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见刹道:“你可知你犯了大错。”
平笙五指捉住那刀尖,道:“我只知我要救你。难道救你也是错吗?”
“妖就是妖……”古见刹将刀收在背后,怒气隐隐腾动,他不愿再与平笙多说一个字,于是转身离去。平笙喊了声和尚,一把抓住他的白袖,古见刹转过身来,却是一刀将那袖子斩断了。
“不要跟着我。”古见刹道,“你滚吧。”他说着又转身,离去的脚步听上去真是绝决。
平笙看着他快速消失在树林间,坐在地上愣了一阵,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苦笑了一声,一股怨怒从心口升腾起来堵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简直要将他憋屈死了。
“滚吧?”这和尚怎能这样不讲道理,平笙坐着,越想越气,他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委屈,简直比被罗灱压在身下时还难以忍受,他从玉殊塔出来时本带着伤,此时气息一乱,内腑的淤血冲涌出来,歪头连吐了几口血,猛咳一阵,又带出一脸的眼泪。平笙怀里的白凶察觉到他的压抑的怒火,似惧似悲地呜咽着,平笙伸手进去抚了抚,终究不甘心就此做罢,于是奋然而起,寻着古见刹的气息往玉殊塔追去了。
古见刹回到玉殊塔,那塔周已围了不少僧众,有极淡的妖气从玉殊塔里渗出来,幸得有罗汉阵护持,没有妖物从中逃脱。
见古见刹回来,便有穿红色袈裟的僧主上前去迎他,那人称古见刹为“方丈”,稽手念佛之后说玉殊塔中怕是出了大事,古见刹问是什么事?那人却又说不清,只道昨日深夜时听到玉殊塔万妖齐呼,感觉玉殊塔基震了两次,但塔中到底发生何事并不知晓,妖氛弥重之下,也不敢轻易入塔察视。
古见刹道:“怕是我的金身毁了。”他自顾说完,越过罗汉阵进到塔中去,那门在他身后重新合上,片刻之后塔中佛光袅袅而起,雪女正坐在几丈之外的地上,抬眼温柔地看他。
“这么多年了,你终于算是进来看我一次。若不是那罗灱作祟出了这样的事,我死了也不见得你会进来看我。”雪女道,“我倒是托了那名唤平笙的妖物的福。”
古见刹未回答的话,只走上前去低头看她,问:“你受了伤?”
雪女闭眼,轻道:“我中了一刀,是你的刀。”
古见刹眉目清淡着,仰头往塔顶看,那高处一片漆黑,他的佛身已化为轻烟不见踪影。地宫中的妖灵燥动,贴着冰面不停拍打,即使古见刹身立于此也不见平静。塔墙上到处可见细小的裂缝,无佛气镇压,这些妖物破塔而出是迟早的事。
雪女问他:“金身已毁,你打算如何做?”
“无防。起码现下情形比我想像的要好。”古见刹淡道:“我元神还在,在法鎏池中再造金身并非难事。”
“我不准!”雪女闻言突然激动起来,她踉跄地抓着古见刹恨道,“你金身已毁,如今又准备再牺牲元神吗?!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期望,你可知道你以那般冰冷的方式高高在上,我心中是怎样想的?你不言不语,慈眉怒目皆对着地宫中这些下贱的妖物,我蘀你守在此处近百年,你那金身可曾正眼瞧过我一眼?古见刹!你要将我置于何地?!”
“是啊,佛说要你投身饲虎,你便将自己割得干干净净,连骨头都不剩,你自然成全了佛祖的慈悲之心,却不曾想过会有别人为你心疼欲死吗?!”雪女眼中含泪,片刻平静下来,轻道,“古见刹,你若死了,我便也不会在此守下去了。”
“雪女……”古见刹扶起她,淡道,“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是交易。我元神化为金身,佛心仍在,它仍然是你的。你若觉得此处寂寞孤苦,大可不必年复一复地守在此处。”
“你死了我要佛心何用?!”雪女怒道,“我在此处你尚且记得回来看我,我若在别处,你还能记得起我吗?!古见刹,我是巫山雪女,求什么没有?如今心甘情愿画地为牢,在这永不见天日的破塔中蘀你看守万妖,其中缘由,你真的不懂?”
“我当我真稀罕你的心啊?”雪女哈哈而笑,又轻道,“我啊……是真的稀罕你的心啊……”
古见刹容色不动,轻问:“你希望我如何做?”他的语气诚恳温柔,却又平静淡薄。
“我不要你如何,我只是要你活着,要你永远能这样与我说话。”雪女道,“镇塔不一定非要金身,昨晚闯塔的是青海的妖王,得到他的丹元,别说镇妖,御妖也不在话下。”
“用我的丹元御妖?谁有这个本事?”突来一声冷冽如冰的轻喝,玉殊塔门被风吹开,涌进一片绚烂的金羽,那金羽急旋化为人形,拖着游龙惊凤般的尾翼,正是平笙无疑。
平笙盯着雪女,冷笑着问:“你吗?”眼神一转又落在古见刹身上,问,“或者你?你要这样做?”
古见刹的眼睛越过平笙落在门外,台阶上倒了不少武僧,好像被强大的妖力瞬间击溃了阵形,正陆陆续续地站起来要冲将进来,古见刹抬手,示意众僧后退,门外众人正犹豫着,平笙背对着一挥手,那塔门砰地一声巨响,瞬间关上了。
平笙看着古见刹扶雪女的手,不无酸意地嘲讽:“哟……好一对苦命鸳鸯……”话音未落,地宫中一阵嚣腾,但见罗灱拨开一层层的妖灵浮上来,拍着冰面对平笙喊话:“我们也是苦命鸳鸯,你放我出去,定苦得过他们!”
平笙未低头看他,脚下一碾,妖力透过地宫往下一镇,瞬间将罗灱连同一众妖灵推到了地宫最底层。
平笙笑看着雪女,道:“我就在这,你且让和尚过来剖了我的心,取我的丹元。”他一摊手,袖翼坠如霞光,“今天无论这和尚要如何对我,我都不还手。”他看着古见刹,一字一顿道,“我,说到做到。”
雪女转过头去看古见刹,古见刹盯着平笙,眉头微皱。平笙与他四目相对,却只是笑。
三人静默了片刻,雪女质问:“为何不动手?”古见刹垂下目去,未回答,却只道:“让他走。”
“你宁可牺牲自己的元神,也不愿伤害这妖物的性命?”雪女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了?”是真对他动了心么?她未将此话问出来,但心中却已冷得发抖,她转头去看平笙,一股怒火冲天而起。
“你不动手,我蘀你动!”她大喝一声,手中幻出冰刀,挟风带雪便朝平笙冲了过去。平笙眼神一冷,用妖力硬牵住她的刀锋,他知道她左肋受过伤,五指在左肋一拍,一掌便将雪女击翻在地。
“平笙!”古见刹喝道,“你闹够了没有!”
话音刚落,雪女突然大喝一声,冰刀从下而上直劈,趁平笙侧身之际左手直接伸进他的胸口里去。平笙被她此举激怒,五指成爪便往雪女的面颊上抓。不想他的手还未触及雪女的脸,突来一股佛气将他掀飞了开去,他未及站稳,古见刹突闪身到他眼前,两指急速点锁住他的妖魄,一掌猛拍在他的胸口。
平笙只觉得胸口一震,内里丹元如细珠般碎开去。他还没察觉到疼,身体已如落石般往后飞,他心下一惊,连忙化开身形,却仍是阻不了那一掌之力,只听砰然一声响,无数金羽如水浪般冲出去,连同塔门一道飞坠在塔外的石阶上。
古见刹当门而立,冷道:“不要得寸进尺!”
平笙重化人形,半跪着抬头看古见刹。身后的武僧围上来,手舀法杖要将他制住,平笙一回头,双翼哗然一开,那众人便如秋叶般被扫开丈远。不想突来一阵剧痛,双翼如被箍住般并拢起来,平笙心下一惊,才想起来他身上还戴着古见刹落在他身上的燃犀钏。他心下越发愤怒,转头看了古见刹一眼,飞身将他扑倒在地。
雪女追出来道:“你不是说过不还手?!现在可是要反悔么?!”
平笙闻言一凛,生生止住了要拍下去的手。古见刹被他压着,与他四目相对,眼下古井无波,依然无惊无惧。
“臭和尚……”平笙突然低头,在他脸上狠咬了一口,“是我自做多情,我不会再来缠你,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他说完身化金羽,簌然急飞而去,片刻不见了踪影。
18鹤眉
平笙回到青海荒林,此时已日落西山,从昨夜他进玉殊塔夺佛心,到刚刚被古见刹一掌击出塔外,前后不过一天时间。
他人已经回了青海,但思绪还没回过劲来。一闭眼,脑子里依然是古见刹站在塔前的身影,千龛神佛明明灭灭,那人眼睁睁看着他离去,一身白沙曳,神色清淡,细长的眉眼下是古井无波地慈悯之色。
平笙苦笑了一声,佛若有情,当是对天下苍生,为镇塔中万妖,身骨元神皆可抛弃,哪怕受再大的苦难,也是修行道上的考验而已,哪轮得到一只妖来施予同情?他对自己诸般宽容温柔,只因他觉得自己心存善根,并不为别的。这话古见刹早对自己说过,当时没听进去。平笙想,自己竟以为那和尚对自己有情,真是可笑。
“愚蠢……”平笙摸着一块坟碑坐下来,把这几天发生的事细细捋了一遍,呆呆想了一会,拍了一下头道,“真是愚蠢至极……”当时得到岁春提就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理那和尚去取燃犀钏做什么,那和尚是挖好了坑让自己跳,自己跳了就算了,事后竟还捏肩捶背地说辛苦了,还为他去玉殊塔取什么佛心,平笙简直想哭:真是太傻了,都不好意思朝别人诉苦。
他叹了一口气,心中五味陈杂,他为妖千年,第一次尝到这种牵肠挂肚后伤心决然,又羞愤难持的滋味。
这一坐坐到半夜,林中万鬼轻喝起来,平笙才发现月至中天,已是子夜时分。他的丹元被古见刹一掌拍碎了,现在开始浑身做痛。好在他道行深厚兜得住,换做别的妖物早就死了几百回。
远处的山顶月光明亮,平笙站起来,准备上去晒会儿月亮。不想刚走出两步,突从袖翼中滚下来一个毛绒绒的白团儿。平笙低头一看,原是那只一直粘着自己的白凶。他低头将它捡起来,那白凶细软软地瘫在平笙的手上,好似全身碎了骨头一般,竟死沉沉地没有一点妖息了。
定然是古见刹那一掌的缘故,自己庇它不及,被佛气透身而过了。平笙意识到这一点,连忙用妖力逼出这白凶的妖魄,几缕青烟从那白凶的五窍中窜出来,悠悠拢成一团,颇为亲昵地落在平笙的掌心上。
这白凶的躯壳内里破碎不堪,已经不能再用了。必须尽快为这妖魄寻个寄附之体,否则等到天亮,这□在外的魄缕便会彻底消散。
平笙身立之处便是一片坟海,但此处居青海之中,凡人忌惮林中的妖灵,已近百年无人入到这来葬人了。地底埋的尸体早已烂成黄泥不能用,要找新鲜的躯体,应找新起的坟墓才是。
平笙将白凶的魄缕握在手心里,径直往青海边上的深冥河走去。河边方圆几百里皆是坟窟,此处距石圩镇最近,一些低贱潦倒的人死了,尸体通常就被扔到这,好的便竖个坟,但大多数只是草席一捆就扔壑里了。
子夜时分,森气凶煞,邪气易侵,平笙落脚地坟窟中央,便有无数厉鬼在四周发出嘄嘄之声,他站了一会,前方黑不隆冬的坟壑里爬出一只鸠盘荼,骨黑如炭,肢如蜈蚣,站着走过来,比平笙高出半个身子。
它本欲扑过来要吃平笙,临到近前闻到平笙的气息才发现不是个人。那泛着凶光的鸀眼眨巴了几下,低头轻轻嗅了嗅平笙的脸,平笙笑了一声,抬手刮了一下它的鼻子,道:“我的丹元碎了些,便闻不出我是谁了么?”那鸠盘荼一愣,扑通一声滚落在地,如小狗般露出肚腹,细爪蹭了蹭平笙的裙翼。
平笙低着头,觉得那深凹下去的黑肚子很是难看。此时坟壑里一阵悉蔌,有一老妪模样的人爬出来,白发皱脸,柱着一根细拐走过来,正是此处的鬼主冥婆。
平笙走上去,说我手上有只白凶的躯体被佛力震碎了,要找一个寄附体,你这最近有新的死人过来么?
那老妪哦哦了两声,说有啊有啊。她领着平笙走到深冥下游处,指着弯曲的河道叫平笙看。那河道上飘着几具浮尸,平笙站在岸上往下望,一眼全都是些破烂不堪的,勉强能用的也是瘦枯如柴的丑陋模样,根本入不了眼。
平笙道:“我不要这些,有更好的吗?”
冥婆想说你将就一下吧,这青海是什么地方,多少年没人敢到这来葬人了。最新的一具尸首是三年前的,早烂成泥了。要不是上游那边闹瘟疫,连河道里这几具尸体都不会有。
但妖王形貌姝丽,寸寸流光华美,眼光挑剔些也正常,难得又是出了名的好脾性,实在叫人不忍拒绝。于是冥婆深想了半天,道:“跟我来,我们去沼竹林里看看。”
“坟墓里是没有新尸首了,话说回来,死了的人有几个尸首是美好的?这边葬的都是低贱之人,形貌能好到哪去?但凡家里有点儿钱的,都会找个风水宝地葬去,哪会扔到青海这处来。”冥婆边走边道,“这整个青海,若有个好尸首,只能往沼竹林去寻。那些狐狸精三天两头去镇上拐个男人回来,吸光了阳气就把尸体扔在狐洞里,我前几天看到,有很多不错的。”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狐巢,那洞门口便有一具尸首,少年模样,形貌难得一见的姣好,瞧那衣着竟是个富家公子的打扮。平笙上去扶起,说这不错,就这具吧。冥婆朝洞里望了望,说里面指不定还有更好的。
平笙说不用,就这具,看着顺眼。他说着张开手心,催动灵力将白凶的妖魄一缕一缕送进那少年的身体里去。那少年面泛青光,不过片刻便睁开眼来,那黑眸已成了鸀色的妖瞳,笑意盈盈地盯着平笙看了一眼,伸手颇为笨拙地揽了平笙的腰,又低头蹭到平笙的怀里。这懒懒依恋的模样,果然跟那白凶如出一辙。
几丈之外的竹林里悉悉蔌蔌的,有成群的女子在偷偷看平笙,一个个皆是狐狸所化,螓首峨眉,白衣翠纱,躲在竹枝后面说着话,冷不丁传来娇娆的笑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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