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你好好呆在云雷大营,不要踏入燕京阴谋,你却不顾一切进入燕京,城楼之上以死相胁,换得尧羽卫顺利出城——你总是不听话。”
纳兰述口齿清晰,神情平静;君珂静静聆听,除了眼睫偶尔微眨,看不出她有什么变化,百姓们有点失望,纳兰述却仿佛没有在意。
“我让你在我羽翼下悠闲度日,不要介入武举,一个姑娘家拼死拼活,夺那状元之位,还要费尽心思镇服那群大爷,几个月来睡不成一个好觉,何苦?何苦?你却希望你自己更强,好有机会帮到我——你总是不听话。”
君珂微微仰起头,一瞬间她脸上光辉更盛,似乎也因此隐约回溯武举的努力和盛景,四面百姓此时才想起来她是谁,不断响起低呼惊叹之声。
“是咱们大燕第一位武举女状元呀!”
“云雷军的统领!”
“我听说她在擂台之上连战连胜,还以为是怎样一个眼如铜铃腰阔八尺的女英雄,居然看来这么娇弱!”
“是咱们冀北出去的女武状元呢,当初咱们骄傲了好久,现在看来,确实应该和郡王更有交情。”
……
沈梦沉微微冷笑。
纳兰述,你够精明,先声夺人,场景回溯,但你费尽心思,也唤不回已经中了术的君珂!
……
“我让你不必学武。纳兰述和尧羽卫,无论如何也要护得你周全,我为此和小戚一搭一唱,诱惑你折磨你,总想要你抗不住艰难自动放弃,你却宁可遍体鳞伤,也要不成为我的拖累——你总是不听话。”
纳兰述声音里,多了深深怜惜,君珂颤了颤,眼神里掠过一丝迷茫。
……
“我让你自己走,不要陷入冀北的陷阱,你孤身一人,没有武功,怎么逃得过那些人的魔掌?你却执意跟在我身后,为了给我示警,不惜闯入沈梦沉轿中,为了将我被追杀的实情告诉我的父王母妃,忍受沈梦沉的折磨逼迫,却在成功之后悄然离开,都没容我当面相谢——你总是不听话。”
纳兰述眼光转向沈梦沉,冰冷隼利,杀气森森,君珂的眼神也不由自主跟着转向沈梦沉,眼底露出一丝困惑之色。
沈梦沉微笑,笑意无辜。
四周百姓茫然。
……
“我让你从地道先走,不要被冀北王军抓获,你却等在地道下,在我狼心狗肺的兄长万箭齐发下,拼命打开地道救了我,为此卷入我兄长夺位阴谋,被迫和我一路逃生,以至于后来被人所擒,千辛万苦才重得自由——你总是不听话。”
纳兰述停了一停,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打开外面的白色薄膜,将那东西握在掌心。
“小珂。”他深深凝视君珂,“你这么不听话,我从来也拿你没办法,如今我也不听话一回,我知道你其实很害怕我拿出这东西,每次我一掏出来,你脸上表情便像想要逃,我喜欢你这样窘迫的神情,却又不忍心总让你这样窘迫,只好将它仔细收起。可是今天,小珂,让我试试,让我看见熟悉的你。”
他摊开掌心,露出一片“41厘米加长绵柔夜用创口贴”。
“有汗,仔细着凉。”纳兰述迎着君珂目光,轻轻道。
君珂的目光,落在了那片“创口贴”上。
雪白的、柔软的、压印心形图案的,散发着芳香的,“创口贴”。
被贴身藏在纳兰述最里衣处,几层包裹,从不离身,这么长时间,因为密封得好,依旧色泽如雪,不染微尘。
这是令君珂最尴尬的东西。
这是令君珂最为触动的东西。
这是她当初无意滚落,被纳兰述作为至宝收存,相隔时空的纪念品,镂刻了小儿女一段青涩羞赧的初遇。
君珂的身子晃了晃,脸上闪现一阵薄红,突然抬起了手,似乎想要将这东西抓起。
纳兰述眼神一亮,迅速将“创口贴”收起,霍然张开双臂,扑了过去。
“抱紧我!”
初见,墙头少年,带笑喊出的第一句话。
君珂一仰头,纳兰述扑来,全身心毫无防备,空门大张,尽在她眼前,身在半空,无法回旋。
君珂眼底厉色一闪。
一直密切关注她神色的沈梦沉,露一抹冷笑。
纳兰述,你以为以情动人,就可挽回君珂?以为情景重现,就可一切如前?
此时此刻,不过找死!
纳兰述扑近。
君珂抬手,突然一声厉啸,五指一伸,直戳向纳兰述前胸!
纳兰述身在半空,避无可避。
四面惊呼,梵因失色。
“铿。”
一声低响,仿佛指甲与金铁之物交击,随即君珂一声痛呼收回手,指甲断落,指尖破皮!
纳兰述一个翻身跃了回去,似乎没受伤损,他怔怔落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失败。
君珂也怔怔站在原地,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口中,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那全力一戳,怎么就没抓出对方的心?
沈梦沉盯着场中,露出放心和疑惑的双重神情。
放心,是因为方才君珂的出手,凶猛决断,一往无回,绝对是要人命的杀手,君珂中了他的术,至此刻毫无疑问。
疑惑,是因为纳兰述没有受伤,按说君珂这一爪,便是他沈梦沉在那样的情形下都难免重伤,怎么纳兰述没事?
莫非他有护身宝衣或者深藏不露的金钟罩?
此时四面哗然,百姓们听完纳兰述的唤醒,再看两人神情,都觉得君珂的选择毫无疑义,不想变起突然,竟然落得这么一个结果。
“阿弥陀佛。”梵因的佛号惊醒了怔怔的人们,“郡王,你输了。”
纳兰述怔了一会儿,脸色微微苍白起来,神情居然又恢复了漠然,淡淡道:“我输了。”
四面唏嘘,沈梦沉笑意盎然。
“不过,我输了,也未必代表他能赢。”纳兰述冷笑。
“世间情意,不是如簧之舌,便可掠夺。”沈梦沉悠然上前,“郡王先前颠倒黑白,血口喷人,君珂就算神智暂无,内心深处想必也有所辨别,她定是不忿于你如此捏造事实,污蔑于我,才对你下手。郡王,这也算是你一个教训,须知事可做,话不可乱说。”
“此话原样奉还。”纳兰述冷冷道,“否则我怕你经不起天谴!”
沈梦沉仰首向天一笑,神情轻蔑,大有“天谴是个什么玩意”之态,只是最终没有说出口,悠然缓步到了君珂面前,轻轻拉住了她的手。
“等下,等我说完,说爱我。”
传音刺入君珂脑海,君珂恢复了先前的神态,极慢极慢地点头。
四面围观的人,自然听不见传音,只看见根本不让纳兰述靠近的君珂,却任沈梦沉拉住了手,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和刚才睿郡王的感觉相反。”沈梦沉微笑俯视君珂,“你在我面前,一向温柔听话,乖巧可喜。”
“初见你。”他掠掠君珂鬓发,姿态温柔,“我在轿中为歌姬画眉,你为了躲避追杀,冲入我轿中寻求庇护。”
“我以为你是敌人,当即出手,你落地时为免伤及歌姬,连换三次武器。”沈梦沉轻笑,“当时我便注意了你。”
他对君珂微笑,君珂抬起头,望着他,眼神渐渐也浮现欣悦。
“你受伤晕倒,我带你去王府治伤,为此谎称你是我的小厮,请名医柳杏林治好了你,只是我突然被心怀叵测者攻击,无奈之下受伤远走,没来得及带走你,导致你落入敌手。”沈梦沉瞥一眼纳兰述,“我至今记得我离开之前,你暗示我愿意自奉枕席……”
“沈梦沉!你无耻!”纳兰述一声怒喝。
沈梦沉抬头,笑笑。
“下面的话我说出来,立即便能赢你。”他淡淡道,“但是为了我夫人声誉,我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君珂目光波动,似有感激之色。
“你我情意,无需这等证明,也足够令觊觎者输个干净。”沈梦沉笑道,“别的不说,燕京一遇,你钻入我的轿中,救我一命,成就你我同脉之体,自此后生死相随,血脉不离,这事,便是梵因大师,也是知道的。”
他笑看梵因,梵因垂目,淡淡道:“是。”
沈梦沉笑得更满意,君珂扬起脸,牢牢注视着他。
沈梦沉伸手入怀,也掏出一个小纸包,“郡王拿出的那古怪玩意,是否是小珂的都未为可知,在下取出的这物事,却是小珂亲笔,此生托付,天下独一无二。”
他将油纸展开,取出一张纸,拿在掌心,对着四面一展。
众人目光都落向那张纸,纸上花里胡哨,乱七八糟,有长翅膀的猪有乱麻一样的花,有长角的黑鬼怪有大眼睛的娃娃,有碎裂的心有乱窜的蛇,看得人眼花缭乱气息断裂,不过中间那行大字还是认识的,“君珂沈梦沉,今予结缡之喜。愿琴瑟合御,百年静好。”
这样的婚书独一无二,每个人都看得瞪大眼睛。
君珂眼睛一亮,眼底空茫神色如突然被吹散,换了鲜活光彩,竟然慢慢伸出手。
有风从失去大门的门洞里吹进来,将婚书吹得飘然欲飞,沈梦沉原本以掌力将婚书吸附在掌心,此刻便伸手将婚书拿起,两手各执一只角,略略一展,便待收起。
就在这两手都拿住婚书的一刻。
君珂慢慢伸出的手,霍然闪电般拍了出去!
“砰!”
深红衣袖一卷如火焰,一掌拍在空门大露的沈梦沉前胸!
“啪!”
掌力击在胸膛轰然一声,猝不及防的沈梦沉一仰头,先喷出一口鲜血。
君珂霍然抬头,眼神清亮,哪有迷茫之色!
她冷笑,化掌为指,一把抓向了沈梦沉。
她才不会在此时将沈梦沉拍飞,她要留着他挟天子以令诸侯!
沈梦沉勉力抬手一掌回拍,砰地接下君珂一掌,两人真气相撞,沈梦沉借力向后退开。
两人一进一退,隔着烟尘抬头互望,神色都有几分惊异——惊异君珂这一掌伤了沈梦沉,却并没有伤及她自己。
这个问题现在没有人有空找出答案,沈梦沉刚刚退出,纳兰述的身影已经鬼魅般闪了过来,正挡在他的退路上,杖尖一点,点向沈梦沉后心。
这一招点出时似乎平平无奇,但劲气在中途发散,竟如平地起飓风,呼啸狂狷,四面的人呼吸窒息纷纷后退,身后花木无声无息粉碎,数丈外的青石地面竟然“咔”一声,裂出细微的裂缝!
眼看受伤的沈梦沉在这样的巨力下连腾挪都不可能,必将死于这一杖下,忽然人影一闪,挡在纳兰述杖尖,扑哧一声低响,鲜血飞溅,但这人的全力阻拦并没有完全拦住纳兰述含愤全力一击,一道白光越过鲜血,从那人身上穿过,依旧不依不饶,击向沈梦沉后心。
沈梦沉头也不回,抓过一个呆住的侍卫一挡,杖尖再次穿那人而过,啪一声击在沈梦沉后背膈俞穴,沈梦沉一声闷哼,身子一软。
纳兰述伸手要抓沈梦沉,那最先拼死阻拦的高近成,一把将沈梦沉推开,同时大叫,“救主子!”
惊呆了的红门教徒被这一声喊惊醒,纷纷涌上,要接住重伤退后的沈梦沉,然而红影闪过,地面烟尘卷起,君珂窜了过来。
君珂不顾一切奔出,此时她的去路上只有苏希一个假王爷,那人下意识想挡,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之前君珂和梵因说过的话,心中一寒,已经滑落到手中的匕首,停在了掌心。
这一停,君珂已经从他身侧卷了过去,一把抓住了沈梦沉。
她抓住沈梦沉,那边纳兰述眉间带煞,狠狠盯住拼死替沈梦沉挡下杀手的高近成,冷笑,“杀了你也不错!”
杖尖一绞,震碎内腑,高近成连惨呼都没发出,已经软倒在地气绝。
这人可以说是成王之死和纳兰逦受害的间接凶手,如今终于死在了纳兰述之手。
纳兰述这一杖用尽全力,穿透高近成之后,竟然杖身依旧直奔地面,轰然一声,在地上击出一个丈许大坑。
这一杖倾尽全力威力如许,却被一再阻挡,气流反震,纳兰述心头烦恶,体内并未完全稳定的气息一阵逆涌,忍不住晃了晃。
一只手将他扶住,却是梵因,乍逢惊变,所有官员百姓要么惊呆当地要么纷纷走避,只有龛里花不动如山,雪白的袍角在风中飘拂。
“君姑娘被沈大人唤醒,却唤醒了恶念。”梵因淡淡道,“若非深仇,断不能有如此举动,沈大人,孰是孰非,相信已有公论。”
沈梦沉脸色灰败,淡笑闭目不语。
王府护卫和红门教徒此时已经纷纷涌上,将四面围成铁桶,再不顾光天化日撕破脸皮,各式武器纷纷对准场中几人。
梵因一挥衣袖,笑道:“诸位父老,今日事已毕,请回。”他这一声声音不高,四面百姓却都听得清楚,随即前面的人都觉得有大力柔和一推,人群因此潮水般退了下去,退出了危险区域。
君珂的目光却落在纳兰述脸上,那一击之后,纳兰述的眼色竟然露出茫然之色,君珂不禁眉头一皱,纳兰述刚才那一击,将沈梦沉座下高手都瞬间击杀,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超越了沈梦沉和他平常水准,是不是使用了什么不该使用的武功?
“君珂此心此身,从来都属于自己,可毁不可夺。”她垂下眼,看看闭目不语的沈梦沉,“沈大人,可想过今日一败涂地的原因?世间一切皆可控,唯独人心,不可以。”
“小珂。”沈梦沉睁开眼,淡笑看她,“今日容你在这里痛快一次,记得多说几句,因为下次就绝没有这机会了。”
君珂冷笑,不打算和他斗嘴,对梵因微笑,“劳烦大师先行。”
梵因携了纳兰述的手,从容转身,君珂眼见他把住了纳兰述的脉门,而纳兰述毫无抗拒的转身,眼神也一闪。
回想起刚才,虽然纳兰述武功如常,言辞清晰,但好像每次发话,都是在梵因说话之后。
难道纳兰述其实心智混沌,是梵因一直以佛门心法助他清醒?
梵因拉着纳兰述迈出大门,刚走出一步,霍然四面墙瓦之上,冒出持弩精锐侍卫,门边脚步杂沓,隐约有大队士兵接近。
几个穿着王府属官衣饰的男子从府内奔出来,脸色狞厉,“放开我们主子,否则万箭穿身!”
君珂毫不客气一把抓住沈梦沉向外便走。