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蹿,麻利地蹿坐在了大马车的后半部,一边两个地坐好。
车老板见人都上齐了,一轮鞭子,长长的鞭子在干冷的空气中爆出一声脆响。脆响过后,拉车的杂毛马迈动步子,大马车颠颠地出了村,很快就没了影儿。
白胜仙在吴家大发雌威的时候,吴包子的左邻右舍都听见了。不但人听见了,村儿里的狗也听见了。村里若干条大狗小狗,老狗少狗,配合着吴包子母子的惨叫,叫了起高高低低,此起彼伏。
大部分村民猫在家里,支愣着耳朵听声儿。少数几个胆大的后生和几个老娘们儿跑到吴家门口问车老板,“里边儿出嘛事儿了?他们家招惹谁了?”
车老板是县里的,也不清楚具体情况。然而因为经多见广,所以见惯不怪。他劝几个想要看清闹的村民赶紧回家去,别凑这份热闹,里面的主儿不是好惹的,“有枪。”
一听说“有枪”,几个好事者,一缩脑袋一伸舌头,一个个抄手缩脖儿地贴着墙根儿溜回了家。回家以后,猫在门板后边儿,把门板欠个缝,继续听声。一边听声儿,一边跟家里人传播,吴家也不道得罪谁了,人家寻仇来了,有枪。
待从欠着的门缝里,看见白胜仙带着人马威风凛凛地走了,村里民们陆继冒了头,跑到吴家看热闹。
就见吴包子和许氏躺在院子里,许氏依然保持着虾仁儿的造型,吴包子的造型跟他妈一样,只不过他妈是个小虾仁儿,他是个大虾仁儿。
“呦,姐姐,你这是恁们地了?”吴包子他姨一马当先冲过来,把许氏从地上扶坐了起来。
许氏哼哼唧唧地倚着自家妹子,偷眼一看白胜仙走了,她靠在妹妹的怀里,闭着眼睛拍大腿。一边拍,一边唱歌似地连哭带嚎,“哎呀妹妹呀,我不活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了,娶个丧门星回来,可要了我的命了~~~”
吴包子也让人扶了起来,此时的吴包子真的成了个包子。头上被大兵打破了好几处,血赤呼拉的跟个血葫芦相仿。脸上更不用说,左一块右一块尽是青紫色的瘀伤,两条眼睛肿成了两条细缝。一条胳膊折了,胃和两个腰子疼得不行。大兵逮哪儿踹哪儿,他的胃和腰子没少挨踹。
村里人都知道许氏和吴包子刻薄江佩芝和秋兰,虽然看不惯,但是谁也不愿多管闲事,招惹是非。见吴包子和许氏挨了打,大多数村民非但不同情,反而袖手旁观幸灾乐祸,觉得他们娘儿俩活该。
放下吴包子母子不提,再说林俐。白胜仙带着林俐、秋兰和江佩芝的女儿,坐马车,坐火车,下火车,坐人力车,几经折腾,回到了她在北京的家。
白胜仙的丈夫姓段,白胜仙刚嫁给段旅长的时候,段旅长还是段营长。自打白胜仙进门后,段旅长是步步高升。先是在白胜仙进门后的第二年升了营长,又在升了营长的两年后,升了旅长。去年,段旅长的正室夫人病死了,二姨太白胜仙被扶了正,成了名符其实的旅长太太。
段旅长的正室夫人在世时,常年生病躺在床上,家里的大事小情,全靠白胜仙张罗。白胜仙虽无当家太太之名,却有当家太太之实。正室太太一死,她被扶了正,她这当家太太总算名符其实了。
段宅是座三进的大院子,青砖漫地,干净利整。家里的当差丫头老妈子,跟这座宅子一样,也都干干净净,利利整整的。一看就知道,白胜仙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
段旅长不在家,跟长官去保定练兵了。白胜仙把林俐和秋兰,还有妞子安排在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南房,又把同仁堂的坐堂大夫找来,给林俐诊治。
林俐在段家坐月子兼带养病期间,白胜仙日日过来看望林俐,嘘寒问暖,送衣送物。
她跟林俐说:“佩芝,当年你结婚的时候,正巧我们家老太爷过世了。我有孝在身,不方便去参加喜事。等忙乎完死人的事,我还得接着忙乎活人的事。”
段旅长的大太太常年病病歪歪地不管家事,这些年,段家的大事小情,全靠白胜仙一个人张罗,她实在是脱不开身。有几次,她想抽个空去看看江老爷,去看看江佩芝。嘿,巧了,回回都有事,回回都去不了。后来,她跟自己说,行了,以后再说吧。姐夫有钱,日子错不了。外甥女嫁了个手艺人,日子也错不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等过两年真正得了空,再去看也不迟。哪成想……
要不是叫贵生的小伙子来送信,她还不知道姐夫死了,外甥女遭了这么大的罪。
白胜仙一边说,一边从腋下抽出手帕擦鼻涕抹眼泪,林俐配合着她,也跟着流鼻涕淌眼泪。
“以后你还跟吴怀德过吗?”擦完鼻涕眼泪,白胜仙试探外甥女,怕外甥女鬼迷心窍。要是外甥女说还跟那个缺大德的过,她一定摆事实讲道理,让外甥女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多么的错误。
林俐摇摇头,“不跟他过了。再跟他过,我不比傻子还傻了?”
白胜仙对林俐的答复深感满意,“这就对了。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的男人还不遍地都是。过去都是男人休妻,现在是民国了,女人一样可以把男人休了。咱们把他休了,让你姨夫再给你找个好的。”
林俐苦笑着摇摇头,“我有妞子就够了。不过,这个婚,我是一定要离的。哪怕不为我自己着想,就是为了妞子,我也得跟他离。”
“离!”白胜仙斩钉截铁地说:“三姨支持你离!”
☆、第四个任务(8)
林俐一纸诉状,将吴包子告上了乐亭县县衙——江佩芝和吴包子所在县的衙门。是这样,不管离婚还是别的诉讼,必须一级一级地告,不能隔着锅台上炕——县里的事你不去找县老爷解决,直接跑到市里去告,那不行。除非你对县老爷的判决不满,才能到市里去告。
白胜仙找了个会写状子的,按着林俐的意思写好状书,她又给把了把关,然后把状子递了上去。过了几天,县长在县衙大堂审理此案。
去乐亭县应诉前,林俐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以为去乐亭县也就是走走过场,县长一定会判她和吴包子离婚,会让吴包子把侵吞江佩芝家的财产吐出来。谁知到了乐亭县的县衙大堂,林俐才发现,自己想得太乐观了。
林俐、秋兰、白胜仙三人来到县衙外等着县长升堂问案时,吴包子和她们一样,也在外面候着。见哑妻居然能开口说话了,吴包子惊讶得直眨巴眼睛,“你……能说话了?”
林俐冷冷地看着他,“对,能说了。我三姨在同仁堂给我找了个大夫。大夫妙手回春,我现在既不聋也不哑,既能听又能说。”
吴包子震惊得张口结舌,呆愣愣地瞅着林俐说不出话来。活了将近三十年,他还是头回见聋哑人开口说话,真是奇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江佩芝的这副身体差不多完全恢复了健康。一个月来,白胜仙让厨房变着花样儿地给外甥女作好吃的。一个月下来,这副皮囊变得又白又水灵,曲线玲珑,瞅着十分动人,比这副皮囊作闺女时,在秀美之外,又多了一份少妇的妩媚气质。
吴包子看在眼里,当场想起了以前和江佩芝的房中事。
过了一会儿,县长升堂,传唤林俐和吴包子。林俐和吴包子并肩走入县衙大堂。
乐亭县县长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胖子,小个儿不高,脑袋挺大,脸也不小,黑雀燎光的大圆脸蛋子瞅着像个抛了光的驴粪蛋,黑亮黑亮的。
坐在黑漆桌案之后,驴粪蛋板着脸问林俐,“原告,你为什么要跟你丈夫离婚?”
林俐朗声回答,“因为我丈夫吴怀德和我婆婆许氏常年虐待我,我受不了他们的虐待,也不想再受他们的虐待。所以,我要和吴怀德离婚。”
驴粪蛋又问吴包子,“原告说的是事实吗?”
“不是!绝对不是!”吴包子大声喊冤,“老爷明察,自从江氏过门以来,她一根手指头我都没动过。倒是她,一不顺心,就拿我和我娘撒气。上个月,她还让她三姨来家里,把我和我娘毒打了一顿,我娘至今躺在炕上,下不了地。这件事,我们全村的人都可以作证,老爷,你可要为小民作主啊!”
秋兰站在县衙高槛之外大声喊,“吴包子,你真不要脸!小心雷劈死你!”
白胜仙也火了,“王八蛋!大堂上也敢瞪眼儿说瞎话,看我不撕烂你的狗嘴!”说着,她撸胳膊挽袖子地就要往堂上闯。
驴粪蛋拿起桌上的小木锤连连敲下,“肃静!肃静!不得大声喧哗!”
秋兰年龄小,驴粪蛋一敲小木锤,她就乖乖地闭了嘴。白胜仙却是不怕,一来她的岁数比秋兰要大上许多,经多见广。二来她仗着自家男人有枪杆子,并不把这位其貌不扬的县长放在眼里,“你让我肃静,我就肃静啊?他在那儿放狗屁,你怎么不让他肃静?!”
身为县长的尊严公然受到挑战,驴粪蛋当即把黑脸往下一沉,用手一指站在堂上的两名公差,“你、你!”又一指白胜仙,“把她给你拉走!”
两名公差答应一声,就要去拉白胜仙。然而,没等他们的手碰到白胜仙的衣服,两名高大的便装男子从白胜仙身后转出,护在了白胜仙的身前。二人一抬手,各自搡开了一名公差,“滚开!”
两个公差被搡得后退了两步。寻常只有他们搡人的份儿,哪有人敢搡他们?两个人的脸有点挂不住,“怎么着?”一个公差的刚想说:“想找不自在呀?”不想话还没说出口,就见两名便装男子各自从腰里拔出了一把手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二人,“过来试试?”
两个公差也有枪,二人身后各背了一支长杆步枪。可是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两个人谁也不敢动一下。就怕一动,让人穿个窟隆。
大堂上,除了这两名公差,另有七*八名负枪当差。一见自己的下属在大庭广众下让人拿枪指了,驴粪蛋那颗份外要脸的玻璃心爆发了。
“去!把他们给我抓起来!”他命令堂上的公差全部去对付白胜仙和她带来的两个便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当众持械威胁公务人员,真是没有王法了!”
几个公差得了令,把背上的枪扯下来,冲出衙门,将白胜仙和两名便装男子围在了当间。”
秋兰在一旁吓得膝盖直打颤,白胜仙却是一丝不惧,“谁敢动我?我男人是旅长!敢动我,我男人派兵崩了你们!”在这本小说发生的年代里,社会黑暗,军阀混战,丘八就是大爷,几乎每个政界官员都会对军人礼让三分。
若是在私下里,驴粪蛋兴许真能给白胜仙几分面子,可是她在大庭广众里这么一嚷嚷,驴粪蛋如果不作出个姿态来,以后他真是没脸,也没法在乐亭县混了。
驴粪蛋一拍桌子,手指白胜仙,“漫说你男人是旅长,你男人就是当今大总统,你在乐亭县的一亩三分地里犯了法,本官就要拿你!大不了,这官我不作了,回家卖红薯去!还不动手!”
得了长官的命令,几个公差一拥而上,将白胜仙和两个便装男子压了下去。
押走了白胜仙,驴粪蛋继续审案。
吴包子一口咬定林俐在状书上说的都是假话,他没虐待过江佩芝,一点儿也没虐待过。他非常爱江佩芝,非常爱他和江佩芝的女儿妞子,他不想离婚。说到最后,吴包子流下了动情的眼泪,“佩芝,回家吧。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都改还不行吗?”
林俐心中暗叹,吴包子啊,吴包子,你真是会演啊。我没考中央戏剧学院不白瞎,你没生在有中央戏剧学院的年代才是真白瞎,不然妥妥的演技派男神啊!
驴粪蛋越审,林俐越犯疑惑,越觉着驴粪蛋是收了吴包子的好处了。江老爷死后,吴包子对外宣称江佩芝受不了打击卧床不起,不让江佩芝回娘家,他自己却颠颠地跑去江家,料理完江老爷的后事,顺道儿从江家划拉回一大堆钱财来。
审理到了一定程度,驴粪蛋下了判决:夫妻感情尚存,不予离婚。”
听到判决,林俐很平静,一没叫屈,二没喊冤。她知道,喊也没用。不喊还能省点嗓子,省点力气。
县里不判离婚没什么,还有直隶高等法院呢。她要向直隶高等法院上诉。如果高等法院也不准予她和吴包子离婚,她就去大总统府的门前“御状”!如果大总统也不判她和吴包子离婚,她就把吴包子杀了。反正她自身,加上这副身体的主人都是死过一回的主儿,大不了再死一回就是了。
林俐下堂时,吴包子在身后叫住了她。林俐回头,就见吴包子懒洋洋色迷迷地打量着她,“你要是想回来,现在还来得及。”
林俐冷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你就是花钱倒搭老母猪,老母猪都不稀得要你!”
“你!”吴包子想说:“你找打是不是?”不过在动口举拳之前,他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嘴和拳头。这是在大堂,一堆眼睛看着他呢。他必须得装,装出一副老实窝囊的受害人形象来。不然,先前那些假相就白装了。
林俐不再理会吴包子,下了大堂,和等在槛外和秋兰会合。
见林俐出来,秋兰迎上前去,一把挽着她的胳膊,“小姐!”
林俐对秋兰笑了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别担心我。县里不判,还有高等法院呢。过两天,我再去高等法院告。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我三姨他们救出来。”
林俐和秋兰如何离开县衙不提,如何去救白胜仙不提,再说驴粪蛋。退了堂,驴粪蛋回到了后面的私宅。一个小侍女低眉顺眼地给他端来了一杯茶。接过茶碗,拨了拨茶碗里的浮沫,驴粪蛋吱喽吱喽地喝了两口。然后,他放下茶碗,回味起刚才堂审的一幕幕。
抓了丘八的老婆,是有点跟自己过不去,不过是丘八的老婆先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过不去的。作为一县之长,他必须得维护自己的面尊严。待会儿,让人把丘八的老婆放了也就是了。
丘八若是找上门来,他可也不是吃素的,他表哥的老丈人跟大总统是有交情的。
话说回来,原告丈夫送的蓝宝石戒指和一千块大洋,真是招人稀罕。想到这里,驴粪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