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逞一时之勇而孤军深入,结果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狼狈……
就是在最狼狈的时候,我的生活打开了另一片天地,起于那个女子的盈盈一笑。水盈是恩人之女,当时已嫁为人妇,我醒来那天,恰好碰上她回医馆看望父亲。师傅在前厅忙碌,无暇看顾我,水盈便亲自熬了药端来我的房间。
睁开眼,只见一个纤细朦胧的身影立在床前,再细看时,那双明似秋水的眼眸正打量着我,见我醒来,似是松了口气,唇边扬起淡淡的微笑:“总算醒了……”
她是我醒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而且是个貌美温柔的女人。我无法行动,她亲手喂我喝药而毫无汉人女子的羞涩,温暖,自然,就像刚刚下过雨的草原给人的感觉。后来,偶尔忆及那一刻莫明其妙的悸动,仍是觉得不可思议,也许,体力的流失也教我的心变得脆弱了。师妹自小跟在父亲身边,面对的都是病人,我也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病人而已。再后来,我看到她对许多人都是一样温柔地微笑。
等身上的伤完全好了,已是将近一个月后的事情,我渐渐喜欢上了水家医馆。师父年纪大了,总是忙不过来,居于报恩心理,也居于某种考虑,或许,有个藏身之处更容易探到一些消息,扬州是宋朝的富庶之地,听说北方的军粮很多都是从南方运过去的,而我们最嫉妒的就是汉人们永远充足的粮食,如果可以跟这里的粮商搭上线的话……
我没有想到,师妹的夫家就是扬州,不,应该说是整个大宋最大的粮商,而且还有雄厚的航运实力,简直可以呼风唤雨了。于是,我开始重新留意这个女子,这个曾险些教我心动的女子。她其实经常回水家来照看父亲,也不时地对我有些嘱咐,大概心里很不放心师父一个人生活。我不爱多话,多半颔首沉默以对。
这样平静的日子一直慢慢留着,如雪山上的融水,清澈得可爱。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战场、血腥、争斗、权谋……统统都可以不管,还有亲人般的关心。不想回去面对那场荒谬的婚约,我向皇上报了平安后就以任务尚未完成为由继续拖着。
沈家主事的人是沈毅天,可他长年不在扬州,我只好先从他儿子身上下手,想找找沈家平日往来的信函什么的,好琢磨琢磨,看是否能抓到可以利用的把柄。几次夜探沈府,没发现什么异常,除了……师妹夜夜独守空闺。这沈家大少也真是奇怪了,说他不好美色吧,年纪轻轻却娶了一妻二妾,说他性好渔色吧,家里那三位美人都被空晾着,我去过那么多次,居然没一次发现他在妻妾们房里过夜的,有这么一回碰上他不在书房,以为可以放心搜上一圈,没想他半夜却又回来了。
曾经想过,如果师妹过得不好,我就把她和师父带回大辽去,补偿给他们最好的,这是契丹人的报恩方式。唉……本来还打算娶了师妹做王妃的,这样一来照顾他们更是名正言顺了。师妹没有耶律清河那么复杂,一双眼睛总是明明如山间溪水。我确定,有着那么清澈的眼睛的人必定有着同样清澈的灵魂,宁静、温柔……才发现,我竟然也渴望这样的纯洁,一个双手染了一层又一层血渍的将军,一个整日算计、身处权谋纠结中的王爷,萧氏最年轻的族长,承受着无数人的期盼,也承受着无数的束缚,日日暗防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敌人……可惜她是汉族女子,别说皇上不许,太后姑姑和族里那些长辈们也不会答应的,况且她还是别人的妻……
虽则如此,对于师妹,我想我一直看得不够真切,我以为她就是那种典型的汉家女子,温柔贤惠,娴静善良,以夫为天。那日,她带着简单的行囊回了水家,脸色惨白,柔弱纤细得令人疼惜。师父没多问什么,转过身却是老泪纵横。我全身的血都在愤怒,沈擎风居然忍心敢如此待她?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师妹像游魂一样晃在医馆里,我几次想安慰,想告诉她告诉师父:沈擎风不要她我可以要她。是的,当时我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难办的,凭萧寄远的身份,要一个女人,给一个女人依靠,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就在我还犹豫着怎么开口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受伤后一觉醒来,师妹尽忘前事,她所有的哀伤也随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复杂难解的迷惘和失落。就像围场里躲避猎者的小兔子,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在努力张着眼睛四顾寻路……偶尔碰上我探究的眼神,一下又缩了回去,有趣得紧。我被迷惑了,经常忘记去追究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失忆,还是以前我对她了解得太少。饭菜的口味也有些不同,做事情也不会像刚回来那段时间一样,总是心不在焉。那天黄昏,我从跟着师父出诊,回了内院,恰好碰上师妹就着晚霞的余光在补衣服。晕红的光芒染上她柔美的侧脸,纤指莹白,捏着绣花针,针在衣上流走……
我怔怔立着,不愿靠近去破坏这一刻的美,也不愿失去这一刻的感动。那件衣服……我记得上次穿的时候发现肩上缝合的地方线头松了。
“盈儿,我们回来了——咦,寄远,你傻站在这儿干什么?”在前院整理完药箱,师父也跟着进来了。
师妹回过头来,展颜笑道:“爹,师兄……晚饭已经备在桌上了,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你这丫头在忙什么呢?”在师父问话的当口儿,师妹收完线,拿起放在小木桌上的另外几件衣裳,朝我们盈盈走来。
“方才收衣服的时候发现有几个需要修补的地方,顺手拿针线缝了一下,已经好了。”
“好,好,乖……”师父一边点头,脸上露出无限的欣慰,他老人家疼女儿,却是疼在心里的。师妹如果真的忘了过去的悲痛,那没有什么不好,师父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女儿,而我……亦有机会重新得到她完整的心。忘了……就忘了吧,再也不要记起。
之后的日子,惊奇不断。原来师妹不是什么时候都那么温柔,她会发脾气,她讲话也会冷嘲热讽,她的眼睛会像泉水一样清澈,也会像草原的星光一样明亮,善于闪躲而又善于追踪,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在她面前藏不了太多秘密,那种感知越来越强烈,似乎终有一天她会发现……说来好笑,在这儿藏了这么久,我到现在才开始担心,害怕一个姑娘的眼神……
她爱上楚浩然!这个事实焚碎了我的心。我以为,汉人女子极重贞节,我怕过于唐突反而吓坏了她。没想她根本不管这一套,爱得大大方方,干脆利落,在二十四桥,楚浩然仅凭那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轻易掳获了她的芳心。原来,她眼里除了除了宁静的温柔,还可以有别的更醉人的东西,就像那天的黄昏一样,不过燃烧的不是晚霞,而是她!
我的嫉妒发了疯,在酒的浇灌下更是高窜。所以,我失去神智强吻了她。她的唇有点冰凉,但是很甜美,很柔软,跟我想象的一样……这是一项宣誓,我萧寄远要定了这个女人,要她的温柔,也要她的勇敢与热情!她可以以弃妇的身份跟没见过几面的楚浩然在一起,为什么我不可以,我哪里不如那个软弱的书呆子,我可以给她更好的保护……如果现在的肖寄远不够能力,那么辽国的南院大王呢?将来,我给予您的,一定会比楚浩然多。请等我,不会太久,等我回来找你……
第三卷: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28章 花嫁
两个月后的扬州,已经是初夏了。我在自己最喜欢的季节里,做了沈擎风的新娘。怀着雀跃,也怀着一丝迷惘,坐在镜前由喜娘和绮兰帮忙梳妆。
再次嫁给同一个男人,古礼上好像叫“复归之喜”。这样的婚礼本来不用太过讲究的,沈擎风偏要隆而重之。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婚礼会是这样的秾艳,纹着金线的新娘喜服,髻上闪闪发亮的金步摇,绣着鸳鸯的大红盖头……都是三年多前的旧物,却依旧跟新的一样闪亮,足见当日的盛况。这些东西是我坚持要用的,我也不在乎触什么霉头,如果它们原来的主人在天有灵,就保佑我和他……平平安安相守到老吧。
还有一个心思……是我不敢说出口的。沈家已今非昔比,我不想再那么奢侈。所以,婚礼上该有的礼数一个都不少,宾客却请得不多,排场也不大,算是简简单单吧,可一点儿也不会显得草率。
新娘子在嫁人的前一天晚上都基本不能睡觉,早早便要开始准备。电视上演到婚礼的时候只有简单的新人三拜,其实礼数远比三拜复杂。喜娘带着丫鬟折腾来折腾去,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重点都是围绕着为妻之道。她已经跟我讲了好些天,里面很多理论跟我的价值观有冲突,听不下去,到后面我已经困得不行了,眯着眼打起盹来,居然也能入梦。
刚刚睡下,就有人把我喊醒了,声音很温柔,很熟悉,好像是妈妈……
“小越,小越……”
真的是妈妈,我兴奋地扑过去:“妈……你终于来看我了,小越等了好久。”
“小越,要嫁人了,以后要乖……”
“妈——,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很乖啊……”比起其它同龄的小孩,我很少有让父母担心的时候,他们期盼的、吩咐的,我都努力达成,这样还不算乖吗?
妈妈伸手抚着我的长发,脸上的笑容里有宠溺也有无奈:“你这孩子被宠坏了,心气太高,又有点固执,妈妈是担心你因此而伤人伤己。记得,以后心放宽些,两个人在一起,开心最重要。”
我歪着头,有些不明所以。妈妈轻轻点了一下我的额头:“我相信我的小越会做到的,你会幸福的,对不对?从小到大,你从来没让妈妈失望过……”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的脸也越来越模糊,很快就淡得几乎看不见了。想紧紧抓住她,可我惊恐得发现我的五指能穿过她的身体……是幻影,是幻影……
“妈,带我走!带我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
窗外吹进一阵风,母亲的影子终于还是散了,我追出门去,天地茫茫然一片,什么都没有。我的哭喊那么凄凉,我的耳朵却听不到一丝声响,仿佛所有的郁结都在胸口,好难受……
“小姐,小姐……”有人摇着我的肩膀,一下将我从噩梦中唤出来了。睁开酸涩的眼皮,景物渐渐清晰,还是在我的房间,还是红彤彤的一片,而刚才那个梦,那么真,那么伤。
“小姐是不是做噩梦了?瞧,把妆都哭花了,一会儿可怎么得了?”
绮兰一边说着,一边再次帮我补妆。刚刚进来的喜娘见状,马上急得尖叫起来:“天哪!我说姑奶奶,花轿已经临门了,这是什么事儿啊——”
我受不了那么高分贝的嗓音,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嘛,理所当然转头对绮兰吩咐:“你出去叫沈擎风等——”话还没说完,绮兰一把捂住我的嘴巴,还朝我猛眨眼睛。果然,那喜娘又开始呼天抢地:“天哪!”
绮兰松开手,好心地提醒:“小姐,错过吉时不祥……而且,你不该直呼少爷的名字,昨晚,嬷嬷教了一个晚上的规矩,你都忘啦?”
我尴尬地扯出一朵笑容,万般无奈,刚刚睡醒,不小心露馅了。不过无所谓,我跟沈擎风相处时也不在意这些,他自己有时就痞得要死,会耍赖又会骗人,也不见得多有为夫之道。所以那些规矩我只当过场随便走走的,不料这位资深喜娘却很认真。据说她调教过的姑娘,嫁到夫家都备受称赞,跟丈夫过得和和美美。因为我被休过一次,她也格外尽责,就怕我以后再次被休坏了她的名声……
在喜娘的唠叨中,经过一阵手忙脚乱,总算没有误了所谓的“吉时”。花轿一路平稳,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沈府大门。我在闹哄哄的乐声里由沈擎风引着下了轿。视线被挡住了,但是我的耳朵听得见周围的欢声笑语,那里没有一个是我真正的亲人。可刚刚妈妈真的来过,来看她的宝贝女儿出嫁……很多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东西,一下又卷上心来。我在这里嫁人了,是不是准备一辈子就此安定,再也……回不去……
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今天也不晓得怎么了,变得特别爱哭……
清欢楼的新房内,红红的蜡烛,红红的双喜字。
我端坐在床头,思绪纷乱,心儿砰砰狂跳。终于等到一杆喜秤挑开了盖头,抬眉望向立在眼前的新郎,眉目如画,英气逼人,应该……跟三年前没什么差别吧,一样的年轻,一样地不安。
沈擎风替我卸下沉重的凤冠,伸出指尖轻轻抹着我的泪痕,低低问道:“你哭了……是不是后悔了?”
我摇摇头,一下搂住他的腰,哭得更厉害。
沈擎风任由我抱着哭了一会儿,见我还没有消停的意思,不得已开口劝道:“好盈儿,替为夫的想想,教旁人听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待我缓过来些,他转身拿了蘸水的帕子帮我擦着脸:“瞧你,跟个小花猫似的。”
我也不管他的取笑,忽然按住他的手,柔声问道:“如果我又犯了什么错误,你还会不会……再原谅我?”
“明明知道是错误,为何还要去犯?”沈擎风不解地问。
我一时无语,虽然说不相信承诺,可心底还是希望得到承诺的,我需要一个美丽的誓言来说服自己,张越留在这里会幸福快乐。想想不免幼稚了,妈妈说得对,我实际上是被宠坏了,沈擎风也不欠我什么。我应该不是被留下,而是想要跟他在一起才对……
“盈儿,过来。”不知什么时候,沈擎风已在桌边斟好了两杯酒,正招手唤我过去。
我回过神来,顿觉释然,几步上前挽住他的手。
温柔的烛光映着两道偎依的身影,酒杯倾,礼成。我们在桌前对坐着,眼波脉脉,一时却是默然。
半晌,他伸手抚过我的脸庞,感慨道:“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了,这杯酒……竟迟了三年。”那声音轻得跟梦幻一般,似是觉得好不真实。我心中情动,蓦地想起了一件事。拉下他的手,跑到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