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我与千尘,乃是莫逆之交,你可莫要想歪了去,千尘……千尘,他不喜女子……”心底暗自告罪,千尘可莫要怪我毁你名声,谁教你身份如此隐晦,连玥都要瞒着,我已经是很够意思了。
刘邑玥听得一怔,心情仿是舒展了开,仍是低头不语,嘴角却弯起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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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毛乌龙驹四蹄如飞,扬起大片滚尘,官道上路人吃了一口鼻的尘土,无不诅咒叫骂。马鞍上女子频频向行人扬手致歉,却也只给途人留下一抹淡薄的身影,乌龙驹着实是快如电掣,尤其是这阵子,连宝珞也按捺不住它的性子,只能由得它放开四蹄。
今晨降涟大哥捎来口信,说是已寻到了神医冀四的踪迹,如今便在京郊二十里外的芜湖边。于是她不敢耽搁,马不停蹄直奔而来。
芜湖夏初绿柳荫,草长无情绵絮飞,唯恐扬蹄惊白鹭,西冷烟雨过草屋。
草屋老叟独钓湖畔,宝珞下了坐骑,稳步行至沿湖木桥,朝着垂钓老叟拱手见礼,道:“小女子容宝珞拜见冀神医。”
老叟也未回首,目光一瞬不瞬凝视湖心,许久方道:“得知老朽身在此处,莫非姑娘便是降涟所言要见我之人?”
“正是,小女子此番前来乃是求神医相助……”
话未说完却已被老叟摆手打断,“莫道神医二字,姑娘请回吧,你所求之事老朽亦是无能为力,以老朽同降涟公子的交情,无不尽力而为,可是那‘翎火焰’之毒,乃是毒中之霸,本就是无药可解,十余年前,老夫倒是参详出破解之法,此法亦告知降涟,怎奈至寒至温之物难寻,即便是如此,寒玉丹本可暂压缓毒性,若不是中毒之人妄自催毒,且又受外力所激,心血翻涌,气息难平,火毒也不至于侵蚀骨血,三年前,能捡回半条命,已属大幸。”
手足虚软,她缓缓跪坐于老叟身后。心如刀刃凌绞,其一,妄自催毒……永初年间,馨蕊夫人的地宫内,玥催动了身上的火毒,化开了被冻结成冰柱的她;其二,外力所激……却又是为了救她,噬魂崖上,自废双足,且硬生生受了梅太后那激毒的一掌。火毒至此如影随形、如骨附蛆。
“冀前辈,至寒至温之冰山雪莲,我已无意中寻得,只是不得其法,请前辈施以援手……”深深俯下头去,捏紧了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晚了,若是于毒侵骨血之前入药,此毒必能根除,如今……唯有尽量减轻其毒发之苦,若是毒入脏腑,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
“不,我不信,天地万物无不是相生相克,我不会放弃,莫道他是我心系之人,即便不是,医者岂有舍弃病患之理?”她猛地抬起头来,带着不顾一切的绝然,注视着老叟的背影。
他终于回首看了一眼跪坐在木桥上,却握紧了手,不屈不挠的女子,数十年行医济世为怀,失去至亲之人无不是悲恸欲绝,她亦不能免悲,却亦不绝望,这般执著的女子……
潸然喟叹,“除非……”
除非百年开花百年结实、能解天下毒之‘迭翠神果’……
她没有再策马回赶,一手牵着乌龙驹,步履沉重。百年开花百年结实,还是传说中的神果,无处可寻、无迹可觅,表象与普通果实无异,遇水则幻化五色光芒,连神医也不能确定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沉溺于一个传说中虚无之物,又怎么救玥的性命?
回到王府已是繁星点缀,返京数月,而今春去夏至,那满腔踌躇的信念,却被不经意地一戳而破,她相信冀神医并非推托,他亦是无能为力。
夜深,竹林萧瑟幽静,千竹亭间,倚栏静默良久,一双温柔的手至后将她拥入熟悉的怀抱,“回来了……”
她回身埋进他的胸怀,“我回来了……”
春暖雁归阁(六)
元嘉三年七月,以秦、谢两大士族为首,群臣联名上奏。弹劾羽林军统领安泰,串谋飞贼入宫、图谋不轨,擅闯宫闱内廷,以致祸害皇嗣。并例举安泰平日结党营私、自恃任两朝羽林军统领,妄自尊大,平素贪恋美色,此闯宫闱实乃包藏祸心。奏请皇帝决断处置,平了这天怒人怨。
群臣上表,这一连串的罪名,众心成城、众口铄金,朝野上下闹得是沸沸扬扬。结党营私这一说,更是牵扯出平素来往甚密的京城禁军统领夙摩等人。
文帝遂御审安泰统领,定责其擅闯宫闱内廷之罪,私产充库,流放交州南荒之地;众臣表呈的其他罪状因无从查实,但舆论已波及京城,故禁军统领夙摩等人免职待罪。
安泰统领流放南荒、夙摩罢官免职,俱都是扼守京城皇宫守备之统帅。这两人宝珞均是认得的,得知获罪不免颓然忧虑,连月来,种种不平静的迹象,仿佛是暗涌密布京城,蠢蠢耸动。
上空笼罩的乌云,泼墨一般当头压下,又要下雨了呢,宝珞仰头望了望头顶的乌云。玥这些日里早出晚归,奔忙于王府、皇宫、兵营之间,无论多晚,每日兵营事务完结,他都会返回雁归阁,睡不了多会,五更天即要早朝。
望着他略显疲倦的面容,免不得黯然,这些年,均是这般的劳碌么?似是习以为常,可,他这身子,如何还经得起……
云越来越重了,宝珞加快脚步,今儿一早出府尚还阳光明媚,在药铺多耽搁了会,抓几味药回来就变了天了,俱也是这般变幻莫测,捉摸不透。
王府四门,返回东苑平素都是由东边进入。这会儿大雨骤然倾盆,夹杂着电闪雷鸣,划开天际道道银光裂缝。防着怀中药包给大雨淋湿了去,她低头护着药材便朝南门入了王府后院。后院、旁院乃是王府杂役日常劳作居所,平日里甚少经过,况且而今大雨瓢泼,如遁水雾,不多时便迷了方向。
暂且寻了一处屋檐避雨,待雨势小了再寻回东苑。
双手绞拧湿透的衣摆,牙咬住药包绳线,药材还是湿了半边,无奈……这雨可要下到什么时候,今晨玥早朝出府之时,说了今日会早些回来……
四下无人,她毫不掩饰咧开大大的笑脸,思忖着今夜在哪用晚膳比较有情调,千竹亭……仰或是湖心亭;即便是在屋中,就着点点烛光、熏香,也很惬意呢,呵呵……烛光晚餐。可叹自己的烹饪手艺着实见不得人,不然今儿就亲自动手,玥,定会感动不已?她捂着嘴傻笑出声来。
她就仿是智者所言堕入情网中的女子,再聪慧的头脑在爱情面前亦是一片空白。
屋檐下窗棂内透出年轻女子嘻笑声,宝珞慌忙噤声,屋内有人呢。雨声噼里啪啦敲打在屋檐,泥地里,那屋内的声音听起来便断断续续、含糊不清。蓦然听得她们提起麒王二字,宝珞眼眉一挑,凝神听去。
“这世上男子哪个不是寡情薄意?就连殿下天眷般高洁的人,亦是不能免俗,我也在这王府三年,鲜少见得殿下踏足西苑,话说王妃当年未出阁已是冠绝京城,殿下却也从不曾放在眼里,一离府便是大半年,倘若是王妃生的是小公子,也不致于落得这般的冷清。
另一个声音嘿嘿一笑,悄声道:“你这净是呆在伙房的粗使婢子,知道个啥。”
“我咋不知道,我一远房亲戚就是生了个丫头,差点被他相公休了回家,这男人都一样,殿下瞧都没瞧过小姐一眼呢。”
“那可不是一码事……”声音顿了顿,又道:“咱们王府的小姐不是殿下所出,他自然不亲近。这事儿听了就是了,可千万莫要贫了出去。”
“啊”一声惊呼,忽又生生打住。“真的假的?这事儿胡诌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可没胡诌,西苑里边伺候王妃的丫头倩婷知道不,她可是王妃陪嫁丫头之一,她说的还有假?”
“这可蹊跷了,王妃……莫不是偷汉子?”
“呸,呸……小姐也不是王妃所生,记得那年王妃回去阜宁老家么?就带了刚出生的小姐回来,那会儿,大伙都当王妃是回去暖和的老家生下小姐,其实小姐是不知打哪抱来的。”
宝珞听得诧异,那娃儿是过继来的,她是知道,本以为是公开了的事儿,怎知萧汐凝竟然瞒了起来,这是何故呢?
那声音问出了宝珞心头的疑惑。
“亏你在府中这几年,没看出来么?抱养小姐当作自个儿亲生的,莫不是为了掩饰一桩丑事。”
“丑事?什么丑事?”
“你可千万不准说出去,这事儿传出去,准得掉脑袋。”
“知道了,快说……”
压低了声音“殿下有隐疾,不能行那男女之事,王妃一个人怎么生?殿下碰都没碰过她,成亲三年无所出,王妃抱了小姐回来就是要绝了外头那些闲话。”
屋里头一阵沉默,屋檐下宝珞也怔住了,只听闻雨声哗哗在身旁落下,心头怒火猛起,直想推门而入教训那两个丫头,竟敢胡言乱语,捏造事端;连这些个下等劳作的小丫头都暗自嚼舌头的事情,王府中岂不是……
这种事情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传开了去,那男人也是没脸见人之极,何况是在古代?正想着发个暗器对那两个贫嘴的丫头略施小惩之时,忽听得远处踢踏急促地脚步声传来,忙闪向后屋。
不多时那纷杂的脚步声来到适才她站立的屋檐下,“砰”一声巨响,听得屋门被用力踹开,跟着是哭喊尖叫声,还有湘芩尖锐的怒喝,“倩婷招供的可是这个下作的奴婢?拖走!两个都给我拖走!”哭喊声渐渐远处,只余雨声依旧作响。
宝珞悄悄尾随而去,怀中的药包早已湿了个透,只得弃之草丛中。
来到一座精美的院落,看这方向,莫非就是西苑鸾飞阁?那行人拖了俩丫头进内院,朱红大门怦然关上,将那哭喊声也关了进去。
宝珞沿着内院高墙绕了小半圈,寻着一处屋檐,手中蓝珠甩了上去,勾住檐角,一带一跃,就上了屋顶,雨下得大,这会儿也不需要屏息了,猫着身子在屋顶翻过几个屋,瞧见一个宽敞的院落里跪了十余个婢女,只见湘芩撑着伞在院落里咆哮开来,“打,都给往死里打,看你们这些贱婢还有胆子嚼舌头,都一刀子割了去得了。”
顿时“嘭嘭”磕头哀嚎声不断,“王妃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和着护院“噼啪”作响地皮鞭抽打声,热闹无比。
雨水和着血水流淌得一院暗色,浓重的血腥气熏得伫立在连廊下的萧汐凝也蹙起眉头,转身回了厅堂。
宝珞伏在屋顶,瞧着底下一院凄惨,暗自咒骂,闹出这么大动静,没有的事也给编排出事来,这些个小丫头,暗地里教训警告就够了,非得闹腾得整个王府上下都知道了不成。
暗自绕到厅堂上方,轻轻扒开一个小孔,目光探了下去。
只见萧汐凝把屋内的侍从都撵了出去,紧闭了屋门,仅余厅堂中央颤颤巍巍的一个婆子,那婆子身形硕肥,白白净净养得滋润,金花簪蓖,黑缎纹衫,瞧模样倒不像个下人。“扑通”一声跪倒在萧汐凝脚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了开来,“小姐,你要罚就罚我这老婆子吧,都怪我一时口快,捅了篓子。”
“奶娘,我一直当你是奶大我的娘,这些年我待你不薄,连嫁来王府都舍不得与你分开,你又怎忍心这样对我……”萧汐凝也落下眼泪。
“小姐……”奶娘抱住了萧汐凝的小腿,大声哭起来,“小姐,我那是替你不值啊……小姐视我如亲人,我又何尝不是把小姐当作闺女阿,哪个做娘的能看着自己闺女如此委屈……呜……”
萧汐凝说不出话来,咬紧了下唇默默淌泪。
那奶娘又道:“当初殿下派人领了御医来国公府退婚,道是太子殿下一场重病,已是虚败不堪,不能误了小姐终身,小姐你却是一意孤行,非君不嫁,小姐你回来向奶娘哭诉,老身那会儿就难受啊,小姐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儿,怎就这么傻……既然嫁就嫁了,殿下不能行周公之礼,望盼他能怜爱小姐一腔深情,虽是有名无实,若也能夫妻恩爱,那也就罢了,可是……可是……嫁入王府,小姐你时时落泪,苦水往肚子里吞,我……我看着难受啊……还瞒着人演那出戏,将婉儿当自个生的抱回了王府,一心也是为了顾全殿下的颜面,可是殿下非但不领小姐的一番苦心,还为了东苑一个丫头前来责怪小姐……奶娘替你不值啊,小姐……我这一肚子怨冲昏了头,教那婢子听了去,四下传扬……是我愧对了你。小姐,你若不解气,就是拿了我这条贱命去,我也甘了。”
萧汐凝终是“扑通”一声,也跪下搂着肥胖的奶娘痛哭失声。
何苦情痴,感情又岂是论价之物,伤人终是伤己。
轻轻扣回屋瓦,静静趴在屋脊,由着雨水敲打着身子。原来……所谓的谣言都是真的,玥……玥受了这么多苦,还要招下人如此耻笑;念及此,心酸难当,翻身面朝苍白的天空,躺着,雨滴敲在心口、落入眼底。
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了,院里的哀号止了,雨过可会天晴?太阳依然遮在薄云后,可是,一弯绚烂夺目的七彩虹,不知何时绽露柔亮容颜,静静悬在云端。
抹了把脸,抹去那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想见他,这一刻她很想他。
刘邑玥站在连廊下,翘首望着前方来路,雨停了许久,伏暑仲夏炙热的空气里带上了丝丝清凉,他却有些许浮躁,打发了几拨人带上雨伞寻了出去。
踏上青砖小路,蓄积雨水的花树压得沉甸甸,兀自“嘀嗒、嘀嗒”如乐音一般落着水珠子,打在石砖上啪啪地响。方绕过花树,眼眉瞬时柔和了,眼前湿漉漉的白衫女子也站住了脚,仿佛是刚从水中捞起,微曲的长发散开,像是水下弧线柔美的水蔓草,湿透的衣裳紧贴着玲珑纤长的身躯,勾勒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柔美曲线,他开始庆幸下人没有找到她。
“傻丫头,下雨不会避么?”话未说完,她已经扑到怀里,湿漉漉的头直揉在他胸前,水蕴很快透过夏日薄衫浸透前襟,笑意直达眼底,他搂住这湿嗒嗒的人儿,手心揉了揉她后脑长发,忽然“哗啦啦”一声脆响,大片雨水带着夏日香气顷刻洒向两人,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