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昱宇单手抱臂,冷冷地斜觑她,心想这就是自己娶的女人,当年虽然愚蠢,但好歹还有弥补智力的才艺和过人的容貌。现在呢?乐器她早已学不下去,外形上唯一令人满意的少女特质也随着时间洗刷而一一褪色,露出内在真正的乏味和媚俗来。
穆昱宇只撇了她一眼,就撇开眼神,冷冷地吩咐道:“余嫂,你就由着太太这样闹?”
余嫂是宅子里的女管家,她微微一愣,随即说:“对不起,先生。”
“阿林,给宋医生打电话,太太又犯病了,麻烦他过来一下。”
林助理点头,侧身从他身边过去。
穆昱宇吩咐完,觉得索然无味,正要转身离开,叶芷澜却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放屁!穆昱宇,你才有病,你才是神经病,我不要看医生,我不要打针,你混蛋,我明明没病,你们谁敢碰我,我要告诉我爸爸你们欺负我,我警告你们谁也别过来,不然我辞退你们,你们谁也别好过……”
她的声音实在太尖利,听得穆昱宇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嫌恶地闭上眼后睁开,大踏步走过去。叶芷澜惊惧地盯着他,连连后退,穆昱宇冷笑了一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拽,将她拉近,狠狠地说:“听着,再不闭嘴,我马上让人把那小子的手指头一根根剁下来,你不是喜欢他弹钢琴的样子吗?你说,光秃秃一个手掌心,可怎么弹肖邦,嗯?”
叶芷澜瞬间脸色发白,想尖叫,却不得不紧闭嘴唇,眼泪瞬间簌簌往下掉。
“很好,”穆昱宇淡淡一笑,压低嗓门说,“给我记住,你是我穆昱宇的太太,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以前你要是没弄明白,那么从今儿个晚上开始,给我用你的榆木脑袋好好记牢咯。当穆太太,最重要的,就是别丢我的面子,因为我一没面子,就会非常不高兴,我一不高兴,就说不准会干点什么。”
“你,你,你是个混蛋……”叶芷澜瑟瑟发抖,颤声说,“穆昱宇,我要告诉我爸爸,你,你你是个混蛋……”
“谢谢。”穆昱宇猛地一甩手,将她推倒在地,居高临下地斜觑着她,冷冷地说,“另外,我听说你亲爱的爸爸,我的岳父大人近来好像身体欠安了,怎么,你不知道?也难怪,你忙着恋爱啊。得,你尽管告诉他去,我倒想听听,你们叶家出了你这种女儿,该给我个什么说法。”
叶芷澜面如死灰,浑身发抖,半响说不出话来。
穆昱宇直起身子,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吩咐:“把太太送回房,让她好好休息。”
穆昱宇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推开小阳台的玻璃门,在躺椅上坐下,抬起头,轻轻吁出一口气,似乎这样能顺带将胸腔里的厌倦一道吁出体内。这个晚上,头顶有微弱的星光,风变得更凉,似乎秋天的脚步已经不远。在一片宜人的夜色中,穆昱宇冷漠地想,不能再跟这个疯女人住一块了,见到她的脸会令人作呕,会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那些委曲求全的日子,在曾经未达目的之前,他被这个女人颐指气使的日子。
那仿佛就像毛孔罅隙深处有无法排除的污秽,每次想起,都有污泥裹身的错觉。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唯有那个时候他才得像人,当时他心里憋着一团火,朝着既定的目标坚忍不拔地往上爬。当时的他,斩获成功会愉悦,斗智斗勇会兴奋,一句话,他活得带劲。
现在呢?体内仿佛被看不见的挖土机一下一下掏空了,原先住在里面那个野心勃勃却又生气盎然的穆昱宇,不知不觉不见了。
莫名其妙的,他又想起倪春燕,那样一个女人,明明比他迄今为止经历的任何女人都低俗,可她却会当众冲着他喊,穆昱宇,我喜欢你。
她喊这话令人过耳不忘,多年以后,依然响彻耳畔。
也许是因为,自她之后,再也无人敢这样大声吼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再也无人。
这天晚上,在穆昱宇入睡前,他还在想倪春燕。他脑子里跟上了弦似的,止也止不住。他甚至有软弱的疑问,带着为他所不齿的隐秘期盼,他想问,倪春燕,你还记不记得我?
如果时光倒流,也是我会做不一样的选择,也许,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现在也说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穆昱宇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就像陷入沼泽一般深陷睡眠当中,他潜意识有些恐慌,因为这样如同要死过去一样的睡眠,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试过。
这不对劲,穆昱宇命令自己清醒过来,他开始挣扎,但他越是用力,就陷得越深。
他明明睡着,但心里的恐慌越来越明显,他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仿佛越挣扎,浑身的力气就如被人用抽水机使劲抽出去一样流失得越快,他甚至怀疑,自己会溺死在深度睡眠中。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见一个女人咯嘣脆响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耳边响起:
“哈哈哈,你说梦话自己知道不?哎呦好可怜,梦见我不认识你了?傻猪头,我跟你说,就算咱们俩分开十几年,也只有你认不出我,没有我认不出你,晓得吧,甭跟我扯什么为什么,这么跟你说吧,因为老娘这辈子就这点念想,就想霸着你,占着你,让你娶我,让你眼里头只能有我,让你方圆十米之内只能容得下老娘一个人,别的狐狸精都他妈给我滚蛋,就这样,满意了吧?嗯?”
穆昱宇猛然睁开眼。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的床边趴着一个女人,黑亮的眼睛含着笑和温情,伸出手指头想戳自己的额头。
穆昱宇想也不想,抬手拂开,随即翻身一个锁喉,将女人制在身下。
就在此时,他忽然掐不下去了,因为他发现身下这张脸无比熟悉,轮廓精致,下巴尖细,明明长得像娇柔的弱女子,却偏偏有一双凶悍泼辣的大眼睛。
这是倪春燕。
成年了的倪春燕。
第 4 章(修文)
他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不是在任何一个他熟悉的房间,他身下压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他明明分别了很多年,他发誓,自己尽管入睡前还念叨过她的名字,但他根本没想跟这种女人进一步接触,他是穆昱宇。
偶尔念叨一下往事,不露面帮人一把,这已经是意志软弱的极致表现,名为穆昱宇的这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自己跟倪春燕这样的女人纠缠不清。
可谁来告诉他这是哪?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在这里?
在穆昱宇发愣的时候,那个女人伸手在他腰间狠命一掐,又疼又痒之下,穆昱宇不由松了手。女人一把推开他,手劲还挺大,坐起来一边揉脖子一边又快又急地说:“死老公,就算我不对,不该趁你没睡醒碰你,你也不能真掐我呀。他妈的不疼啊,再敢这样,老娘掐断你的腰!”
穆昱宇活了三十年,头一回目瞪口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揉了揉被倪春燕掐过的腰际软肉,这是他不为人知的弱点,谁也不会想到,平时冷酷无情,手段厉害的穆昱宇,居然怕被人掐腰,因为他怕痒。
但倪春燕怎么会知道这个?而且她刚刚称呼自己什么来着?老公?
老公?穆昱宇不由悚然一惊。
“别一脸傻样了啊,大清早的要我说肉麻话我也说了,你还想怎么样啊你。”倪春燕飞快溜下床,边穿拖鞋边说:“乖啊,衬衫给你熨好了,领带也给你找出来,不许嫌那个领带不好看啊,妈的不用钱买啊,就那条破领带值老娘我卖十好几碗牛杂汤呢。行了我知道我品味没你好,都是我错了好不好?可你好歹就将就戴一次吧?去喝喜酒总该正式点不然丢谁的脸呀。好了好了,我家老公最帅,穿什么都好看,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形容人一到哪让整个屋子都发光的?”
穆昱宇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接嘴,仿佛这种事已经干过无数多次那么自然而然:“蓬荜生辉。”
“对,就是蓬什么生辉。”女人高兴地笑了,凑上来在他没来得及反应前已经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穆昱宇还没来得及推开她,她已迅速转身,一边翻箱倒柜一边毫无诚意地说:“我老公果然最厉害了,哎呦好了不起懂好多东西,对了我的丝袜放哪去了,哎你记不记得我刚买的玻璃丝袜给塞哪了……”
穆昱宇盯着这个女人背对自己弓下去的腰臀,看着她手忙脚乱地埋头打开衣柜一通乱翻,然后突然回头,冲他扬起雪白的胳膊,尖声嚷嚷说:“老公你看,咱们结婚时你给我买的睡裙,原来在这哦,我还以为丢了呢,哎呦可把我心疼坏了。”
她手里瞬间抖开一条款式庸俗的大红底印花吊带睡裙,质地一眼看过去就是低档的纺绸货,连真丝都不是,除了令穿着的人尽可能暴露之外简直看不出它有任何特色。
可是女人满脸喜色,甚至脸颊飞上一抹嫣红,笑嘻嘻地说:“讨厌,一看到这个就让我想起你有多坏。”
这句话中的暗示已经不是用暧昧来形容的,它也许适合于任何一对夫妻或性伴侣之间,但穆昱宇用堪比扫描仪的精准仔细扫描了自己的记忆,再次确定这件事在自己的行为范畴之外,他对这一年发生过的事情都记忆犹新,记忆没有纰漏,记忆显示,他没有做出送女人一条地摊上捡来的恶俗睡裙这种事来。
他不可能跟倪春燕有任何瓜葛,他更加不可能身处这样一间陌生的房间,这样一张陌生的床上。
穆昱宇突然就想通了,他一定是在做梦。
只有做梦,才会跟现实相反,他不是在不久之前重遇了倪春燕么,于是,他便做了一个有倪春燕出现的梦。
但这个梦未免有点太过真实,因为手上触到的每件东西都有它们相应的质感:床单一摸,是普通细棉布那种浆硬中带了柔然的感觉;毛毯盖在腿上,还能察觉到它与皮肤摩擦的松软;枕头靠上去,发出一阵沙沙细想,可想而知里面填了某种谷壳;大开的衣柜里传出防蛀香包的味道;窗台上有一排拿喝过的牛奶玻璃瓶装水种上的水生植物,绿绿的,每一片叶子映着透进来的阳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同样能被看清楚的,还有倪春燕妙曼的腰线身段,她此时穿着睡衣裤,长长的直发垂到几乎腰际,发丝飘荡,穆昱宇莫名其妙地伸出手,轻轻一触,乌发从手指间泻下,亮泽柔凉。
从没有一个梦能真实到如此纤毫毕现的地步,穆昱宇闭上眼,使劲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他闷哼一声骤然睁开眼。
很疼。
很实打实的疼痛。
这是梦么?哪种梦能有这样身临其境的效果?
穆昱宇心脏收缩,猛然从床上跳下,他有些发慌,这是梦与这不是梦两种可能在他脑子里纠缠不清,弄得他烦躁不安,如果是前者,他还能自欺欺人,但如果是后者呢?如果这一切确实就是真实的,他陷入一个自己不知道的世界里,他成为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穆昱宇呢?
他该怎么办?
不,绝对不可能是后者,他是活生生的人,不是情节荒诞的小说中荒诞的主人公。他是穆昱宇,他有一间大公司要负责,他的人生规划已经将后面二十年要走的路设计得笔直漂亮,他的身份就是N市呼风唤雨,几可只手遮天的穆先生,他为锻造这个身份付出太多心力脑力,除了穆先生,他从来没准备,也不打算做其他什么人。
所以,他不能呆在这个鬼地方,他不能跟这个鬼女人继续呆一块。
“老公,哎,你去哪啊,老公,老公……”
穆昱宇充耳不闻,有些慌不择路地扭开房门冲了出去,这是一套不大的住宅,家具陈旧,装潢老式,墙角居然还耸立一个点着红灯泡的神龛,玄关处竟然是用一块带立柜的玻璃隔开,那块玻璃上土里土气刻着一株竹子,上面还有“竹报平安“四个大字,整间房子处处散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平民气息。
穆昱宇再次确定,这样的房子,绝对不曾存在过他的记忆里。
然后,身后急匆匆追过来的女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问:“老公,你去哪啊,一大早你发什么脾气啊?我做错什么了?啊,刚刚掐你你不高兴了?好好好,是我的错,给你赔礼道歉行不?乖,赶紧地漱口洗脸去,早上我煮了你爱吃的紫菜粥,还有你爱吃的街口那家灌汤包。好啦,别发驴脾气了,来,回去回去,你看看你,都没穿鞋想上哪呀你。”
穆昱宇一把甩开她,正要开门,门突然一下从外面打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带着与年龄不同的幼稚表情,他拉着一个同样漂亮的小男孩,那孩子脸上也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表情,两人相映得彰从外面进来。
看见他们,年轻人立即高兴得眉眼都笑弯了,大声说:“姐姐,宇哥,看,我去买的灌汤包哦,小超自己去买的哦,零钱也有找回来哦。”
“哇,我们小超这么厉害啊,”倪春燕在一旁用夸张的升调说,“好棒,中午姐姐奖励你一个大鸡腿。”
“妈妈你别听舅舅瞎吹,那是我带他去的包子铺,我帮他算的找零,要没我跟着,舅舅非让人骗不可呢……”小男孩偏过脑袋,抬头瞥了年轻人一眼毫不客气地说。
“婓斐。”倪春燕不赞同地低声叫了他一句。
小男孩嘟起嘴,看向穆昱宇这边,甩开年轻人的手,张大胳膊对他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抱。”
穆昱宇还没反应过来,小男孩已经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穆昱宇瞬间脑子里空白了几秒钟。
他是干过不少缺德事,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再鲜廉寡耻,也干不出一脚踹开一个小孩,推倒一个女人,再一拳狠揍一个白痴让他滚开别挡道,然后夺门而出。
可他妈的这孩子叫他爸爸。
穆昱宇活了三十年,有过不少称呼,最初苛待他的人骂他讨债鬼,扫把星,后来追他打他的人骂他王八羔子,小兔崽子,再后来人们称呼他穆先生,穆总,背地里骂他穆阎王,穆扒皮,吸血鬼,早晚得短命的夭寿鬼。但这些称呼,加起来都比不上爸爸两个字让他震撼。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有的后代,但叶芷澜不配当他孩子的母亲,他曾经养过的情人也不配,那些或真或假有过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