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我立刻转身防备地望向萧寄远,后背紧紧贴着门板,已是退无可退。外面除了雨声再没有别的,冷凉的空气教人惴惴不安。
原本,萧寄远眼中亦满是疑惑和不解。他踉跄着脚步走到门边,抑着怒气喊了几声,外头竟仍然无人应答。侧耳倾听,瞥见我一脸的警戒之色,他突然就停下了所有动作,同时明白了此刻的境况。
静默里,四目相对。我想我肯定无法掩饰内心的惊惧,因为几度错觉心跳都快停止了。无形之中,我在心底对他留有一份信任,可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他望着我的时候那么专注,我很轻易就读出了方才的恶声恶气不过是伪装。他不想看到我是真,却未必因为厌恶……
半晌,他亦学我背靠在门板上,苦笑着自嘲:“我有那么可怕吗?”
我松了口气,知道他不会有什么逾矩。捂着脸蹲下身子,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其实我自己都不大清楚,为什么会如此义无反顾地拒绝这份爱,从头到尾。有楚浩然在前,跟他在一起,感觉不到时空的差距。仿佛原本就在同一个世界里生活,受同样的教育,我们从来都那么契合,甚至分手……
沈擎风呢?原来只是抱歉,而后为他心疼。在他面前,我渐渐变得敢于表现自己。也许是因为慢慢的了解吧,不知什么时候就认定了,这个男人不会再束缚我,他可以陪我笑陪我哭,陪我平平淡淡在这个世界生活到老。或者偶尔会有龃龉,或者他有时会跟我一样任性,一样迷茫,可我觉得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小幸福,可以用手抓住的。
而萧寄远的世界太复杂,离我太遥远。他下意识地拒绝我参予。他不需要我了解什么,只要我守在宁静的小屋里接受他的保护和宠爱,黄昏里盛一杯温柔等他凯旋而归。上次太后召我,殿前受辱,我刻骨铭心。留在此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日后等着我的将是漫长的孤寂。被隔离,被鄙视,被轻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女人,我不可能让一个男人主宰我全部的生活,那样太恐怖了,单调得恐怖,空虚得恐怖。可萧寄远不了解,我给的暗示他收到了,却仍是固执,他同样拒绝走进我的心……
张越本是个单纯女子,不会计较,不会考量,会糊涂,会犯错,目光短浅,此刻心里的人是谁……那便是谁了!一开始,我就没有选择过。这个时候……也不知沈擎风在干什么?估计他今晚也睡不下吧……
不知怎么的,心中情动,顿时就觉着身上发热。还以为是偶然,可细想一下,这个季节天气依旧寒凉,外头还下着雨,也奇怪了些。不一会儿,热气就流遍了全身,蒸上脸来,熏得头脑也昏昏的。难受!我顾不得矜持,伸手便扯下了外面的夹袄……还是不够,正想解开外衣,耳边忽地传来萧寄远的声音:“盈儿,不要再脱!”
我循声看去,惊异地发现他的状况也比我好不了多少,额头上甚至渗了层薄薄的汗。咬着牙似是在忍耐什么,努力想靠近,又像是努力想撤离……目光迷蒙,宛若月下柔波荡漾的湖水。这样的眼神一下就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那段记忆,让我禁不住想去触摸……
在萧寄远抓住我的手那个瞬间,我们都呆住了,知道彼此在渴望什么!身上原本热得难受,而对方的手就是唯一凉爽舒服的来源,像伊甸园里那条罪恶的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随着呼吸进入身体,撩动着所有的感官。我很想靠过去,我居然希望他不止碰我的手!怎么可能……
“盈儿……”
他缓缓凑了过来,手臂也缠上我的腰,两人一下就贴近,密不透风。我紧紧抓住最后一丝神智:“不行……”可这句拒绝里听不出决然,反而柔媚异常,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这样会更乱,这样会更乱……”
“啊——”萧寄远蓦地推开我,痛捂着肩上被咬过的地方,眼里的迷乱也稍稍清散了些,难以置信:“你咬我?”
被他这么一推,我暂时也缓了过来,狼狈爬往墙角:“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别过来!”
萧寄远笑了,笑得酸楚:“一直不亲近你是不想落人口实,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你是我认真想要娶进门的女人,照汉人的规矩……”
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说这些?我一点都不想听……很热!他一走开,头脑又渐渐昏沉,眼前闪过一幕一幕诱人的幻像。有人往屋里吹了迷香!而且是带着催情作用的迷香!我慌张地四处寻望,有没有别的出口?
“……却没想你在为他守身如玉,好个贞节烈女!”萧寄远步步逼近,眼中的理智却能压过情欲。我定睛一看,原来他左手竟握着匕首的利刃,鲜血沿着他走过的地方滴成一条红线,触目惊心,怪不得……
心下凄然,我转身摸索到房里唯一的窗前,正想推开准备跳窗……萧寄远动作如风,匕首飞掠而来,狠狠钉在闩上,我吓得立刻缩回了手。接着,刚利的金属碰撞声倏地响起,我再看时,那锁已被宝剑劈断,门……开了!
萧寄远扔开剑,朝我冷冷喝道:“你走!趁我后悔之前——走啊!”
泪眼模糊,这段错缘……错得揪心。我说不出抱歉,说不出怅惘。门在眼前开了,那是我一直盼望的,此时却觉举足有千斤重。低头咬着手背,痛……我再也不敢看他,带着北风的决然冲过那扇门,跌跌撞撞扑进了暗夜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落在身上,跟原本那股火热的情潮碰撞相遇,犹如冰与火的交锋。我一时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一时又觉得自己即将沉淀。所以,当在桥上瞥见底下暗涌的湖水时,我几乎没有犹豫,跨上栏杆,纵身一跃而下。
恍惚中听到后面有人喊我的名字,然而我顾不得许多,一心只想压下撩人的情动。萧寄远错了,我没想过要成为贞节烈女,也并不是因为谁而不肯屈服,迷香的作用亦让我几乎丧失理智。只是害怕,有了这样的关系,会让局面更加混乱,我必须为自己的心负责。若伤了你,请原谅我无能为力……
刺骨的寒气和求生的意志终于使大脑得以渐渐清明,当我费尽气力游到岸边的时候,身上只是发抖,冷得牙关打颤。这番折腾下来,身体里所有的能量皆被掏空,走上一步都是艰难。被对岸的骚动所惊,回首望去,人影晃动,火把在伞下摇曳。隔着数十米的水面,我很清楚地听到他们在喊“将军”。
这样戏剧性的转折……拿来拍惊险电影也不过分了,原来我们都是痴傻之人。萧寄远跟在我身后跳进了湖里。直到那一刻我才清晰地感到遗憾,错过如此情深义重的男人,可惜不是你……我们最终迷失在混乱的人生境遇里,另一个人先牵起了我的手。
藉着火把的微光,很快发现湖中那个载沉载浮的影子。忍下眼泪,我毅然转身扎进了幽深寒凉的湖水里……
因为之前远居塞北的关系,比不得水乡之人,辽人多半不熟水性。萧寄远什么功夫都好,唯独水上功夫是弱点,加上几日风雨,湖水暴涨,连我都游得那么吃力,何况他这个半调子?
所幸,我们终于在暗流里寻到了对方。美人鱼救王子的时候,王子是昏迷的,她错过了他的眼神。我看到萧寄远的眼睛,很明亮,很特别,纵然他曾无数次表明心迹,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并不止情爱,而教我深深撼动。生死攸关之际,所有的纠葛都变得那么渺小。他没事……仿佛透支了毕生体力,我觉得自己像在风浪里逆水行进的小舟。好累……很想闭上眼睡一觉……
待再度抵达湖岸,连说话的气儿都没有了,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又冷又麻痹。萧寄远紧紧搂着我,虽然不无抱怨,话音里却有微微的颤动:“没见过这么笨的女人……”
第二卷:满目山河空念远 第25章 人海阔
“你希望我怎么样?”
“不准伤他……”
“你会不会太不公平了?”
……
“又有谁……对我公平过?”
这是那晚我和萧寄远的最后一段对话,而后,我推开他,一个人强撑着回了梅院。心照不宣,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改变,从我在水中挽起他那刻开始……然而,却未必是我乐见的改变。当时他抱着我的力量,有别于占有,有别于情欲,却教我在瞬间警醒。心被感动,于当前的局面并无一利,只能乱上添乱。
真是笨呐,我就是一心想着公平,才会如此心软,不愿意对谁残忍,极力想尊重每一个人的感情。偏偏忘记了,谁又对我公平过?在这里,我连最起码的人身自由都没有……也许,是不该回去救他的,就算没有我,萧寄远也不见得会这么轻易遇险。记得最后若不是他,我可能早因体力衰竭而永沉湖底,这算是谁救了谁……
三天,只须挥挥衣袖的功夫便过去了。雨奇迹似的没有再下,比试那日,正是雨后新晴,春光妩媚。我没有去围场,因为那晚冷热交替,加上体力透支,很不争气地又病倒了,重感冒,身子倦乏,头有些昏沉,实在无法出门。萧寄远遣了大夫过来,自己却再也没踏进梅院半步,今早还下令吩咐我不宜去围场,一切他自有分数。
后面那句话让我微微松了口气,他会那样说……起码沈擎风的性命是无忧了。我缓缓移开软枕,从底下摸出那个白玉手镯,凝视良久,终于将它套在了腕上。我想,我还是希望他能赢,纵然是妄想呵……
“姑娘,该喝药了。”
我收回思绪,套了靴子下床。端起药碗,刚要入口,一股微弱的异味却教我狐疑地止住了动作,汤药里多了一味药方中没有的……
“怎么换人了,雪衣呢?”雪衣是之前跟着我的侍女,而眼前这个人,虽然穿着侍女的衣服,却是脸生得很。
“回姑娘的话,最近天气变化无常,好些个姐妹都染了风寒。雪衣姐姐亦未能幸免,这才换了奴婢过来伺候。”她俯下身子,说辞流利,有礼亦有理,见我未有反应,又补着劝了一句,“请姑娘趁热用药。”
“药不是趁热喝的,须等它凉几分。先搁在这儿吧,我等会再用。”
那侍女抬眼望了我一眼,我低头摩弄着腕上的镯子,并未现出任何异状。
“那……奴婢先下去了,请姑娘务必记得用药。”
待她走开,我松懈下来,险些瘫软在床上。有人要我死……用来验药的银钗变成了黑色!心里很害怕,比拿刀架在脖子上还要害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梅院那么森严的守卫,还是抵不过这一碗毒药!
强令自己冷静,我决心将计就计。摔破药碗,佯装中毒倒地。果然,不一会儿,便有轻巧的脚步声慢慢趋近。因为耳朵贴着地板,听得特别清楚,我直觉那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狂乱跳动的心上,我想颤抖,想失声尖叫。待她终于停在我身边,伸出手来试探鼻息的时候,我突然睁眼扯下她的身子,同时,另一只手拿了金属质的首饰盒,迅速朝她头顶的百会穴狠狠击去……
她连喊叫都来不及便两眼一翻,昏了过去。我禁不住双手发抖,百会穴是人体要穴,一个搞不好我就是杀人了!伸出手指探了一下她的呼吸,好像还有……那等她醒来以后又怎么办呢?外头是明媚的春日,我却觉得房子里阴森可怖,静得非常骇人。逃走这个念头突然就浮上了我的脑海,并在瞬间汇成强烈的呼喊。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脱下侍女的衣物换在身上,照她的发式理好辫子,眨眼功夫就给自己变了装。正欲举步出去,又忽地想起了什么。折回来把那侍女拖回床上,找了衣服当绳索把她牢牢捆好,再盖上被褥……这样应该妥当了吧?
脚下虚浮,拿着手帕半掩着脸,我也不管别的,抱着破釜沉舟的心理,直直晃出了梅院。守门的侍卫喊住我的背影:“站住!上哪去的?”
我不回头,装出委屈的语气:“方才不小心打翻姑娘的药,被骂了一顿,这下正赶着去再抓一副呢。”
侍卫们闻言,也没有多问,挥手打发了我出去。如获特赦,我几乎想拔腿狂奔。无奈只走了一小段路,已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可今天会是我出逃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所谓绝处逢生大概就是如此吧,恰好萧寄远不在,恰好有人欲予加害。已经出了梅院,我不能放弃……
我不敢从王府大门出去,拣了下人们经常出入的偏门。因为梅院的侍女仆从都是萧寄远另外挑的,跟府内其它人并不相熟,加上我之前更是呆在院内足不出户,所以根本没有被认出的危险。开始还有些畏缩,后来见未有人疑心,我索性大方起来,甚至还向人问了路。偏到了最后一道关卡,前脚刚刚踏出门槛,又让侍卫给拦下了。
“哪儿的?出去干什么?”
我心里一慌,不适时地咳了两声,等缓过气,词儿也编好了:“我打梅院出来的,因为染了风寒,赶着出去瞧大夫。”
“向总管请过假吗?有没有出府的令牌?”
“这……能否通融一次?咳、咳……我实在……”真不知是否该感谢这身病,其中一个侍卫动了怜香惜玉之心,自愿提出帮我去向总管请假。我解下象征侍女身份的腰牌交到他手上,虚弱地微笑:“谢谢大哥了。”
他看了一眼腰牌上的字,腼腆笑道:“原来你叫雪空啊……等着,我帮你跑一趟,这样会快些。”
我没有力气愧疚,等在门口,暗里不停地求神拜佛,像是有猫爪子在挠着那颗原本就不安的心,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别难过。
惶惶然接过令牌,心都快跳出喉咙口了,偏偏还要装着镇定。直到离开侍卫的视线,我才敢放心加快脚步。
出了王府,心底犹自兴奋,这是我盼想多时的自由。兴奋之后呢?更多茫然,我在熙攘的人流中找不到方向,天地犹如在旋转一般,我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雪空身上只有一小袋碎银,绝对不够路费回扬州。虽然顺手拿了两件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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