓浪拉着策儿的手走到吴澹身侧垂手而立,他目光落在自己师父的身上定了一会儿,忽然问我:“茉儿,你说林宾的新政弊病极多,要是换了你,会怎么收拾他的残局?”
我不假思索的说:“根源在贵族特权和赋税的不合理,只需要从这两方面下手就行了。”
卓浪依然看着我追问:“怎么下手?”
他追问我这些干什么?是想自己拿着去向各国的国主献策,还是单纯的想考我?难不成我答好了他就要我去帮什么明主治什么天下?
我犹疑了一下,卓浪也只是看着我不说话,静静等待我的答案。
这时红绡忽然在旁边插口了:“小姐曾今说过,谛释的贵族隐患已成,要解决只能破而后立,但破就意味着内乱,谛释境内会长时间不得安宁,真要除干净还是毗邻的国家一举而入比较方便,林宾二十年经营,军功勋贵势大威胁也最大,只要军队一败,谛释境内的贵族就能倒一大半,剩下的都是更容易处理的,自然要省事的多。至于赋税,小姐也曾说过,按田产收税比按户收税要合理。”
我很惊讶的看着红绡,她什么时候这么积极过?没等我表态就抢着替我答话了?
卓浪听了红绡的话后二话不说转过身对着吴澹的尸体下跪叩首,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起身哑声说道:“徒儿对师父多有不敬,更辜负了师父的教诲器重,累师父临终抱憾,已是罪无可恕,徒儿不祈求师父在天之灵的原宥,只望能够把师父的天下之志交托下去,只望能够使天下真能如师父所愿四合一统,八方咸服,宇内安泰,民生安康。徒儿愚鲁,自知没有这样的才能,本指望助大师兄一臂之力,只是……”说到这里,卓浪解下了腰间的布袋扯开,把里面的东西托了出来,我看着一阵恶寒,竟然是林宾的头颅!他是要带这个来给他师父一个交代不成?把人头揣在自己身上,感觉总是……很不舒服。
“……师父曾说过,如果有朝一日大师兄寿殒,就把他带回您身边起坟立碑,好陪着您,只是徒儿无能,拼尽全力也夺不回师兄的尸身,只能取回他的首级来向师父请罪……”我听了这话忽然浑身冷汗,怎么都觉得别扭。
“……弟子本想把策儿带大,就在师父面前自刎谢罪,但现在,弟子此来只在师父面前立个誓:天下不平,弟子魂不归幽冥,天下不宁,弟子魄不归灵台!望师父天灵相佑。”
说完卓浪又叩了三个头,我看着这一幕心绪驳杂,魂不归幽冥意为不再转世为人,魄不归灵台意为灵识消散,这句誓言是在咒自己不人不鬼,虽说我知道誓言终究只是一句言语,但心中还是感到沉甸甸的,卓浪立誓的时候可不会把这誓言只当作一句空荡荡的话,他当真天真的把天下装在了自己心里。
我觉得想笑,却又觉得他可敬,我觉得想敬,却又觉得他傻——以天下为己任,在我的前世早已经变成神话一样的存在,当这样的人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时,是那么的现实,而又那么飘渺。
卓浪很肃穆的在地上挖了个坑,把“林宾”埋了进去,我又觉得怪异了,这里的人不是不讲究死要有全尸,不是不讲究葬要有礼仪,可卓浪这些看起来惊世骇俗的行为却做得这么自然,我都觉得别扭了,看看段璐青兰,她们的脸色也不大自然,只有棪鬼和红绡两人很自若,棪鬼一个杀手见怪不怪,但红绡——我觉着我得向红绡单独请教一下了。
卓浪抽出腰间的剑把山洞中一块略显突兀的山石砍了下来,削切整齐,又用一块石屑在上面写了一段话:
“天师吴澹门下弟子林宾,年二十三拜谛释国师,辅佐谛释侗王、亶王两代国主,创谛释翎卫,行新政,强军安民,然功过难论,五常历584年被杀于都司城内,时年五十一。”
然后长方的石头被插在了小土包的前面,算是起了坟立了碑。
众人退出山洞后,卓浪在山洞口用灵力设了隐术和禁制,以免有山兽误闯,我心中惴惴不安,他把我拉来这里绝不只是为了让我在那具尸体的面前回答他两个问题那么简单。
但卓浪并没有像我想像得那样长篇大论的劝说我,教训我该怎样怎样,只是背对着我轻声说了句:“茉儿,你能帮我吗?”
我愣了,帮?总是一副长辈姿态教训人的卓浪说要我帮他?
棪鬼忽然在旁边冷嗤一声:“帮,呵!是帮你平天下做第二个圣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