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哥儿在河里挣扎了几下,扎着小手叫范香凝救他,范香凝面无表情地站在河边看着,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瑞哥儿沉进了水下,再没冒头。
范香凝这才假模假样地哭叫着找人来救瑞哥儿。范香凝带三个孩子来的地方根本不适合踏青,故此人迹稀少。邓氏虚张声势地找了半天,好容易找来个水性不怎么好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在范香凝许以重金的承诺下,下水摸了几回,摸上来几根水草。
天色将晚,范香凝“悲痛欲绝”地带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孩子回了城。一听瑞哥儿落了水,生死不明,梅尚义当时就急了,强撑病体,从床上坐起来,对着范香凝劈面就是一记大耳光。扇完范香凝,他命人叫来管家,让管家赶紧去找几个善水的,去城外捞小少爷,死的也要。他的宝贝儿子,不能在外面作孤魂野鬼。结果,连捞了三天三夜,肥鱼倒是捞上来好几条,不过却是连瑞哥儿的毛儿也没能捞上来一根。
梅尚义为此大病一场。病中,他依然心存幻想,幻想着有一天,瑞哥儿能突然从天而降。可惜从那以后,瑞哥儿再无消息。两年后,梅尚义彻底放弃希望,承认瑞哥儿死了。他给瑞哥儿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在一副上好的棺木里,装了几件瑞哥儿平日穿的衣服和物用,然后把这副棺材葬在了梅家的墓地。
大家都以为瑞哥儿死了,其实不然。
当日沉入水中后,瑞哥儿昏昏沉沉地顺水漂流,后来浮出水面,被一路过的船家救起。只是,这船家并非普通船家,乃是一伙盗贼,专作无本生意。那日,这伙盗贼在昆山盗了一户大户人家,然后带着偷来的金银珠宝回老巢。半路上,一名盗贼发现了浮在水面上,昏迷不醒的瑞哥儿。
瑞哥儿被盗贼带回了老巢,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岛。瑞哥儿小小年纪,有逃跑之心,却无逃跑之力。渐渐地,他忘记了过往,忘记了自己曾是一名一呼百应的小少爷。渐渐地,他习惯了盗贼生活,心甘情愿地当起了盗贼,和岛上的其他盗贼一起,打家劫舍,偷金盗银。后来,由于精明能干,在老盗贼头子死后,他还当上的新一届的盗贼首领。
瑞哥儿二十五岁那年,在一次官府围剿中,瑞哥儿和他的同伙们被官兵一网打尽。末了,瑞哥儿和他的同伙全被砍了头。瑞哥儿受刑那天,在被官兵押往法场典刑的同时,梅府正欢天喜地地办着喜事——瑞哥儿的“弟弟”,真太子官哥儿正在娶亲。新娘子是位大户人家的小姐,貌美无双,端庄贞娴。
再说云雪玉和云雪玉的儿子顺哥儿。官哥七岁的时候,梅老爷生了一场大病,死了。梅老爷一死,范香凝立刻把云雪玉和顺哥儿赶出了梅府,仅给云雪玉母子几亩薄田和一所破旧的两跨小院。
官哥十五岁的时候,云雪玉病死了。顺哥儿只能靠着几亩薄田的租金清贫度日,日子过得十分拮据,梅香凝从来不闻不问。
信息到这里大致结束了,林俐睁开了眼。她想,范香凝,应该就是自己在这个故事里要打击报复的对象。这个任务,将是自己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完成这个任务,自己就可以重生了。
“凤头、猪肚、豹尾”这六个大字,忽然出现在了林俐的脑海里。古人讲,文章的开头要像凤凰的脑袋一样漂亮,中间要像猪的肚子一样宽大充实,而结尾则要像豹子的尾巴一样响亮有力。
打击范香凝,为瑞哥儿和顺哥儿,尤其是瑞哥儿报仇,是她要执行的最后一次任务。她要让这次任务,成为响亮的豹尾。
☆、第十个任务(2)
看完信息,林俐睁开了眼。刚一睁眼,她冷不防地撞上了一对肉泡眼。吓得她一眨眼,打了个激灵。不是因为肉泡眼长得不美好,而是这对肉泡眼实在离她太近,像相面似地近距离审视着她,审得专心致致,屏气凝神,跟古董专家鉴宝时的目光差不多。
不等林俐反应过来,就见肉泡眼中焕出了欣喜之光。下一秒,肉泡眼的主人,一个身材矮胖的青年男子,以猎豹扑食的速度,噌的一下蹿到房门口,一把扯开房门蹿了出去。
林俐眨了眨眼,就听房外传来一阵越传越远的激动之声,“大当家的醒了,大当家的醒了——”
林俐从床上坐起来,细细打量所处空间,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风格粗犷的房间里。房间不大,四壁之上,这儿挂一张弓,那挂一把佩刀,这儿贴一张虎皮,那挂着一件蓑衣。
屋中陈设简单,一张半新不旧的八仙桌,两把半新不旧的太师椅,就连她躺的木床也很简单朴素,这让她想起了生前看过的古装剧。那里面,只有穷门小户人家才睡这样朴实无华的床。大户人家的床,雕花刻朵,乌光锃亮,床上挂着轻飘飘的彩绫帐子。她睡的这张床,挂的是两面鸭蛋青色的绫帐,没花没纹。
房里静悄悄的,除了这副从床上坐起的身体,再无第二个活物。无声地环视完房中陈设,林俐想,自己八成是穿成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子瑞哥儿了。
云雪玉的儿子顺哥儿也很可怜,范香凝对他也十分不公平。但是,好歹他不用像瑞哥儿样为贼为盗,过着让人通缉,随时掉脑袋,丢性命的日子。如果,不是范香凝花高价把瑞哥儿从亲生父母手里买来,瑞哥儿的人生很可能会是另一番光景,也许平凡,也许不凡,但毫无疑问,哪种人生都要比为贼为盗强。
顺哥儿独自一人生活,清苦无依,谁会没事儿跑来叫他大当家。只有身为盗首的瑞哥儿才配得上“大当家”这个称呼。
正在思想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名四十多岁的瘦高汉子走了进来。汉子显然没想到林俐会坐起来,在看到林俐的一刹那,他的脸上现出了怔愣的表情。一怔过后,汉子随即换上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大当家的,你醒了?”
林俐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扫了瘦高汉子一眼,扫视的同时低低地“嗯”了一声,嗯得威严十足。从现在开始,她就不是林俐,而是盗贼首领了。
瘦高汉子走过来,边走边感慨:“可把弟兄们吓坏了,还以为大当家的出事了呢?”
“嗯?”林俐没敢多说话,只发出一声表示疑问语气的“嗯”。
瘦高汉子在离林俐一步远的地方站下,毕恭毕敬地解释,“咱们三天前不是干了票大买卖吗?弟兄们喝酒庆贺,那天晚上大当家的睡下后,就一直没醒,弟兄们都吓坏了,老三还出去抓了个郎中。妈的!那个狗屁郎中!甚也没看出来!”
林俐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那郎中呢?”
“自然是了结了,”瘦高汉子说得理直气壮,“小弟办事大哥还不放心吗?绝计不会留下后患。”
林俐强压心中悲愤,不让脸上露出一丝一毫内心真实感受,“很好。”她根据瘦高汉子的语气,揣摩着给了个“嘉许”的夸奖。
果然,听了林俐的嘉许,瘦高汉子露出了自豪的笑容,“全赖大哥平日教导。”
林俐的心又是一疼,看来这样的残忍事,瑞哥儿平日没少做,或者没少让部下做,不然这汉子也说不出“全赖大哥平日教导”的话来。“人之初,性本善”,没谁一下生就是天会作恶。
恶人之所以成为恶人,全都是后天因素影响的。如果瑞哥儿能生活在亲生爹娘身边,如果范香凝能一直善待他,好好教育他,他又怎会沦为丧心病狂的盗贼?
这样的想法,让林俐对范香凝更加痛恨了。来到这个故事里的第三天,林俐把复仇方案想好了。然后,她命前次给她“相面”的肉泡眼,把二当家和三当家叫来,她有话要对二当家三当家说。
肉泡眼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又带着二当家和三当家回来了。
二当家就是前日来看林俐的瘦高汉子,根据脑中信息,林俐得知此人姓马名文,因为轻功了得,得了个“云中燕”的绰号。三当家就是抓郎中的那位,是个中等身材的黑胖子,一脸油光,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类。姓余名庆,因为诡计多端,得了个“赛诸葛”的绰号。
“大哥,找我俩啥事儿呀?”三当家余庆问林俐。论岁数,他和二当家马文都比瑞哥儿大,他比瑞哥儿能大个四五岁吧,马文比瑞哥儿能大个六七岁。但是,贼窝里不按岁数论大小。哪怕瑞哥儿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只要坐上了贼窝的头把交椅,他们就是一百岁的白胡子老头儿,也得管瑞哥儿叫“大哥”,这是道儿上的规矩。
马文没出声,但是也在用目光询问林俐。
林俐看了二人一眼,开始了表演。只见她先是猫样,把双眼微微一眯,紧接着恶狠狠一撇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要报仇!”
看了林俐这个造型,余庆看了马文一眼,二人作了个目光交流,然后余庆重新看向林俐,“大哥,你要找谁报仇?”
林俐从鼻子喷出一声冷哼,目光冷厉如磨了三天三夜的刀刃,“找一个妇人报仇!”
余庆和马文又对视了一眼,“妇人?谁家的妇人?”
林俐冷冷一笑,“昆山县昌平街上梅家的当家主母范氏!”
“哦?”这回是马文开的口,“不知那范氏如何惹着大哥了?”
梅家是昆山县的大户人家,家资丰饶,瑞哥儿领导的这伙盗贼久想下手,怎奈梅家守卫森严,这些年连试了三次,也没能从梅家盗出半文钱来。马文寻思,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大哥心生恨意,想要报复梅家的当家人吧。
余庆的想法和马文差不多,也认为林俐是因为几次下手不成,心生恨意,想要报复梅家。
林俐冷哼一声,眼睛直盯着前方某处,“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余马二人心想,能有多长?也就你当上大哥这几年的事呗。哪知林俐再一开口,二人彻彻底底地惊了。
林俐把范香凝暗中偷换男婴,假装自己生了儿子打压小妾,自己生下亲生儿子后谋害瑞哥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余马二人说了一遍。说得声情并茂,含悲带愤,极富感染力,跟广播里的评书连播大家不相上下。
一边讲着瑞哥儿的悲惨往事,林俐一边暗暗观察,就见余马二人听得全神贯注,随着自己的讲述内容,不时皱下眉,挑下眉,再皱下眉,再挑下眉。讲到最后,林俐作了个总结,“就是这样,你们说,我能不恨范氏吗?!”
马文问,“大哥,你咋不早说呢?早说,兄弟们早给你报仇了!”
林俐先是作了个苦笑的表情,然后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不是我不想早说,不想报仇,而是我前天才把这些事儿想起来。要不是前几天那场大醉,我还想不起呢!”
余马二人再次交换眼神,不约而同地想,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人家喝酒都是把事儿喝忘了,我们这位大哥可倒好,大醉之后,倒把陈年往事全想起来了?新鲜!
余庆舔了下下嘴唇,“大哥,你打算怎么报仇?”
没等林俐出声,马文抢声道,“大哥,我带几个兄弟去昆山,夜半时分遣入梅家,一刀结果了那婆娘的性命!再把那婆娘的脑袋带回来,给大哥当夜壶!”
马文的豪言壮语,听得林俐一阵恶寒外加一阵反胃。她强忍着不让自己露出内心的真实感受,而是作出一早有打算的表情,恶狠狠,阴森森地一挑眉毛,“哼!那样太便宜她了!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恶行,然后再让官府来惩罚她!”
“哦——”马文拉着了悟的长音,点了点头。
余庆表面上没点头,心里却也跟着马文一起点了点头,“大哥,你想让我二人怎么做?我兄弟二人随时听凭大哥差遣。”
林俐极有大哥气势地微然一笑,“好兄弟,我要你二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林俐探头凑近二人,神秘地压低了嗓子,把自己的复仇计划跟二人说了一遍。
马余二人侧着脸,竖着耳朵,认真地听着。边听边不住点头,不时“嗯”上一两声。末了,林俐收回了倾向二人的身子,坐端正了,“我刚才说的话,你二人可记住了?”
“记住了!”马文脸色郑重,“大哥,你放心吧,我和老三这就去办!”说着,他站起了身,余庆紧跟着也站了起来。
“二位贤弟千万谨慎!”林俐装出关怀的样子,叮嘱道。
余庆自傲地一牵厚嘴唇,“大哥且放宽心,等着我和马二哥的好消息吧。”这点小事儿对他赛诸葛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林俐换上了另一种表情,作出宽慰神情,“好,那为兄就在这里等候二位贤弟的好消息了!”
☆、第十个任务(3)
林俐和余马二人在小岛上商议复仇之事时,远在昆山梅府的范香凝,一个接一个打着寒颤。其时,她正端坐在梅府正厅里,听管家汇报给她未来儿媳下聘的事。
她的未来亲家是苏州城里的一户勋旧人家,祖上是积年作官的,宋朝时出过一个丞相,一个御史,国朝时出过两个尚书。一般人家看不上,之所以肯和她家结亲,一是看中了她家的财,二是看中了她家的家世,她梅家祖上出过状元和探花,家风清白,在昆山县有口皆碑。
那家小姐据说长得十分标致,性格也好,温柔娴静。德言容工,样样顶尖。范香凝觉得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官哥儿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早晚是殿阁人物。等闲人家的等闲女子如何配得上她的儿子?
管家手拿礼单,絮絮地给范香凝念着,讲解着。范香凝一边听,一边不时点头。听着听着,点着点着,她猛地打起了寒颤。一个接一个,想停都停不下来,从头上冷到脚指头尖。
这是怎么回事?范香凝表面不露声色,心里犯起了嘀咕。
夜里受了凉?早饭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还是有过路的哪位神仙在跟她开玩笑?
心里这样琢磨着,管家的话也就这耳朵听,那耳朵冒了。反正都是早就准备好的东西,再说管家在府里干了三十多年了,比她进府的时间都长,她成亲时,去她娘家下彩礼的就是这位管家。这点儿小事,她相信管家还是能办明白的。
过了好长一阵子,终于,管家报完了长长的礼单。
范香凝潦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